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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述對天倫的支持難免會令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天子的突然離職必然會帶來巨大的政治動蕩,野心家自然蠢蠢欲動,下一任天子會不會非桀即紂呢,如此重大的社會責任該不該由那位棄天下若敝屣的高尚天子來承擔呢?

這個問題確實不易回答,但幸好也可以避而不答。儒者們并不希望看到理想天子大舜面臨如此這般的兩難抉擇,所以張璁的《大禮或問》說大舜在背著父親瞽瞍潛逃的時候,心里只有父親而沒有天下,所以明代學者馬明衡說其時“皋陶但知有法,舜但知有父”。也就是說,做事只要符合道義原則就足夠了,完全不必考慮結果如何?!罢湔x(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僅此而已。

可惜現實總是比理論殘酷。大舜將要和犯了罪的父親一同以逃犯的身份度過漫長的后半生,就算潛逃的時候心里只有父親而沒有天下,但總會有重新想起天下的時候;設若大舜在幾年之后聽說國內因為自己的突然離職而致使野心家篡位,國家板蕩,民不聊生,會不會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呢?

既然親情重于天下,無論如何大舜都應該是無怨無悔的。畢竟人們在做很多事情的時候都無法逆睹結局,不能以結果來證明手段的合理性。譬如醫生救治嬰兒,那個時候難道會因為顧慮到這個嬰兒有可能成長為一名殺人魔頭而放棄救治嗎——這個例子雖然不是一個十分恰當的類比,但或多或少總是與上述情形有幾分相通之處吧。

只不過當我們從如此角度來排疑解惑的時候,依舊避不開兩難的局面:儒家所推崇的古圣先賢,素來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連稱,其中又以舜與周公最為突出;舜是天子的理想型,周公是輔臣的理想型;所謂“周公制禮”,周公被認為是儒家禮制的創始人,但是,周公在處理親情與國事的矛盾時,卻偏偏選取了與大舜截然相反的大義滅親的解決方案,而且千古傳為楷模。

那是在周武王滅掉殷商之后,殷商的王畿被重新劃分為幾個部分,北部作為紂王之子武庚的封國,中部和東南部作為“三監”的封國。顧名思義,設置“三監”的意義就是監視武庚治下的殷商遺民。大略而言,“三監”即管叔、蔡叔和霍叔。周武王的同母兄弟共有十人。當時,周文王長子伯邑考已經去世,次子便是周武王,三子管叔鮮,四子周公旦,五子蔡叔度,六子曹叔振鐸,七子成叔武,八子霍叔處,九子康叔封,十子冉季載。這就是說,周武王、周公與“三監”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其中管叔還是周公的兄長。

后來武王去世,其子成王年紀尚幼,便由周公主持政局。而管叔等人散布流言,說周公將要趁著這個主少國疑的時候篡奪王位。在做足了輿論鋪墊之后,管叔和蔡叔發動叛亂,開中國歷史上“清君側”之先河,武庚也聯合殷商遺民企圖趁亂復辟(周公指責武庚與管叔、蔡叔有勾結)。此情此景之下,周公應當如何呢?

今天的民族主義者和主權論者很自然地會把正義的旗幟派給武庚,因為周人滅商屬于落后文明征服先進文明、藩國征服宗主國,與明清易代堪有一比;再者,侵略戰爭總歸是非正義的,而周人顯然就是侵略者,就算商紂暴政真實不虛,而不是周人作為敵對方對征服者的肆意污蔑,但這畢竟屬于殷商內政,輪不到周人橫加干涉。

若換到功利主義立場,正義性取決于誰能給最大多數人帶來最大的利益,那么我們將會無從判別——也許武庚或管叔的統治會帶給萬民更大的福祉,誰知道呢?

僅在周人內部而言,武庚的叛亂當然一定要徹底敉平,這是革命(就“革命”一詞的原始意義而言)與反革命陣營之間的大是大非的問題,但周公和管叔、蔡叔的矛盾不過是同一革命陣營的內部糾紛罷了,接受管叔、蔡叔未必就比接受周公的情況更壞。何況管叔是周公的同母兄長,也是周文王在世的嫡子當中年紀最大的一個,周人服膺管叔甚至比服膺周公更加順理成章。

倘若我們援引舜的成例,重申親情重于國事這一原則,那么為了避免手足相殘的悲劇,周公分明應當避讓管叔、蔡叔才對;一旦由后者主持政局,分明也可以輔弼成王,安定武庚,國事就算不會更好,想來也不會更壞到哪里去。退一步說,即便管叔廢黜成王而自立,即便管叔、蔡叔沒有能力阻止武庚的復辟,那又如何呢?正其誼(義)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問心無愧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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