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發展的世界意義
- 蔡昉
- 3794字
- 2020-04-22 16:45:43
四 復興發展經濟學
歌德曾經說: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這句話并不必然意味著理論不重要。從更加積極的角度理解這句話,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從成功的實踐經驗中提煉特征化事實,不斷豐富乃至修正已有的理論體系,創造新的理論范式和體系,可以使理論本身生命常青。
迄今為止,中外經濟學家并沒有浪費中國改革開放這一豐富的經驗資源,并在研究探索中形成了以下三種研究范式。首先,中國經濟學家分別運用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原理、借鑒關于轉軌國家的經濟學討論、吸收西方經濟學關于市場經濟的理論,形成了一系列對于中國改革開放發展的獨特認識,并嘗試以之指導實踐。其次,國外經濟學家嘗試用西方主流理論解釋中國經驗,也試圖影響政策制定。第三,許多經濟學家也利用中國經驗的獨特性,對主流經濟學提出挑戰、修正乃至否定。
依據經濟發展實踐形成的新的經驗,對已有各種理論流派進行重新認識、再定位和集成,從而提出替代性的認識體系,是經濟理論特別是發展經濟學演進應有的邏輯以及源泉所在。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的中國人民所創造的改革和發展成就,就其顯著性來說,當之無愧也責無旁貸地應該對發展經濟學做出豐富和發展貢獻。這就需要著眼于把中國發展的獨特路徑予以一般化,回應其對主流經濟理論或其隱含假設的挑戰,同時給出既能解釋自身全過程,也能為更一般的發展問題提供借鑒的理論答案。下面將對其中若干問題進行簡述。
首先,是否普遍存在一個二元經濟發展階段。新古典增長理論認為只有一條道路通向羅馬。埃爾文·揚(Alwyn Young)和保羅·克魯格曼(Paul Krugman)等人孜孜不倦地批評東亞模式,唱衰中國經濟增長,就是由于不承認存在二元經濟發展這樣一個發展階段,也看不到人口紅利可以在特定階段成為經濟增長源泉。他們先驗地認為勞動力是短缺的,資本報酬遞減現象是無條件的,因此,否認要素投入可以維持可持續增長。因此,他們認為東亞經濟體和中國經濟的良好增長表現不是可持續的。
至于全要素生產率,將其看作唯一可持續增長因素固然沒有錯,但是,不承認二元經濟發展,也就看不到資源重新配置在這個階段上可以成為巨大的全要素生產率源泉,甚至可以以帕累托改進的方式得到大幅度提高。囿于新古典理論假設,先驗地否定二元經濟發展,使得這些經濟學家不光彩地使用種種統計技巧,試圖否認在具有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的經濟體中全要素生產率得到改善的事實。[10]
不過,也有經濟學家看到了經濟發展并非從始至終都是索洛式的新古典增長。實際上,普雷斯科特(Edward C.Prescott)等就嘗試把馬爾薩斯階段也納入經濟增長模型中[11],并暗示在馬爾薩斯到索洛之間還存在一個農業勞動力重新配置的過渡階段[12]。蔡昉通過對經濟史的回顧,認為二元經濟的形成過程,進而二元經濟發展階段是各國經濟發展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因而可以把人類經濟發展劃分為五種類型或五個階段,分別為馬爾薩斯貧困陷阱、格爾茨內卷化、劉易斯二元經濟發展、劉易斯轉折點和索洛新古典增長。[13]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前,工業化進程大大落后于世界,農業已經長期處于克利福德·格爾茨(Clifford Geertz)所稱的內卷化(involution)過程[14],積累了大量的剩余勞動力。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在實施重工業優先發展戰略條件下,“三駕馬車”的制度安排阻礙了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在迅速推進工業化的同時反而形成低級化的產業結構。直至改革開放以后,庫茲涅茨過程才真正開始,在調整產業結構的同時大幅度提高了勞動生產率。并且在這個過程中,有利的人口年齡結構形成的潛在人口紅利得到兌現,成為高速經濟增長的源泉。
其次,在二元經濟發展階段,經濟增長的源泉來自何處。主流經濟學建立在新古典增長假設基礎上,假設勞動力短缺是常態,雖然資本積累對于增長至關重要,卻會遭遇報酬遞減的制約,因此,該理論體系認為全要素生產率是經濟增長的唯一源泉。然而,如果我們承認并非所有的經濟增長都是新古典類型,則完全可以相信存在著異于新古典類型的其他增長源泉。
在人口年齡結構具有生產性特征(勞動年齡人口增長快且比重高,因而人口撫養比低且持續下降),并且普遍存在剩余勞動力的條件下,(1)只要存在著有效的激勵和動員機制,勞動力數量供給就是充足的;(2)如果教育得到發展,新成長勞動力不斷進入勞動力市場,也可以顯著改善整體勞動力的人力資本;(3)人口撫養比低且不斷下降有利于維持高儲蓄率;(4)勞動力無限供給可以延緩資本報酬遞減現象的發生;(5)勞動力從低生產率部門(農業)向高生產率部門(非農產業)轉移,可以獲得資源重新配置效率,構成全要素生產率提高的主要部分。這些增長源泉,都是在新古典增長理論預期中不存在的[15]。
中國在二元經濟發展階段的高速增長,以及在劉易斯轉折點到來并且人口紅利消失之后的增長減速,都證明了這種獨特增長源泉的存在。許多計量結果都證明了存在著二元經濟發展所具有的獨特增長源泉。
例如,在1978—2010年期間,勞動年齡人口迅速增長,人口撫養比持續下降,估計表明,其間年均9.9%的GDP增長,勞動力數量的貢獻率為9%,人力資本的貢獻率6%,資本積累的貢獻率61%,資源重新配置效率的貢獻率8%,其余未能解釋的殘差(資源重新配置效率之外的全要素生產率)貢獻率為16%。[16]
根據這種生產要素供給和配置狀況可以估計得出,這一時期中國經濟潛在增長率在9.7%—10.4%之間。伴隨著2010年之后勞動年齡人口的負增長和人口撫養比由降轉升,上述增長源泉顯著減弱,相應地,潛在增長率也降低到“十二五”期間平均7.6%和“十三五”期間平均6.2%。[17]
最后,擺脫貧困陷阱與跨越中等收入階段有何路徑上的不同?在很長的時間里,關注發展的經濟學家主要著眼于歸納打破貧困陷阱的基本條件,譬如達到臨界最小要求的資本積累水平、發揮市場作用的體制和對外開放政策等。隨著越來越多的國家最終擺脫了貧困陷阱,成為新興的中等收入國家,發展經濟學家繼而發現,從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進而繼續提高在后一組別中的人均收入位次,是一個絲毫不比擺脫貧困陷阱容易的任務。許多研究也從經驗角度揭示,確有眾多國家長期徘徊在中等收入階段,故而有了“中等收入陷阱”這一命題,并引起廣泛的討論。[18]
中國已經十分接近于經歷從低收入國家,經由中等收入階段邁入高收入國家行列的完整轉變過程。按照2010年不變價,1978年中國人均GDP為308美元,屬于典型的低收入國家;1993年達到1001美元,跨入中等偏下收入國家行列;2009年以4142美元進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行列。按照現價計算,2018年中國的人均GDP已經達到9771美元,意味著中國已經臨近跨入高收入國家行列的門檻。中國已經取得的成功經驗和仍然面臨的現實挑戰,有助于回答兩個發展階段的共同點與相異處。
經濟學中所謂“陷阱”,是指一種超穩定均衡狀態,即對于任何一個擾動造成的偏離,增長速度仍將會回到初始狀態。因此,針對打破貧困陷阱,早期發展經濟學家提出需要一個臨界最小努力,其中最主要的條件是儲蓄率達到臨界最小水平。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廣大發展中國家開始獨立自主地發展本國經濟。擺脫殖民主義的強烈愿望、趕超發達國家的急迫感以及當時蘇聯計劃經濟的成功表現,對于許多國家做出選擇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即利用政府的力量加速積累,推進工業化過程。
由于這種趕超戰略忽略了市場機制作用,形成封閉經濟體系,在微觀環節缺乏企業家活力和勞動積極性,資源配置效率低下,產業結構和技術選擇背離了比較優勢,使得多數國家未能成功實現趕超,各種經濟發展理論飽受詬病,發展經濟學本身也陷入發展困境。[19]
計劃經濟時期的中國具有很強的資源動員能力,實現了很高的資本積累率。在1953—1978年期間,中國的積累率平均達到29.5%,高于世界平均水平。人力資本積累條件也優于同等發展水平的國家。然而,計劃經濟卻不能完好地解決經濟增長的另外兩個必要的體制條件,即資源配置和激勵機制問題,因而有利的人口因素并沒有轉化為經濟增長源泉。只是在1978年之后,對傳統經濟體制進行深刻的改革,有節奏地不斷擴大對外開放,才創造出增長的基本條件,實現了對低收入階段的跨越,并迅速向高收入階段轉變。
在從中等偏上收入階段向高收入階段邁進的過程中,通常伴隨著傳統增長動能減弱的嚴峻挑戰。在中國,人口轉變過程與經濟發展過程之間,以及兩個過程共同形成的發展階段,在因果關系上是互相影響的,因而在時間上也完全重合。因此,繼人口紅利幫助中國實現了長達30多年高速增長之后,2010年之后人口紅利的迅速消失,不可避免地導致經濟增長自然減速。
在新的發展階段上,經濟增長越來越需要全要素生產率提高來支撐的時候[20],勞動力等要素從農業向非農產業轉移減慢,帶來的改善資源重新配置效率的空間趨于縮小,全要素生產率的提高需要更多依靠創造性破壞機制下的技術創新和制度創新[21]。構建實現這一創新的條件則是更高的改革開放要求,也需要重新界定政府的職能及與市場的關系。也恰恰在這個時候,能夠帶來“帕累托改進”的改革機會也愈益稀少,進一步改革開放不可避免觸及既得利益,在遇到阻礙的同時也帶來成長中的煩惱。
所以,在這個最接近跨入高收入國家行列的關口,一個國家必將遭遇更多困難、面對更大風險,也絲毫不容徘徊和后退。惟其如此,才能避免形成中等收入水平上的超穩定均衡狀態。以往行之有效的辦法也再不能夠保障渡過新的溝坎,改革、發展、穩定必須以更加協調有機的方式結合起來。從經濟史上成功的經驗和失敗的教訓來看,從這個階段開始,應對進一步發展面臨的嚴峻挑戰,是絲毫不比擺脫貧困陷阱容易的實踐,所要求的理念創新也足以構成發展經濟學的一個專門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