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破碎哨所外伸進的巨臉正在扭動，人們可以在哨所昏暗的火光中看清這個突如其來的龐然大物，他們驚慌失措、恐懼尖叫，就連守護哨所的人類衛兵也是一樣。

那張巨臉的確具備這種威懾力。

明明形狀是貓科哺乳動物，黃褐色的斑紋皮膚上長著竹節蟲般的外骨骼。像一頭披著昆蟲甲殼的丑惡老虎，瘦骨嶙峋、面相兇惡，卻無比巨大，齜牙咧嘴地扭動間已經讓整個哨所破裂傾斜。

鬃毛邊堅硬的外骨骼不知是什么質地，輕而易舉地將橫梁撞毀，巨虎金色的雙目怒視著哨所里的一切，低沉咆哮。行動上沒有絲毫猶豫，哨所破洞的邊緣，幾根閃著寒光的鉤爪攀上。

鋒銳的利爪一分分釘入地板里，上好承重石料升騰起漫天的粉末，裂痕擴散到這層地板的每一處。

幾個就快接近門口的商人腳步一滑，低頭看去，才知道根本不是地板太滑——腳下已經沒有地板了。驚呼中，他們齊刷刷地落向下一層，傳來了幾聲骨頭碎裂的悶響。

斗篷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大腿骨、中脊椎、還有……天吶海綿體……真慘。”

巨虎在此期間又將腦袋放入幾米。

“后神啊！”貝奇緊緊攥著斗篷男人的袖子，壓低身子叫道，“貝佳斯的惡獸！不是傳說！阿津在上，那是神明派來懲罰我們的天之巨虎！”

一條甩飛的板凳在他們作為掩體的桌角處撞碎，紛飛的碎木差點兒刺瞎貝奇的眼睛。

“貝佳斯的惡獸？天之巨虎？你在說什么瘋話？”斗篷男人的語氣嚴重起來，他愈加通過聲音判斷出眼前這頭巨獸的力量，“真是見鬼，它的一爪下去，這弱不禁風的哨所恐怕就沒了。”

斗篷男人不是信徒，是個實打實的正式魔導士。

所以他知道，這世上的異獸，都是在一千兩百年前，雪族降臨余陸后，所傳染開的異界病菌所造成的。魔力毒素深入動物的神經，違背生物學地改變了動物的構造、基因。

一千兩百年前，它可能是只懶洋洋的、不愿運動的肥貓，而現在，它可能就是……

天之巨虎？

“吼——！！！”

巨虎爆發出今夜最洪亮的一次咆哮，它的胡須、它的眉毛，都尖利起來。一口堅固的森白獠牙暴露在寒冷的空氣里，帶來的張力又讓哨所的破洞向上下擴張了十幾厘米。

“啊啊……”

貝奇捂住耳朵，大喊道:“魔導士先生！您趕快做點兒什么！”其他困在哨所里的商人與衛兵也望向這邊，堅持不住地大吼。

巨虎的咆哮在持續，但它扭動的頻率與前進速度已經不成正比了。離它較近的一名矮人商販看得清楚，向身后的同伴喊道:

“它卡住了！”

貝奇定睛一看，果然，巨虎腮邊的褐色尖刺讓碎木與破墻卡在中間，揮舞著手臂:“魔導士先生！機會來了！給這頭天之巨虎瞧瞧魔導士的厲害！大人您……”

“啊？”

斗篷男人晃著威士忌的瓶子，嘴里含著枚葡萄，在傾斜的地板上找到優雅的平衡點。見到大家都沉默地望著他，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將葡萄咽下，聳肩說:“怎么？這瓶還沒喝完呢，得趕緊，多可惜啊……嘿，衛兵們，這是你們人工種植的葡萄嗎？”

巨虎的尖刺從罅縫中拔出，木屑飛揚，它又開始將腦袋往里面擠。報信的矮人商販再也抓不住，從傾斜的地板滑向破洞，但巨虎根本沒有理睬這坨微不足道的物體，徑直讓他從破洞邊緣溜出，摔向距離十幾米高度的地面。

“大人！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呀！”貝奇眼看那張可怖的巨臉正在接近，地板也越發傾斜，“我們要被生吞了！”

斗篷男人頗為苦惱地扶著額頭，淡然自若地捏著酒杯:“那能怎么辦呢？親愛的貝奇先生？要知道，我可是非戰備型魔導士，戰場與工作從來都是在封閉的房間與干凈的紙筆上。”

“原來魔導士協會還有非戰斗的人員嗎？！”

“要不要算上我們辦公大樓里的那位洗滌女神？”

“洗滌女神？”

“她叫露西，在魔導士協會干了四十年保潔員了。”

“讓瘟疫把您帶走吧！”

終于，一聲巨響，哨所的地基徹底被巨虎連根拔起，墻壁與木樁分離，磚瓦流瀉如瀑布。煙塵、火光，還有巨虎投下的濃重陰影，嚎叫聲越傳越遠，直至傳遍了貝佳斯的緘默群山。

哨兵從營房中傾巢而出，在哨所崩潰的地帶集結，把黑暗中的巨影團團包圍。

一個拿著火把的哨兵走上前去，便被猛然睜開的巨大獸瞳看了個正著，他按著紅色軍帽逃回大部隊，忘記了手上還有把刺刀火銃。

漆黑的四周，哨兵只能看見自己不停撥地的雙腳，那雙軍靴昨天才晾干。

但，他并沒有在向火把環繞的大部隊靠近。

“呼——”

巨虎將叼起的哨兵扔到天空中，這個可憐的出頭鳥毫無規律的嚎啕，聲音一沖而上，身體也一沖而上。方向準確，他無法控制高空中的四肢，只是緊緊抱著手里的刺刀火銃，這把他自從拿在手里后就沒動用的殺人武器。

血肉像泥漿一樣濺灑在巖石上，夜色里已然無法看清，哨兵們也不愿將火把移向那個方向。

巨虎的影子在火把之中挺立，照亮它的部分很有限，哨兵只能勉強看清它黃褐色的毛皮與褐色的骨甲，據他們所知，只有節肢動物才會擁有這身軀。鋒利的鉤爪呈黑色，隨著那雙金色豎瞳移動方向，哨兵隊長猜測它在尋找獵物。

他蓋緊頭盔，大衣的衣領掩蓋住脖子上的淺淺傷疤，低聲向身后的士兵吩咐:“不要輕舉妄動。”這道命令陸續傳到了在場三十名哨兵的耳朵里。

“明智之舉，但，不夠明智。”

貝奇作出嘔吐狀，斗篷男人連忙將他丟下，而哨兵隊長一把接住了他。

“謝謝，隊長……嘔！——”

哨兵隊長復雜地看著已經趴下的商人，又看了看自己沾上吐物的褲腳，無奈瞄向落地的斗篷男子，作戰姿勢沒有動搖:“又一位魔導士，該不會您的帽子下也是一副尖耳朵、高鼻梁的混血樣貌吧？”

將圓帽摘掉，長長的深色云發披散，男人俊秀得美麗的臉上充斥笑意，他的五官非常清秀、甚至已經符合女性化的玲瓏。但至少勉強看得出，他是個成年的新博亞男人。

“只要新博亞的男人穿上裙子，就沒女人的事。(注釋①)”隊長躬身道，“這對你們來講，算是贊美還是貶低？”

“不然你以為我干嘛要留胡子。”斗篷男人輕笑道，他的笑聲也充滿了魅惑，回禮道，“魔導士協會，[音衛]杜桑，為您效勞。”

“哨所守備隊長，胡林。”

巨虎在漆黑中吼嘯，震擊著低落大地，破碎哨所被它如垃圾般踩在腳下，一時無法展開救援工作。

“我們必須將它從廢墟里引開，才能救人。”隊長胡林抄起火銃，向身后的哨兵打手勢，士兵分散開來，將包圍圈拉大，“我們盡量為您提供支援，絕不會打亂您的戰斗節奏……貝奇先生？你抓著我干嘛？還想再吐一口？”

貝奇晃晃悠悠地撐在胡林隊長肩膀上，臉色黑沉:“這位魔導士大人，不會戰斗。”

向來冷靜的胡林張大了嘴巴。

“怎么了？”自稱[音衛]的新博亞男人無辜地睜著漂亮的大眼睛，睫毛顫抖，“怪我嗎？誰能不害怕打架呢？這也是人之常情吧……嗯，需要我給你提供什么支援嗎？”

“您真是個地地道道的新博亞男人……小心！！——”

巨虎如鋼鞭一樣的尾巴橫掃而來，這比石柱更粗壯的鋼鞭超乎了所有人想象中的速度。

驚險地劃過三人的頭頂，期間杜桑因為沙礫掉進衣領里想伸手去抓，被胡林一把攔住:隊長知道它的尾巴比剃刀還要鋒利無數倍。

“你能聯系到魔導士協會的支援嗎？”

胡林端起火銃，將刺刀對準巨虎。

“很遺憾，不行，魔導士的分部在塞洛嘉權能還未完全建立。”

“好吧，我們只能放棄這個哨所了。”胡林的槍口一低，嘆息道，“掩護可以救活的公民逃離，去下一個哨所集合。”

“等等。”杜桑拉住了胡林，眼眸中閃爍著異樣的光芒，“這里還有個魔導士。”

胡林想了想，點頭道:“的確，我可以看出她身經百戰，是個可靠的戰士。但這頭異獸太大了……”隊長一邊帶著杜桑后退一邊看著那在火焰中肆虐的異獸，“她一個人，會死的。”

“嗯，說的也是。”他梳理起自己的一頭云發，一勾唇，“話雖這么說，但你還是得去給她提供支援。”

“嗯？”

胡林抬眼，只見一道飛速奔跑而來的倩影手中拿著什么粗短鈍器，正大步流星地向那頭巨虎沖去，沿途的哨兵都愣愣地看著她。精靈的銀色光輝一閃，她躍起四五米高，跨越了火焰形成的高墻，直面巨虎。

隊長焦急不已地低罵一聲，一揮手:“所有人，分散式進攻！有位魔導士沖進去了！”

音衛微笑著看向圍繞巨虎的大片火海，追隨著廢墟中閃爍的身影。

伊雅，她就是伊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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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精靈的彈跳力幾乎與精靈相媲美，但在伊雅抄起棍棒越過四五米的火墻時，還是心中一緊。

她算好越過火墻的時機，身體向下發力，躲開了巨虎的又一記尾鞭，身軀在地面上翻滾卸力，最終伊雅平安降落。

自伊雅承接的委托里，還從來沒有單獨獵殺過一頭體型這么大的異獸。這頭巨虎約摸五米高、有十幾米長，形似老虎卻長滿了堅硬的外殼，很奇怪……如果去掉那些外殼，伊雅還能憑經驗判斷，這是頭稍大了點兒的巨化異虎。

但這個品種……聞所未聞。

巨虎顯然注意到了伊雅，它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扭過身子，身上的骨甲竟拼合得沒有一絲聲響，那一瞬間這頭異獸又多了分毒蛇的氣息。

只是它太巨大了，陰影投射，伊雅就知道它接下來的動作。

半精靈的跳躍能力再次起了作用，她飛一般地踏上巨虎的前臂，快速地憑著直覺奔向巨虎頭顱的所在。剛剛在遠處的匆匆一瞥，她已經估算出這頭異獸的形體間距，對伊雅來講，非常便利。

在巨虎將她甩飛前，伊雅抽出了腰間的四條棍棒之一，調整呼吸、止步發力——

抨擊力度十足，木棍“碰”地一聲折斷，傳到手腕的震蕩令她一咬牙，伊雅現在能感覺到木棍與這身骨甲的實際差距了。鋒利的鉤爪接近，伊雅向后空翻，幾縷烏黑的發絲被寒光截斷，飄散火海。

“掩護魔導士！——”

胡林大喊道，身邊的哨兵紛紛開槍，如同煙花綻放的響聲，成波數向巨虎的身上轟擊。

火藥的威力對巨虎來講如同瘙癢，只是嗆鼻的煙氣讓巨虎搖頭晃腦，一時間它只顧著揮散那股火藥味兒，而暫時放棄了對伊雅的追擊。

但伊雅沒有罷手。

幾次踏足躍起，她運足了全身力氣將棍棒敲在巨虎的身軀上，棍棒帶著殘影，連胡林隊長都看得心驚膽戰，他可不敢對伊雅的力量與速度視而不見。

但連續三次的抨擊都沒有見效，巨虎的骨甲堅硬，連身體的其他部位都硬得嚇人，不太像是正常的血肉之軀。

正當哨兵與魔導士們陷入苦戰之時，伊雅的聲音突然從巨虎的方向傳來，霎時間驚醒了緊盯著巨虎的胡林:“救——傷員！……”

異獸巨虎嘶吼，朝面前不斷跳躍閃避的伊雅揮動利爪，它金色的雙目漸漸發紅，對這個形似精靈的身影殺意暴增。不知是多少次，這個渺小的凡人輕飄飄地閃開自己的攻擊，嚴重地激怒了自己。

她會為此付出代價！巨虎震地，土石凹陷崩塌，帶動身邊的大地向下沉淪。

只有面對異獸的魔導士才知道，其實每次的閃避都驚險無比。伊雅沒辦法保證自己能從如此的龐然大物下活命，半精靈的專注力與體力在急速消耗，這頭巨虎的兇狠超乎了自己的預想:撲擊、撕咬、尾鞭，每一項都堪稱致命的獵捕技巧。

臉色逐漸發白，但伊雅沒有徑直逃開，她盡量吸引異獸的注意力，讓它遠離那片哨所廢墟。計劃很成功，利用巨虎的憤怒，從她的位置看去，已經離哨所大概幾十米遠了。

虎爪攪碎面前的空氣，伊雅迅速后翻，碎裂的石塊射在她的背上，鮮血的氣味煥發。只有異獸的嗅覺聞得到。

一爪接著一爪，巨虎似乎了解了伊雅的閃避方式，知道直接的撲殺無法命中伊雅。于是它選擇另一種創傷敵人的方法。

又是一爪拍下，伊雅皺著挺秀的鼻子，全力向后翻滾。虎爪激起的碎石更加密集，在伊雅避開虎爪籠罩范圍的同時，落在了她已經沒有知覺的后背上。

翻滾起身，但一步放緩，她的身形微微阻塞。

巨虎正是看準了伊雅這一秒的疏忽。

黃褐色的毛發尖利，巨虎撕裂了昏沉的夜色，它金色的雙眸解放能量充盈盛態，象征著異獸的殺戮欲已經累積到極限。此時，只有舔舐半精靈的血肉，才能讓它得以平息。

龐大的陰影覆蓋半精靈，伊雅墨發翻飛，藍眸仰望，已是深沉的暗影。

緊接著，利爪穿空直落。

胡林大驚失色，貝奇呼喊中攥緊了哨兵隊長的衣衫，連音衛也變了臉色。

死亡陰影肆虐，這時，高聳獸脊之頂，一道緩緩直立的身影宛若影中神明。

伊雅在上方陰影壓迫之前，一眼望見了那道身影，月光照耀下，她變得冰藍晶瑩的瞳孔驟然緊縮，靜止中的片刻后又重歸寧靜。眼睫低垂，冰藍的色澤黯滅，逐步被那悲傷渲染成天海般的深沉。

寒風呼嘯，她輕輕閉上雙眼。

注釋①:倒不是說整個新博亞的男性都國色天香，不過據統計，每十個新博亞男人，就有七個美貌動人。歷史上，也曾出現過新博亞乃至遠嫁其他國度的皇后，而這些皇后，基本都是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