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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區域社會史與歷史人類學研究的旨趣

本研究是在區域社會史的視角中展開的。區域史研究的最大困難在于:如何在充分展現地方性特色的同時,能對理解大歷史有所啟示,以免流于“雞零狗碎”之嫌。筆者十分懷疑所謂解剖麻雀一類的說法——歷史學與自然科學不能簡單類比。中國太大而需要分區研究,也不可以作為區域史研究存在的充分條件,因為區域是一個動態的歷史建構,不能用自然或行政的線條來界定。歷史是研究“時間中的人”的學問,在社會史的層面上,可以把區域理解為一個與人的思想和活動有關的分析工具。參見劉志偉《區域研究的人文主義取向》,即姜伯勤《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一書序言,學林出版社,1999;陳春聲《從地方史到區域史——關于潮學研究課題與方法的思考》,《潮學研究》第11輯,汕頭大學出版社,2004;程美寶《地域文化與國家認同:晚清以來“廣東文化”觀的形成》,三聯書店,2006;黃國信《區與界:清代湘粵贛界鄰地區食鹽專賣研究》,三聯書店,2006。因此,區域的范圍是隨著人的活動以及研究者的主題而變化的,小至一村大至數國都可視為一個區域,不存在所謂“跨區域”的問題。區域史與地方史的真正區別在于能否貫穿歷史學乃至其他學科所關注的問題,以及能否將所研究區域放進大歷史的脈絡中。有鑒于此,本書將圍繞大一統中國的特質與形成問題,在元明清中央王朝開拓西南地區的宏觀背景中敘述黔西北的故事,并希冀能夠反思、回應土司制度等王朝邊政研究中的若干重要議題。

在具體方法上,本書將呈現以下幾個特色:結合少數民族社會的傳統分析中央王朝的制度規定及其實踐,注重古人自己的歷史表達,文獻分析與田野工作相結合。

土司制度在明代涉及滇、黔、蜀、兩粵、陜西、湖廣七個省,入清后更延及隴、青、藏等地。參見龔蔭《中國土司制度》,云南民族出版社,1992,第57~58、112~114頁。許多研究把該制度籠統地作為一個整體來把握,在涵蓋廣闊地域的材料中摘取二三論據來說明其內容,由此“歸納”出該制度的若干特點,這種研究取向固然在“宏觀上”勾勒出了土司制度的框架,卻未能揭示出不同土司地區在政治、社會、經濟、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差異。事實上,中央王朝對不同的土司區域所采取的政策很不相同,即便同樣的政策,在不同的時期和不同的地域實施,亦會呈現出不同的面相和影響。有鑒于此,筆者將盡可能關注“蠻夷”社會固有的制度與文化,在特定的地域社會的場景中,通過具體的人的活動和事件的發展來展現制度性變遷,探討制度變化與人的行動的相互關系。對前人忽略或論證失當之處,亦盡力考辨明白。

時空差異在研究者與研究對象之間造成了疏離與隔膜,今人對古人的理解與詮釋往往自覺不自覺地帶上理論與現實的影子,筆者當然不會去奢望復原所謂“真實”的歷史,只求做到少一點理論演繹的誤導,少一點以今律古式的評判,少一點缺乏實證的大膽推測,盡量在具體的歷史語境中對各種文獻材料及田野資料進行比勘、考辨和分析。與此目標相應,本書極其重視彝、漢文獻中那些精煉且概括力極強的詞和短語,諸如“族類”“異域”“新疆”“舊疆”“額以賦役”“羈縻”“彝威”“彝榮”等等,盡管它們缺乏現代學術概念的精確性,但卻更能貼近古人的心態、觀念以及對世界的認知方式與原則。事實上,筆者對一些制度、事件、禮俗、文化認同等的考察,正是圍繞著對這些詞語的解讀展開的。較之于民族國家、族群等產生于西方學術語境中的概念,上述源于中國本土的詞匯,若能被置于較長時期的地域社會的歷史演變中加以理解,對建立有助于理解中國社會的方法體系和學術范疇,或許會有所啟示。

筆者從來認為,考據、編年與時間性是歷史學的根本,是歷史學能夠作為一門學科存在的前提。但這并不意味著史學工作者應該在其他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面前故步自封,或只能皓首窮經于書齋與圖書館。自1999年攻讀博士學位以來,筆者常常游歷于黔西北的千山萬水間,走村串寨,訪察古跡,搜尋文獻,體驗風俗民情,傾聽村民們對家鄉歷史的解讀,并向彝文專家、世襲布摩、鄉村耆老們請教彝文、彝禮以及地方掌故。筆者調查的地區、單位主要有:畢節地區彝文翻譯組、赫章縣民族宗教事務局、威寧縣民族事務局、大方縣普底彝族白族苗族自治鄉、畢節市清水鎮、赫章縣媽姑鎮、興發苗族彝族回族鄉、雉街彝族苗族自治鄉、珠市彝族自治鄉、古達苗族彝族自治鄉等,這些縣、鄉、鎮全部位于貴州省畢節地區。有必要指出,田野的意義絕不僅僅在于彌補歷史文獻的不足,對一位有心的研究者,田野往往能呈現出另一個層面的歷史——普通百姓眼中的歷史。這種歷史在一個僅習慣于解讀文獻的史學工作者看來可能失于雅馴,細小瑣碎,甚至荒誕不經,但它卻是鄉民們心態的真實表達,是他們詮釋過去與現實的方式,就此角度看,這與文獻所呈現出來的歷史有著異曲同工之處,并無高下優劣之別。不過,本書的主要目的不是去展示這種歷史,注意發掘這類歷史,并將這類歷史與文獻中所揭示出來的歷史進行比較的較為成功的例子,可參見王明珂《羌在漢藏之間——一個華夏邊緣的歷史人類學研究》,第137~296頁。田野工作對筆者的最大價值在于它常常引導出新思路。在田野經歷的刺激下,過去自己無動于衷、難以理解甚至誤讀的不少文獻材料似乎都有了新的意義,許多只言片語、蛛絲馬跡的記載,其實都蘊含著區域社會發展軌跡的信息。

在我看來,上述研究取向是區域社會史題中應有之義,無須再貼上任何時髦的標簽。然而筆者的學術背景以及對田野工作的重視,可能會令讀者把本書歸入歷史人類學作品之列,因此似有必要略做交待。過去三十多年來,廣東、福建等地的一些史學工作者,在與海內外的歷史學者、人類學者的長期合作中所形成的研究風格,被視為中國歷史人類學的主要代表之一。然而根據筆者的理解,如果說這種研究風格可以用“歷史人類學”名之的話,那么它并不同于西方學術界任何歷史學家或人類學家所定義的“歷史人類學”,同幾乎所有在國際上有影響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流派、風格與方法一樣,“歷史人類學”主要是西方學者所提出來并予以實踐的,但西方學者對何謂“歷史人類學”的見解并不一致,大致上可分為從歷史學的角度予以說明者和從人類學的角度來說明者兩大類,而每一大類內部又存在不同的看法。筆者與黃國信、吳滔合作撰寫的《歷史人類學與近代區域史研究》(《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5期)一文對這些問題略有涉及,可參考。它是根植于中國既有的學術傳統(主要是以梁方仲與傅衣凌為代表的中國社會經濟史傳統),同時又積極與國際學術界對話而形成的研究取向。在我看來,它主要有如下特點:第一,鑒于國家制度與國家觀念在傳統中國社會中的廣泛而深刻的影響,必須重視對典章制度(尤其是關于賦役、祭祀、基層行政、科舉、學校等方面)的了解與研究,這也是理解傳統鄉村社會的基本前提。然而,制度史研究并不只意味著考辨條文,還要去考察其具體的實踐過程與場景。第二,積極收集整理族譜、契約、碑刻、宗教科儀書、賬本、書信等民間文書和地方文獻,力圖建立并發展起有自己特色的民間與地方文獻的解讀方法和分析工具。第三,強調走向田野,在歷史現場解讀文獻。相對于只在書齋或圖書館苦讀,這種方式可達致對歷史的更親切認知,并有可能體驗到歷史在當代的延續與影響,從中激發出不一樣的思考。此外,在閱讀中遇到的困惑之處,如果聯系田野場景并輔以實地調查和訪談,或可收到解惑之效。第四,在搜集、解讀文獻時強調不破壞文獻本身的系統與脈絡,并初步就此發展出了一套方法。這一點可以從中山大學歷史人類學中心對貴州清水江流域文獻的搜集整理中體現出來。該中心并非簡單到當地收購文獻,而是同當地檔案館等單位的工作人員合作,為他們提供資金與設備援助,并培訓、指導他們進行搜集工作,要求搜集上來的每一件契約、族譜、碑刻等文獻,都必須嚴格登記是在某縣、某鎮(鄉)、某村、某戶家庭(某處)搜集的,然后原件留在檔案館,該中心只需要復印件。這樣,文獻的脈絡就基本被保存下來了,因為地點、人物清楚,研究者既容易了解文獻之間的關聯,也有足夠的線索回到文獻產生的現場,進行田野體驗與調查。第五,對一個村落的歷史與現實的仔細考察、體驗與研究,可以深切感知一個具體的社會是怎樣組織、延續與變遷的,這樣的經驗與感覺對研究歷史是彌足珍貴的——即便研究者的興趣是一個很大的地域甚至是整個中國。第六,對文獻、口碑、儀式等各種文本,不但重視它們表達了什么,更重視它們為何如此表達,強調對歷史當事人自己的認知與表達應持一種尊重的態度并盡量去理解,而非用他者的視角對之分類、評判、肢解與歸納。第七,不同類型的文獻、口述資料、儀式活動等表達了不同層面、不同角度但并非全然無關的歷史,應同時注重這些不同的歷史表達,并將之整合在一起,以呈現更富整體感與立體性的歷史。第八,要有深刻的問題意識,在堅持歷史學本位的同時,保持開放的心態與其他人文學科與社會科學對話。建立從中國社會自身出發的方法體系和學術范疇,是一個長遠但卻必須去追求的目標。以上總結只是我的個人解讀,并未征求過被總結的學者們的意見,對他們的誤解誤讀之處概由筆者負責。從對賦役等制度的重視、積極搜集民間文書、實地調查、與其他社會科學的對話、對鄉村社會的關注等方面,顯然可看出梁方仲與傅衣凌的風格與影響。

有必要指出,這種“歷史人類學”并不意味著一項研究必須以村落(或某個小的社區)為基礎或至少要有村落的個案,也不意味著有族譜、碑刻、契約等民間文獻,以及存在著較多的祠堂、廟宇等是選擇研究區域的必要條件。筆者所描述的這種“歷史人類學”,被有的朋友以略帶戲謔的口吻簡化為“進村找廟”“進廟看碑”,一些朋友甚至不無困惑地對我表示自己研究的地方沒有廟宇和祠堂,或者廟宇和祠堂里面沒有碑刻,找不到族譜等,不知該怎么辦。其實,如果說廟宇、祠堂及碑刻、族譜等民間文獻在這種“歷史人類學”中顯得重要,只是因為:第一,這種“歷史人類學”的研究取向最初是在閩、粵二省進行實踐的,閩粵地區恰好有許多廟宇、祠堂和民間文獻;第二,在訓練學生方面,存在這類東西的地區能夠讓學生在短時間內體會到上述研究取向;第三,對歷史研究而言,選擇有較多文獻的地區做研究比較容易上手,也更具可操作性。黔西北正好是缺乏這類東西的地區,而且本研究也基本不涉及具體的村落,但這并未給我帶來任何困惑。因為在我看來,歷史學研究的是人類群體(社會)或社會意義上的個人(在此意義上我們可以說并不存在純粹的個人英雄史),在閩、粵等地區,祠堂和廟宇正好是群體活動的主要場所,是村落等社區得以組織、運轉的樞紐,其重要性由此可見。然而研究者的目標應該是發現這類樞紐,而不是刻意去尋找祠堂和廟宇,如一味固執于后者,有時難免發現研究無法開展,或即便可以開展,也可能會掉入閩粵地區的模式而掩蓋了所研究地域自身的特色。此外,雖然在田野中發現、搜集到民間文獻是令研究者欣喜若狂的事情(文獻畢竟是史學的根本),但正如前文所指出的,田野工作尚有其他方面的意義。筆者通過本研究得到的經驗是,在這種缺乏民間文獻的地區,可以先通過閱讀圖書館中的相關史料,了解該地區歷史的大致輪廓,再進行訪談、實地體驗等田野工作,田野考察與文獻閱讀的工作反復進行幾次,必然收獲良多。當然,民間文獻的缺乏,從材料上否定了對一個較小的社區(如村落)開展史學研究的可能性,本書所研究的主要地域幾近于半個貴州省的面積,相應的田野工作也就采用在一個較大的地域內走馬觀花、多點開展的方式進行。

其實,對像我這樣的年輕人而言,初涉學海之際不去進行村落的研究也許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否則,以我的懶惰和愚陋,可能會忽略對大的歷史、大的制度方面的學習和了解——在我看來這是歷史學中比較根本的東西。當然,即便我一開始就選擇做村落的研究,我的教育背景肯定會讓我充分意識到大歷史與制度的重要性,但意識到是一回事,真正有相關的研究經歷與體驗又是另一回事。在內心深處,我寧愿視本書為一本在上述區域社會史或“歷史人類學”風格影響下的政治史或制度史的著作。說它是政治史,是因為本書研究的是兩個彝族君長國的興亡及其與中央王朝的關系。說它是制度史,是因為本書的主線是討論彝族君長國的制度、土司制度及其他制度(如衛所制度、少數民族地區的賦役制度)之間的關系。此外,本書花大量篇幅所討論的許多問題,如宋代西南地區多“國”林立的局面、貴陽設府、朱元璋與奢香的關系、奢安起兵反明、土司制度中文職與武職、清代貴州鉛礦業等,都是或對全國有巨大影響,或備受時人與后來學者關注的比較大的歷史事件或重要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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