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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場將會曠日持久的斗爭當中,嘉靖帝倒也不全是孤立無援的。新科進士張璁甘犯眾怒,先后進呈《大禮疏》《大禮或問》,以扎實的禮學素養逐條批駁一眾朝臣的公議。

朝臣們的陣營也并非那么緊密。隨著爭議的加劇,既有人一往無前,也有人痛改前非,陸澄就是后者中的典型。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歸安人,正德丁丑年進士,授刑部主事。他本來是和嘉靖帝唱反調的,還為此丟了官職,但在向老師王陽明求教之后,竟然頓覺今是而昨非。陸澄再向嘉靖帝上書,改弦更張,因此官復原職。后來黃宗羲撰寫《明儒學案》,在提到這件事情時說:“儒家學者議論功過,大抵以天下為重而不返回本心之所安,張璁的《大禮或問》說:‘天下只是身外之物,父子之情卻是天倫。舜背著父親瞽瞍潛逃的時候,心里只有父親而沒有天下。’這話說得很對,就算圣人復出,也不會有所更易。王陽明所謂‘心即理’,正是在這種地方體現出來的。世間儒者只以為理在天地萬物,便向前代典籍中尋求準則,反而走錯了路。王陽明雖然贊同張璁的觀點,卻深知張璁是個小人,所以不愿意參與討論,陸澄卻是從老師那里得到了問題的正解,坦坦蕩蕩地知非改錯,因為自信其心,便也不怕被別人譏為反復無常、見風使舵。”

黃宗羲的這番議論,正見得陽明心學對當時儒學的意義所在:學問綿延得太久了,難免就教條化了,而隨著教條的日漸繁復,這門學問的核心思想反而日漸模糊,所以王陽明索性拋開一切教條,直接從本心入手。在“大禮議”事件中,朝臣們引經據典,不憚煩瑣,而少年嘉靖帝沒那么多理論好講,只是心里割舍不下父母親情而已,然而以最為傳統的儒家標準衡量之,反而是嘉靖帝站在了正確的一方。遠溯北宋,司馬光——千古名臣,程頤——一代儒宗,都強調公義重于私情,張璁卻援引了《禮記》的一條核心準則:禮“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禮記·問喪》),也就是說,所謂禮,并非來自什么天賦觀念或抽象教條,只不過由基本人情而做出的自然推演而已。

若以這個標準來看“大禮議”事件,就會發覺所有疑難問題瞬間渙然冰釋。事情簡單得簡直超乎想象:無論拿出多么高深的義理,只要它違背了基本人情,自然就屬“非禮”,而違背父子天倫豈不正是違背最基本的人之常情嗎?親情為重,國事為輕,這也是最基本的人之常情,所以孔子才會鄙薄那種不惜檢舉至親骨肉的所謂“正直”,所以孟子才會贊許大舜放棄天下而甘愿背著父親潛逃海濱的行為。在他們看來,這才是最基本的人性,因而才是最基本的倫理規范,因而才是最基本的政治準繩。

但是,至此我們難免生出一個疑問:所謂“為人后者為之子”,亦是儒家經典明文所載,何況“大禮議”之時,代毛澄擔任禮部尚書的汪俊更在奏疏中提到一個統計數字:和張璁意見相同的只有主事霍韜、給事中熊浹與桂萼三人而已,而站在對立面的朝臣則有二百五十余人(《明史·汪俊傳》),難道占如此比例的高級知識分子都一同把書讀錯了不成?而且在汪俊的這個統計里,不但人數的對比判若云泥,地位的對比同樣懸殊:不但霍韜、熊浹與桂萼人微言輕,就連首倡其事的張璁也不過是一名新科進士,如何能與楊廷和、毛澄、汪俊這樣的朝廷大員相提并論呢?在朝臣們的主流意見里,即便楊廷和所援引的漢代定陶王和宋代濮王的事例類比不倫,但“為人后者為之子”這條來自經典的不刊之論難道也錯了不成?

事實頗有幾分荒誕:“為人后者為之子”雖然出自經典,但自經典本身就已經錯了,只是這個錯誤司馬光不知道,楊廷和也不知道,直到2000年才被李衡眉教授考證出來,這倒也不能苛責先賢了。詳情見李衡眉《從一條錯誤的禮學理論所引起的混亂說起——“禮,為人后者為之子”緣起剖析》,出自《史學集刊》2000年第4期,此不贅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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