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哨所長夜
- 逐末之影
- 善妒
- 5168字
- 2020-05-11 13:48:09
伊雅的箭術獨到專精,源自她體內那一半精靈族的優質血統,好像她天生就是為成為弓手而生的一般。穩定的準頭,凌厲的撒放,讓伊雅無數次從險境中安然脫身。
她對于弓箭的熱衷,也近乎癡狂的程度。
為了打造出心儀的弓箭,她的夢想之一就是有天能夠暢游瑞加大陸,甚至去到更遠的五方世界,收集材料、尋找名師、達成一次次的精煉。
這把[絕喉]伊雅上手了一年半左右,取材自夢囈森林深處的羅剎原膠木,質地、堅韌、彈性都是上佳之選,由落斧山的鍛造大師,黑矮人之王多塔親手打造。在寶石鑲嵌上,伊雅選擇了兩種元素寶石,一顆為風、一顆為冰,分別在弓身握柄的兩面。
對她來講,這種鑲嵌是絕佳搭配,讓魔裝武器能夠適應多種場合。
為了[絕喉],伊雅可謂是煞費苦心,當然,魔導士的身份也會她提供了些便利。
而現在,半精靈血統,將需要拋頭露面的便利抹除。
“我不能放行。”
貝佳斯山腰的哨所,被叫到門口的哨兵隊長抱著火槍,面色淡漠,將魔導士的證件遞給了被伊雅救下來的商人貝奇。
大門周邊還有許多這樣的哨兵,他們好像長得一模一樣,都有著一把帶著刺刀的雙管火槍,腰間佩戴塞洛嘉人的紅色軍刀,鮮艷制服宛如玩具屋里戴高帽的軍士(注釋①),還有臉上如出一轍的蔑視與譏諷。
裝滿異獸毛皮的馬車前,貝奇漲紅了一張臉,但商人的自制力使他極力忍著怒氣,帶著和善的笑意搓手向哨兵隊長求情。
他身后,伊雅快速將兜帽重新戴好,證件放入衣袋里,沉默地佇立著。
“先生,您可以隨時進入哨所,天快黑了。”哨兵隊長警告般地注視著貝奇,如他所言,天色已經昏沉,再過不久就是黑夜了,“您的馬匹我們也會照顧妥當,貨物請您大可放心……至于這頭……咳咳,這個半精靈,我爭取在馬棚里為她留個位置。”
不遠處在崗位上堅守的塞洛嘉哨兵干笑幾聲,輕浮地看著雪白皮膚的伊雅,吹了聲口哨。
“吹什么吹?”與貝奇交涉的哨兵回頭過去冷聲道,他瞬間恢復了含混不清的南方口音,“管好你自己吧,蠢貨。”
遠處那個吹口哨的哨兵惡狠狠地笑道:“想上半精靈就直說吧,還非得幫人家騙到馬棚里去。新任隊長就是斯文。”言罷,他對低著頭的伊雅大聲說,“嘿,半精靈,我們去草垛吧?我保證能給你帶來全新的快感體驗,哈哈哈……”
“我想你有兩個選擇了。”忽視貝奇憤怒的眼神,哨兵聳肩,“一是到馬棚里將就一晚,二是跟著我身后那個蠢驢賺點兒外快,他完事后可能會帶你到后門去。”
“蠢驢至少夠大!”
“閉嘴!”
貝奇繼續忍著脾氣:“我可以付錢。”
哨兵隊長沒有看他,只是盯著伊雅:“你的錢足夠買半精靈一夜嗎?……考慮得如何?半精靈?”
天色已經暗下來了,云朵呈現深深的青色,游離在低空的山風越發冰涼刺骨,使這環繞的深遠山嶺更加蒼涼。這時,山道哨所前只剩下他們一輛馬車還未找到停靠的位置,側頭看去,寬敞的馬棚還留有不少空位。
伊雅抬起頭,她兜帽下清麗的容顏又一次讓哨兵為之窒息。
“草垛在哪兒?……”
口哨聲再次響起,遠處的哨兵帶著勝利者般的笑容,朝自己的同伴們解起腰帶。同伴們大為惋惜,只恨自己錯失了享用上等半精靈的大好機會。
這是所有精靈都中意的選擇吧?貝奇呆住了,雙拳緊握。
“我可以先去草垛拿點兒茅草當被子嗎?”伊雅問道,“天氣會很冷,馬棚又通風。”旁邊的商人神情頓時窘困起來,真該死,讓世上的草垛都見鬼去吧……
剛剛還滿面得意的哨兵臉色一沉,被大大地耍了一道的感覺讓他怒火中燒。他抓起手邊的刺刀火銃,兇狠地瞪著伊雅,周圍的同伴都不再嘲笑他了,因為他們知道,羅杰斯副隊長是真的生氣了。
伊雅沒有去看那個滿面怒容的哨兵,她背負的[絕喉]微微生光,玉手一握,手動關閉了其上屬性寶石的自動供能——在到塞洛嘉境內前,寶石的能量必須省著點用了。
對付普通人,比如以前接到過鎮壓暴徒的委托,她會用弓身往他們不清醒的腦袋上狠狠來一下,很多時候伊雅連弓都懶得用。
正當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候,貝奇他們面前的哨兵冷下臉來:
“行了,半精靈,你一旦動手就是觸犯塞洛嘉律法,我想你也不希望魔導士協會難堪。”哨兵隊長掃了身后的羅杰斯一眼,帶著相同的告誡,“至于你羅杰斯副隊長,別以為我才來一個月就什么都不知道,安分點兒,你必須清楚,這半精靈是位魔導士。”
羅杰斯還想說什么,但被旁邊的同伴強行擋住,他直瞪著伊雅由得其他哨兵將自己拉扯著進入堡壘大門。他的怒叫隔著厚實的墻壁也能聽清,但至于是什么內容,伊雅不愿意去細聽。
“來吧,商人先生。”哨兵歪了歪頭,將火槍背好,“這時候肉湯剛剛煮好。”
“半精靈,請你自便。”
伊雅點了點頭,兜帽下的表情并無什么變化,這種不公的情況似乎她已經遭遇習慣。還算好的,伊雅緩了口氣,上次那個哨所的長官揚言要先斬后奏,要不是地方魔導士支援得快,她恐怕就被抓起來吊死了。
俊俏的馬兒啊,今晚就只能擠擠吧。
“對了,半精靈魔導士。”
“什么?”
哨兵隊長督促貝奇將馬車驅趕到指定位置,突然回過頭來朝伊雅說道。他轉頭的瞬間,伊雅看到他領口下隱隱約約的淺淡傷疤,因為天色暗沉,看不真切。
看了伊雅半天,最終哨兵隊長搖了搖頭,擺手道:“沒事,記得明天把茅草還回去。”
“我會的。”
#
夜色已至,貝佳斯山脈的深夜有一種特殊的味道,類似回蕩寒風帶來的氣息,極具侵略性。不禁讓人聯想到二十多年前因為精靈族的內斗,從風雪邊際席卷瑞加的雪族……那些怪物,那些邪靈。
山道哨所內,遠道而來的商人為今夜的落腳處而愉快地暢談。恐怕在整個哨所里的行商,只有窩在角落喝著悶酒的貝奇才掛著一張寫著煩躁的臉。
他時不時掃視接近門口的哨兵,抬起眼白與眼珠多的眼睛,沉悶地哼一聲。
“在山腰處沖出至少三十個窮兇極惡的強盜,他們是經驗老道的流匪,拿著精良的武器,還有比軍隊更嚴謹的戰略。要問這些談天說地的白眼狼是怎么腆著屁股龜縮進來的,靠那些前幾天還是失業者的醉漢?靠馱著貨物的老馬?哼,全都親我屁股去吧!”
坐在他對面,全身籠罩著斗篷的年輕男人倒了杯酒,低笑道:“理論上是不可能的。”立體的下巴上稍有些胡須,那薄唇發出的低沉聲音宛如蠱惑的魅曲,“發生了什么?尊敬的先生?”
男性的聲音簡直讓耳朵發酥,貝奇不太清醒地搖搖頭,表情與醉漢不遑多讓,他的眼睛直愣盯住馬克杯里的啤酒,整齊胡子下的嘴巴動了動。
“一位魔導士。”貝奇無神地瞧了對面男人的胸前,那枚徽章散發著暗淡的光芒,“就和您一樣。”
斗篷男人一言不發地笑了笑,等待貝奇繼續。
“那位魔導士大人善于用弓箭,神乎其技……對敗逃的敵人就射了一箭,就將那些強盜擊潰,就是那樣,這群白眼狼才會平安到達這座該死的哨所。”
“我好像一直沒機會與這位同行相見。”
貝奇突兀地笑起來,撐著自己的額頭:“您沒機會了,魔導士大人。她是個半精靈,這些哨所的混蛋……至少要扣押她幾天后,才會放行……啊!我什么都做不了!”
馬克杯砸在桌面上,發出震耳的悶響,當即就有守衛向這邊望過來,但戴著徽章的男人只做了個手勢,他們就自覺地轉移了視線。
“至少你告訴我了這件閑事。”斗篷男人站起身來,拍了拍貝奇的肩膀,“謝謝你配合魔導士的工作,先生……哦,原諒我,您是?……”
“叫我貝奇就好,閣下。”貝奇與之握手,迷迷糊糊的神情突然一震,驚訝地看著自己與斗篷男人相握的手,結結巴巴地說,“你你你是誰啊?為什么……為什么我會和你握手?”
斗篷男人將圓帽拉低,燭光一晃,照亮他唇角淡淡的笑意。他伸手將胸前的徽章撥了下,折射的暗沉光芒在貝奇眼前閃爍,商人久久難以回神。
“因為我喜歡和人酒后閑聊。”他轉過身,斗篷成了背影,“去去就回,記得幫我溫酒,貝奇先生。”
斗篷男人剛剛在貝奇的視野中走出幾步,突然停了下來。
他靈敏的聽覺吸納到哨所外的奇異聲音,正常的聲音對他來講就像是一根棉花里的線,而現在,這根線正在棉花里攪動、波折、顫抖……接下來是樹葉的沖撞、枝葉的折斷。
轉眼看去,離他最近的參照物,是酒桌上的一盤豬肉排,油膩而散發著雪白的熱氣,屬于脂肪的金黃色部分于其中輕微地顫抖……
頭頂上的吊燈發出一聲更加細微的響聲,但斗篷男人已經預料到了一切。
“趴下!——”
尖嘯般的高喊聲蓋過了哨所里的談話,將談天說地的人們驚起。
“砰!!——”
旁邊的玻璃窗首先被撞擊得支離破碎,尖銳的碎渣灑落滿地,緊接著那股力量傾瀉的墻壁分崩離析,紅色磚塊脫離本身的結構,緊隨玻璃渣一起砸落在地。
吊燈晃動,連接它和天花板的鐵絲斷裂,在人們的驚呼中墜落,下方沉溺于火爐溫暖的四個人中,只有兩個及時躲開。
斗篷男人壓住自己頭頂的圓帽,一翻身躲在了作為掩體的酒桌后,商人貝奇嚇得面色發白,大氣都不敢出。
作為偵察兵,他也許不對拿著刀劍的敵人感到畏懼,但這個——這東西,人人都應該感到畏懼,哪怕是魔導士。
“看來不小心中了個頭彩。”斗篷男人的語氣還是那樣玩味,“后神祝福你,親愛的貝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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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住她。”
五個哨兵持著棍棒,將這個沒什么特色的馬棚包圍,棚里的馬匹不安地用蹄子刨地,發出些許聲音來回應不該在深夜出現在這兒的士兵。
五個人中,其中為首的就是我們的羅杰斯副隊長。
從他們拿著的武器就能看出來,他不是為了取人性命洗刷恥辱的。羅杰斯瞇著眼睛盯住馬棚旁的那道倩影,想起白天見到的她,那迷人的雪白肌膚、那可人可口的精致臉蛋。
也許一輩子都沒法帶半精靈到小巷去,這些表子的價格高得離譜,還大多是富豪的私有財產。在賽洛嘉,想要半精靈的服務,要么有尊貴的地位,要么有豐厚的資產。
既然如此,到嘴邊的半精靈怎能不享用?只是一晚上、也是可能幾晚上……新來的隊長應該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一定很可口。
他握住火把接近,當火光照亮了半精靈絕美的容顏時,羅杰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伊雅就靠在馬棚的木樁上,身上蓋著茅草,櫻唇雪膚、墨發藍眸。她淡然地看著他們,沒有畏懼、也沒有驚異,對于他們的到來,好像是河水流向大海一樣理所當然。
“放下你的……”羅杰斯直直地盯著伊雅,頓了頓道,“我忘了,魔導士小姐的武器早就被扣押了,賢明智慧王的規定,劍軍中重地具備精靈血統的牲畜嚴禁武器。我們是天作之合,半精靈。”
其他四個合謀的哨兵連連咽著口水,對伊雅驚為天人的相貌目不轉睛。
伊雅沉默著,將背上的兜帽戴好,從茅草的覆蓋中起身。名為[絕喉]的絕殺之弓不取無辜者的性命,她想著,捏起拳頭,靠住馬棚的木樁,今晚的鄰居們低聲嘶鳴,比一般的喝彩聲都要有力。
“她像個拳手。”一個哨兵拍著大肚皮走近伊雅,不屑地看著半精靈除了美感一無所有的細長胳膊,然后轉頭對同伴笑道,“她想和我們打一架,真他媽夠味……”
話還沒說完,前一刻還那樣蔑視的瘦長胳膊靈活地鉆入士兵的肋下,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士兵還沒反應過來,伊雅狠狠的一肘撞在他的肋下,隔著輕甲和皮衣。
士兵在空中翻滾一周,才摔到地上,半天才想起哀嚎。
羅杰斯副隊長與剩余的三個同伴的表情霎時間落到底。
“不用謝。”伊雅繼續靠著木樁,確保不會腹背受敵,藍色的雙眼于夜色中暗火灼灼,“但接下來你們可得想好,恐怕不止是一根肋骨那么好打發了。”
“轟隆——”
浩大的巨響聲從哨所的方向傳來,伊雅側頭看去,只見那座將她拒之門外的哨所燃起沖天烈焰,在深沉的黑暗中扭曲。有一頭難以揣測的龐然大物,正隱匿在黑暗中,毀滅著身邊的一切。
堅固的哨所三兩下邊傾斜,磚瓦向下掉落,伴隨著人們的驚呼。
隨手接住羅杰斯揮來的棍棒,棍棒上的力量對她來講毫無威脅。伊雅只一腳踢中他的膝蓋,副隊長便軟綿綿地跪倒,從他紫青的面色足以看出他有多疼。
“現在不是打鬧的時候。”伊雅拎起羅杰斯的衣領,藍眸沉定,逼近他的臉,“我的弓箭在哪兒?我必須去營救。”
羅杰斯咬著牙齒,盯著伊雅發笑。
“你笑什么?這很緊急。”
往地上啐了一口,羅杰斯厲聲道:“你覺得這就能換來什么感激?認可?然后就會有人接納你,英勇的半精靈魔導士,拯救受難者性命的驃騎兵!人類與精靈,永遠不會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你這精靈雜種,仇恨延續了前幾個世紀,也會延續后幾個世紀!——”
說到這里,他又對著伊雅的臉吐了口唾沫,聲音更加狠厲:
“你能活多久?半精靈?你覺得你能消除這種仇恨嗎?不,你不能。”
微微一愕,伊雅看向四周的人類士兵,他們驚懼且警惕地看著她,眼中積累的,是[五方大戰]到[寒鴉條約]之間千年的仇恨。兩個種族千年來無數場載入史冊的戰爭,無數次仇恨的碰撞。
人類與精靈之間的瘋狂對抗,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終結呢?
那才是自己的夙愿吧?伊雅?
她擦掉臉上的唾沫,并松開了哨兵的衣領,藍眸輕輕閉了閉,讓羅杰斯憤怒的是,她的表情并沒有什么變化。
“你犯法了,半精靈。”羅杰斯被鼻青臉腫的手下攙扶起來,揉著差點兒失去知覺的膝蓋,“塞洛嘉智慧王嚴令,只要具備精靈血統者對公民使用暴力,就是犯罪。我會報告給隊長,而隊長會報告給執法官……準備好進大牢吧,表子。”
伊雅去而復返,嚇得五人驚叫不止。
“借幾根棍棒。”半精靈收起武器,不解地瞥了他們一眼,“會還的。”
注釋①:塞洛嘉的軍隊被稱為紅衣軍,紅色是塞洛嘉帝國的國色,在四年戰爭中,他們證明了自己的部隊的確擔得起“赤紅狂潮”這一名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