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經濟發展的世界意義
- 蔡昉
- 3095字
- 2020-04-22 16:45:43
五 結語
中華人民共和國已經經歷了70年的歷程,其間的經濟發展有前30年的探索及其教訓,也有后40年的創新及其經驗。無論是走過的彎路還是取得的成功,在知識意義上都是寶貴的財富,值得中國人自己珍視,也應該貢獻給正在進行同樣探索的其他發展中國家,并且值得寫入發展經濟學的最新版本。根據已經得到提煉的智慧,按照既定的方向和目標,依據相同的改革開放邏輯和路徑,中國仍將繼續進行實踐探索,爭取對世界做出新的更大的貢獻。
首先,在時間上延續和升級經濟增長動能。隨著中國經濟跨過劉易斯轉折點,人口紅利消失,二元經濟發展階段趨于結束。從增長動力的角度看,具有“低垂的果子”性質的經濟增長源泉,如大規模勞動力轉移產生有利于要素供給和生產率改進的效果逐漸消失,而經濟增長越來越依靠新古典增長理論所預期的那些源泉,如通過市場機制下的優勝劣汰、人力資本的提升、技術創新等途徑提高全要素生產率。
然而,如同許多中等收入國家的教訓所印證的,并非到了這個階段,新古典經濟學的教條便可以水到渠成地引領中國經濟增長。所謂中等收入陷阱這個命題意在揭示的道理正是,這個增長動能的轉換不是自然而然的,而是要求根據每個國家特殊的情況,創造開發新增長源泉的條件。對中國來說,這就要求在諸多領域全面深化體制改革。
改革的實質性推進具有提高潛在增長率的效應。通過對改革效應做出合理假設,我們可以預測中國未來的潛在增長率。總體而言,中國經濟增長雖然正在逐漸減速,但是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經濟增長速度仍會高于世界平均水平,尤其會高于美國等高收入國家的增長水平。[22]
因此,假設美國經濟以過去20年的趨勢速度(剔除次貸危機時的兩年負增長)增長,預計中國在2035年前后超過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同時,按2010年不變價,中國的人均GDP屆時將超過18000美元。這就意味著,一旦實現對中等收入階段的跨越,中國將成為第一個完整經歷經濟發展所有形態,并完成從低收入到中等收入及至高收入階段轉變的最大經濟體。
其次,在空間上延伸改革、開放、發展和分享的邏輯。中國過去40年的改革開放發展具有一定的梯度性,即沿海地區率先改革開放,較早取得經濟發展實效,實際體現了“讓一部分地區先富起來”。在地區間發展水平差距明顯擴大的情況下,兩種機制開始發揮縮小地區差異的作用。第一種機制主要是市場化的,即沿海地區制造業發展產生了大規模勞動力需求,吸引中西部地區農村勞動力的流入,提高了勞動者對非農產業的參與率,增加了農戶收入,提高了整體勞動生產率。第二種機制更多借助政府政策的作用,即實行包括西部大開發戰略在內的各種區域均衡戰略,促進了中西部地區基礎設施和投資環境的改善。
隨著中國經濟迎來劉易斯轉折點,勞動力短缺在沿海地區表現更為突出,制造業在這些地區最先失去比較優勢。此時,中西部地區恰好具備了迎接產業轉移的條件,遂形成“國內版雁陣模型”[23]。與此同時,中國開始進行粵港澳大灣區建設和長江三角洲一體化等區域發展布局,意在通過聚集規模經濟保持制造業優勢。
不過,勞動密集型產業終究會在中國喪失比較優勢,仍然需要打造新的“國際版雁陣模型”,意味著部分制造業將向勞動力豐富的周邊國家和非洲等國家或地區轉移。“一帶一路”以基礎設施建設先行,進而帶動產業轉移,既符合雁陣模型這個一般發展規律,也為中國自身的梯度發展實踐證明有效。
再次,從分享的維度上深化改革和擴大開放。各國尋求經濟發展并不是因為發展本身,而是由于其帶來對人民福祉的改善,因此,促進經濟發展的改革與開放,只有從這一目的出發才能得到人們的肯定與歡迎。過去40年中國在改革開放過程中取得的偉大成就,核心也恰恰在于實現了以下三個過程的統一因而具有分享性。其一,勞動力資源重新配置,保障了生產要素的充分供給,提高了整體勞動生產率,經濟增長盡享人口紅利;其二,把勞動力豐富的資源稟賦轉化為制造業比較優勢,并且在國際上獲得中國產品的競爭優勢,獲得全球化紅利;其三,大量崗位的創造,使城鄉就業更加充分,隨著勞動力逐漸成為稀缺要素,普通勞動者獲得了越來越高的勞動力市場回報。
隨著中國經濟進入新的發展階段,來自市場機制本身的收入分配改善效應將會減弱。在經濟增長模式從投入型轉向創新型的情況下,生產率提高的源泉也從產業之間的資源重新配置轉向經營主體之間的優勝劣汰,創造性破壞機制的作用必將增強;在更高的發展階段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與發達國家之間的競爭效應會大于互補效應;改革開放越是深入,帕累托改進的空間越小,可能遇到的既得利益阻礙越多。這些都要求在以人民為中心的發展思想的統領下,把分享性體現在進一步改革開放發展的全過程,同時加大政府再分配力度,發揮社會政策托底功能。
[1] 美國學者邁克爾·斯彭斯(Michael Spence)認為,大約在1950年全球經濟開啟了一個大趨同的時代。參見Michael Spence,The Next Convergence:The Future of Economic Growth in a Multispeed World,Part One,Farrar Straus and Giroux,2011。
[2] [英]安格斯·麥迪森:《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公元960—2030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108—109頁。
[3] 蔡昉:《全球化、趨同與中國經濟發展》,《世界經濟與政治》2019年第3期。
[4] D.Hume,“On the Rise and Progress of the Arts and Sciences”,in D.Hume ed.,Essays:Moral,Political and Literary,E.F.Miller (ed.),Indianapolis,Liberty Fund,p.135.
[5] Gerald M.Meier,Leading Issues in Economic Development (Revised),Oxford University Press,Incorporated,1995.
[6] Deepak Lal,The Poverty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London:Institute of Economics Affaires,1983.
[7] [美]西奧多·舒爾茨:《改造傳統農業》,梁小民譯,商務印書館1987年版,第5頁。
[8] Masahiko Aoki,“The Five Phases of Economic Development and Institutional Evolution in China”,Japan and Korea,in Masahiko Aoki,Timur Kuran,and Gérard Roland (eds.),Institutions and Comparative Economic Development,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2,pp.13-47.
[9] 蔡昉:《中國經濟改革效應分析——勞動力重新配置的視角》,《經濟研究》2017年第7期。
[10] 如參見Alwyn Young,“The Tyranny of Numbers:Confronting the Statistical Realities of the East Asian Growth Experience”,The Quarterly Journal of Economics,Vol.110,No.3,1995,pp.641-680;Alwyn Young,“Gold into the Base Metals:Productivity Growth in the 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 during the Reform Period”,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111,No.6,2003,pp.1220-1261;Paul Krugman,“Hitting China’s Wall”,New York Times,July 18,2013。
[11] Gary D.Hansen,Edward C.Prescott,“Malthus to Solow”,American Economic Review,Vol.92,No.4,2002,pp.1205-1217.
[12] F.Hayashi and E.Prescott,“The Depressing Effect of Agricultural Institutions on the Prewar Japanese Economy”,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Vol.116,No.4,2008,pp.573-632.
[13] 蔡昉:《理解中國經濟發展的過去、現在和將來——基于一個貫通的增長理論框架》,《經濟研究》2013年第11期;蔡昉:《二元經濟作為一個發展階段的形成過程》,《經濟研究》2015年第7期。
[14] 參見Clifford Geertz,Agricultural Involution:The Process of Ecological Change in Indonesia,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63;黃宗智:《發展還是內卷?十八世紀英國與中國——評彭慕蘭〈大分岔:歐洲,中國及現代世界經濟的發展〉》,《歷史研究》2002年第4期。
[15] 新古典增長理論在從資本報酬遞減現象推導出趨同假說的時候,其實完全可以以同一理論假設認識到二元經濟發展階段的增長源泉。但是,絕大多數經濟學家在面對發展中國家現實的時候,卻主動放棄了這種理論的一致性。
[16] Fang Cai and Wen Zhao,“When Demographic Dividend Disappears:Growth Sustainability of China”,in Masahiko Aoki and Jinglian Wu (eds.),The Chinese Economy:A New Transition,Basingstoke:Palgrave Macmillan,2012.
[17] Fang Cai and Yang Lu,“The End of China’s Demographic Dividend:the Perspective of Potential GDP Growth”,in Garnaut,Ross,Fang Cai and Ligang Song (eds.),China:A New Model for Growth and Development,ANUE Press,Canberra,2013,pp.55-74.
[18] 世界銀行經濟學家最早提出這個概念。參見Indermit,Gill and Homi Kharas et al.,An East Asian Renaissance:Ideas for Economic Growth,The World Bank,2007。
[19] 如參見Deepak Lal,The Poverty of “Development Economics”,London:Institute of Economics Affaires,1983。
[20] 埃辰格林等發現,全要素生產率的下降可以解釋特定發展階段上增長減速的85%。參見Barry Eichengreen,Donghyun Park,and Kwanho Shin,“When Fast Growing Economies Slow Down:International Evidence and Implications for China”,NBER Working Paper,No.16919,2011。
[21] 蔡昉:《不破不立、不塞不流、不止不行:以出清無效產能促進增長動力轉換》,《比較》2018年第1輯。
[22] 如蔡昉和陸旸的估算,參見Fang Cai and Yang Lu,“The End of China’s Demographic Dividend:the Perspective of Potential GDP Growth”,in Garnaut,Ross,Fang Cai and Ligang Song (eds.),China:A New Model for Growth and Development,ANU E Press,Canberra,2013,pp.55-74。
[23] Yue Qu,Fang Cai,and Xiaobo Zhang,“Has the ‘Flying Geese’ Phenomenon in Industrial Transformation Occurred in China?” in Huw McKay and Ligang Song (eds.),Rebalancing and Sustaining Growth in China,Canberra:Australian National University E Press,2012,pp.93-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