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大國:古代中國的正義兩難
- 熊逸
- 1344字
- 2020-04-30 17:3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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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道德觀,看上去完全是穆勒式的功利主義,處處致力于一個更大的、更長遠的“善”。但與西方不同的是,中國古代政治、法律的建設尤其注重人之常情。很多時候,無論是禮還是法,只不過是將人之常情做了條文化的處理而已。
這種自動自發的人之常情當然不可能僅僅限于血緣關系,譬如《左傳·襄公十四年》中,衛國孫文子叛亂,追殺衛獻公。公孫丁為衛獻公駕車跑在前面,尹公佗和庚公差在后面追。公孫丁曾是庚公差的箭術老師,庚公差又是尹公佗的箭術老師,也就是說,當下的狀況是徒弟和徒孫在一道追擊師父。眼看已經追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內,射,還是不射?什么才是尹公佗和庚公差各自的符合道義的選擇呢?
孟子講過這段故事的另一個版本:鄭國派出子濯孺子進犯衛國,衛國派出庾公之斯追擊。這兩人都是著名的神箭手,庾公之斯的箭術老師恰恰就是子濯孺子的學生。眼看已經追到了弓箭的射程之內,跑在前面的子濯孺子偏偏疾病發作,拿不了弓。在這個緊要關頭,庾公之斯該不該射向自己的師公呢?
對于事情的結果,《左傳》的后文是這樣交代的:庚公差非常為難,說道:“射的話是背棄老師,不射的話自己回去會被論罪處死,射應該是合乎禮的吧?”
《左傳》評論是非對錯,最主要的標準就是“禮”,褒獎之辭常用“禮也”,批判之語常用“非禮也”。古人注重師道,尤其此刻要以老師教授的箭術射殺老師,可謂極大的道德重負。但師恩是私情,交戰則是公義,若徇私情則無法向主君交代。一番權衡之下,庚公差還是選擇了射,但他手下留情,發兩箭射中車軛而回。
尹公佗說:“他是你的老師,和我的關系就遠了。”于是回車再追,看來對師公不準備手下留情。公孫丁駕車載著衛獻公跑在前面,見情形危殆,便把韁繩交給衛獻公,回身向尹公佗發箭,一箭貫穿了尹公佗的手臂。
依儒家的倫理標準來看,尹公佗欲射師公也自有一番道理。儒家宣揚等差之愛,關系遠則親愛之情淺,責任與義務亦相應減少。所以庚公差不忍“欺師”,尹公佗卻甘愿“滅祖”。但尹公佗的手段仍然顯得決絕而不近人情,愛做道德訓誡的《左傳》作者便也樂得記載他追擊不成卻反被師公射中的窘態。
在孟子的版本里,故事被放到了兩國相爭的背景之下,兩難之情便益發凸顯出來。
子濯孺子疾病發作,拿不了弓,眼看就要被庾公之斯追上。但當他得知后面追來的是庾公之斯時,卻慶幸自己這回能逃一死了。駕車者很不理解,問道:“庾公之斯是衛國著名的神箭手,您怎么反而說自己死不了呢?”子濯孺子答道:“庾公之斯的箭術是跟尹公之他學的,尹公之他的箭術則是跟我學的。我了解尹公之他,他是個正直的人,他挑的學生一定也是正直的人。”
不久,庾公之斯追了上來,當他看到以箭術聞名的子濯孺子并不拿弓,便沒有急于射擊,而是先去問明情況。在得知師公今天因為疾病而無法射箭之后,庾公之斯說道:“我的箭術是跟尹公之他學的,尹公之他的箭術是跟您學的,我不忍用您傳下來的箭術傷害您。但今天的事情是國家的公事,我也不敢完全廢棄。”說罷,庾公之斯抽出箭矢,在車輪上將箭鏃敲掉,射了四箭就回去了。(《孟子·離婁下》第二十四章)
孟子的這番講述,與回答桃應問題的用心一般無二。也就是說,大舜與庾公之斯在不同的兩件事情當中有著同樣的道德根據,不要說在國事與親情的權衡中,就算是在國事與并無血緣紐帶的“人情”的權衡中,后者都毋庸置疑地優先于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