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發展的世界意義
- 蔡昉
- 3869字
- 2020-04-22 16:45:44
四 T類型增長與“中等收入陷阱”
如果我們把農業勞動力剩余第一步定義為不需改變工資的生存水平性質,即可獲得源源不斷勞動力供給的狀態,進一步定義為邊際勞動生產力顯著低于非農產業的情形,則二元經濟發展終究要遭遇剩余勞動力的終結。雖然這是一個逐步完成的過程,但是,最具特征性的變化,如勞動力短缺現象的出現和普通勞動者工資的上漲,會在某一時點突出地顯現出來,我們把這個時點叫做劉易斯轉折點。
在這個轉折點上,相應形成了一個具有自身特征的增長類型,即T類型經濟增長。這是二元經濟發展的一個特殊階段,或L類型經濟增長向S類型經濟增長過渡的一個特殊形態。
如圖2—4所示,k0與l0、k1與l1,以及k2與l2所對應的資本同勞動投入組合,分別在等產量線Q0、Q1和Q2上形成特定的產出水平,構成前述二元經濟發展時期的增長過程。但是,當勞動投入到l2的水平上時,經濟發展遇到了劉易斯轉折點,即如果進一步增加勞動投入,必須提高勞動者的工資。在理論上,這也可以看作剩余勞動力的吸納殆盡,勞動力成為稀缺生產要素的開端。所以,在進一步增加資本投入到k3的情況下,不再有同比例的勞動投入與之配合,資本報酬遞減現象就會發生。在那之后,經濟增長就將要進入索洛式的新古典階段。
圖2—4 劉易斯轉折點
不過,正如在二元經濟理論中,劉易斯轉折點只是勞動力出現短缺、普通勞動者工資上漲的一個開始,真正終結二元經濟發展階段的轉折點,則是農業與非農產業邊際勞動生產力達到相等時才到達的所謂商業化點[15]。也就是說,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并不意味著經濟增長馬上就進入索洛式的新古典世界。實際上,T類型經濟增長仍然是L類型經濟增長的一個階段,同時具有二元經濟發展和新古典增長的雙重特征。
2004年中國沿海地區出現“民工荒”,隨后迅速蔓延到其他城鎮地區,成為全國性的勞動力短缺現象,普通勞動者工資隨之持續提高。根據國家統計局歷年的調查,在2003—2012年期間,全國農民工實際工資年增長率為12%。同期城鎮職工工資和農業中雇工工資的增長速度也很快。
按照二元經濟理論的定義,這就意味著2004年是劉易斯轉折點到達的年份。與此同時,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與人口紅利消失有著密切的聯系[16]。根據第六次人口普查數據,15—59歲的勞動年齡人口于2010年達到峰值,隨后開始負增長。因此,如果保守地把劉易斯轉折點到來的2004年作為起點,把勞動年齡人口停止增長所代表的人口紅利消失年份2010年作為終點,所謂的劉易斯轉折區間也已經完成,中國的二元經濟發展進入其最后的階段。
跨越劉易斯轉折的中國經濟,雖然還不能說就成為新古典增長類型,但是已經進入向后者轉變的快車道。對于處在這個轉變階段上的國家來說,由于一方面面臨著傳統增長因素的式微從而增長減速,另一方面許多以前行之有效的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積累的激勵機制可能不再奏效,因而經濟增長面臨著減速的可能性。[17]
已經完成劉易斯轉折區間的中國經濟,就處在這樣的經濟發展階段。根據潛在就業增長率、投資增長率和全要素生產率的趨勢,較早所做的估計顯示,如果沒有其他增長因素變化的話,中國經濟潛在增長率將于“十二五”期間明顯降低,并將于“十三五”期間繼續降低(圖2—5)。對以往的經濟發展經驗和教訓的研究表明,一個國家如果不能正確地應對這種減速,則存在著落入“中等收入陷阱”的風險[18]。
因發展階段變化潛在經濟增長能力的降低,并不必然意味著導致中等收入陷阱。但是,如果對減速原因判斷失誤,即不是著眼于從供給方面的因素提高潛在增長率,而是著眼于從需求方面的因素刺激經濟增長,則會形成不恰當的政策傾向。提高潛在增長率、保持合理經濟增長速度的關鍵是提高全要素生產率,而其所賴以實現的途徑則是制度創新和技術創新。
圖2—5 潛在增長率的下降趨勢
資料來源:根據蔡昉和陸旸文章進行修訂的結果。參見Cai Fang and Lu Yang,“Population Change and Resulting Slowdown in Potential GDP Growth in China”,China & World Economy,Vol.21,No.2,2013,pp.1-14。
一般來說,創新所要借助的手段是一種“創造性毀滅”,然而,政府籍以刺激需求的高度介入方式,既熱衷于挑選贏家,又不能接受失敗,因此,結果必然是維持壟斷、保護落后,造就“僵尸企業”,最終造成對物質資本和人力資本積累激勵的傷害。
一旦由于政策失誤,把經濟增長的自然減速轉變為長期停滯,在缺乏良好激勵機制的情況下,則會導致尋租行為泛濫,資源和收入分配朝著不合理差距擴大的方向變化,不可避免要形成不公正和不均等的利益格局。
拉丁美洲一些國家的經驗表明,在沒有蛋糕增量,已有的蛋糕分配格局與既得利益集團密不可分的情況下,政治家對再分配的承諾根本無從兌現,社會政策陷入民粹主義泥淖。隨著不平等分配格局中的既得利益越來越顯著,獲益者對于改革的抵制愈益強大,導致體制的固化和既得利益的剛性化,積重難返。[19]正如西諺所說:“壞事連成串,皆因一根釘”[20],中等收入陷阱及其諸種難以擺脫的難題,通常濫觴于經濟增長減速后的不當政策措施。因此,面對經濟增長減速,應該有正確的認識和政策應對,以防微杜漸。
迄今為止,許多經濟學家和政策研究者尚不懂得人口紅利消失導致潛在增長率降低的原理,誤以為中國經濟增長減速是需求不足所導致,因此熱衷于采用產業政策,并積極尋求中央政府實施投資主導型的區域發展戰略和刺激性的宏觀經濟政策,以達到拉動投資需求的目的。因這種政策傾向而產生的地方政府舉債現象,以及產能過剩現象已經愈演愈烈。其實,從歷史教訓看,地方債務和產能過剩還算不上是最大的風險。日本的慘痛教訓表明,過剩的流動性最終必然流向非生產性或者投機性投資場所,如理財業、房地產業和海外不動產投資等,形成更加危險的泡沫經濟。
潛在增長率下降意味著,制造業比較優勢和競爭優勢下降,既有生產率下的生產企業難以為繼。在一般實體經濟不強勁的情況下,基礎設施等工程建設熱情也不高。日本政府在試圖靠大規模公共投資刺激經濟時,就遇到了投資資金難以落實的窘境。曾任日本經濟企劃廳長官的宮崎勇發現,在實施財政刺激政策中,公共投資遇到先是“有預算沒下撥”,繼而“下撥了沒到位”,及至“資金到位沒開工”等層層打折扣的問題。[21]
宮崎勇終究沒有弄明白資金究竟去了哪里。對此,凱恩斯的批評者早在1933年就有了先見之明。針對凱恩斯的刺激政策建議,他在“經濟信息委員會”的經濟學家同事休伯特·韓德森給他寫信說:“如果你宣布啟動一項2億英鎊的宏大計劃,你將會在至少一年的時間里拿不到一個訂單,同時,它對金邊股票之類的市場會產生迅速的影響。這樣,你也許會在良性循環開始啟動之前已經被惡性循環所圍繞而不能自拔。”[22]日本的泡沫破滅之后,陷入“失去的20年”。
中國高速經濟增長伴隨著城鄉居民收入提高的同時,收入差距也趨于擴大。根據一些研究,如果把因資源占有不平等所導致的財產性收入,特別是一些介于合法與不合法之間的灰色收入考慮在內的話,收入不均等的程度可能還要高得多。[23]由于在這一收入分配格局背后,是一系列體制因素造成的資源分配機制的不規范和不透明,因此,解決收入分配問題必須從推進深層改革入手,從體制和機制上打破既得利益格局。
在著手解決收入分配不公問題,消除阻礙改革的既得利益格局的同時,更重要的是正確應對經濟增長的減速,確保蛋糕仍在繼續做大。下面,我們看一看在中國經濟所處的這個發展階段上,應該從何處著眼,才能避免一發而不可收拾的經濟崩潰和停滯。二元經濟發展可以避免資本邊際報酬遞減的關鍵,是由于存在勞動力無限供給這個特有現象,得以打破勞動力短缺的新古典條件。所以,在劉易斯轉折點到來之前,剩余勞動力得到不斷釋放和吸收的過程中,不會出現資本報酬遞減現象,投資回報率也不會降低。
如圖2—6所示,在經濟發展階段到達L點(劉易斯轉折點)之前,資本報酬和投資回報都保持在R的不變水平上。而在L點之后,隨著資本報酬遞減現象的發生,一個自然的趨勢,就是資本邊際報酬和投資回報沿著R0R1的軌跡下降。
圖2—6 劉易斯轉折點之后
然而,在抽象地把資本報酬和投資回報分開考察的情況下,從圖2—6中可以看到,有兩個途徑可以分別阻止或延緩兩者的降低。第一條途徑,凡是能夠增加勞動力供給,緩解勞動力短缺現象的做法,都可以把資本邊際報酬遞減的進程放緩,在圖2—6中用R0R2的變化軌跡表示。
新加坡就是一個大量引入外籍勞動力,而延緩了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繼而延長了人口紅利收獲期的例子。由于生育率下降導致勞動年齡人口增長減速,以及高速經濟增長導致勞動力短缺,新加坡從20世紀70年代中期開始放松移民政策,逐步加大對外籍就業者的引進規模。2010年,新加坡全國勞動力中有34.7%為外國人。[24]正是由于新加坡的勞動力供給長期保持相對充足,資本報酬遞減現象得以延緩發生,從而維持了較長時間的高速增長,為轉向全要素生產率驅動發展贏得了時間。
在中國,撇開引進外國移民之外,通過改革增加勞動力供給的潛力也是巨大的。由于在城市缺乏穩定就業和居住預期,不能享受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務,農民工的勞動參與率被人為抑低,因此,推進以農民工市民化為核心的戶籍制度實質性改革,就可以直接起到延長人口紅利、延緩資本報酬遞減的作用。
然而,二元經濟發展時期終究要完結,新古典增長階段正是任何后起國家所要達到的目的地。所以,資本報酬遞減終究不可避免,保持投資回報率的關鍵,則在于勞動生產率的提高。此為第二條途徑,即填補資本報酬遞減所造成的缺口阻礙投資回報率下降的途徑。換句話說,提高勞動生產率并不阻止資本邊際報酬降低,而是抵消后者造成的投資回報率下降效果,保持經濟增長。這個效應在圖中表示為R0R3的變化軌跡,直至經濟發展到達其商業化點(圖中由C代表),經濟增長就完全轉變為新古典類型,唯一支撐投資回報率的因素就是生產率的提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