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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如何云端

《如何云端》

01.

柔和的霞光斜射到木桌上,為枯白的紙頁平添幾分光澤。

千宜垂頭,這篇日記完結在第二行,她習慣性署名,留下自己的名字。再抬頭,千宜從小鏡子里看到那人已經雙手插兜,冷酷地站在她身后。

千宜表情淡漠合上筆記本,動作有點急促,生怕他偷看到什么。

筆記本封面是藍色,像極窗外三兩朵紅花頭頂的穹天。

少女的幾縷頭發從發圈里逃出來,松散地耷拉在肩上。她無任何不安地同鏡子里的他對視。

“怎么了嗎。”一如既往的陳述語氣,千宜有一點困倦疲累。

男人腰背挺直,一身黑色站在碎陽下格格不入,皮膚白的發光,發絲貼在額頭,黑白對比鮮明。

見他不回應,千宜揉揉眼睛,把筆記本鎖進抽屜,起身來到客廳給他倒一杯水。

透明的玻璃杯被他骨節分明的手指錮著,他只是小小地飲下一口,然后把玻璃杯放在茶幾上。

“最近不太順利?”男人的聲音清越凜冽,刺骨地像三月初春冰下的泉水。

“你比我清楚。”千宜給自己灌下一大杯冰水,即使近來空氣中已經攜帶夏天的氣味,她還是被凍得顫抖一下。

“你不快樂是為什么?”男人負手而立,眼神深邃如潭,黑色的瞳孔如同荔枝仁,勾人心弦。

千宜時常同他對視,不懼他周身緊張的氣氛,一點一點把他的記憶瓦解:“你為什么總要問我呢?這不是你該知道的事嗎?”

男人有些許心虛,避過她銳利的目光。

有人敲門。

歡快的節奏感打亂千宜的專注,踩著拖鞋去開門。

門口人換鞋的空檔,環視屋內四周,確保沒有別人。

千宜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她也不想知道。

霞光被黑云取代,天一下被厚重的幕布籠罩。

千宜準備進屋,卻被身后的爸爸突然叫住。她爸爸習慣大聲說話,讓千宜心驚肉跳。

“這水給誰倒的?”比起質問,更像呵斥。

空氣安靜下來,千宜衣袖下的手指緊緊攥住布料,臉頰發熱:“給你倒的。”

她一撒謊就會臉熱,還好背對著爸爸。得到許可,千宜大步走進臥室,關上門的那一刻,她身子一軟,沿著門框滑在地上。

今夜不太平,凌晨四五點的時候,千宜發現自己的身體一直是處于發熱狀態,強烈的不適感堵在心口。

她蜷成一個小蝸牛,被子里面的溫度也逐漸升高。

千宜鼻塞,清楚地知道自己發燒了。

但她沒動。

一直保持這一個姿態,想著:發燒會死嗎,要難受多久才會死?

她時常把一場病當做命運想留下她的博弈。

她的腳趾冰涼,緊貼著滾燙的小腿,怎么也捂不熱。

呼吸越來越熱,燒的迷迷糊糊時,千宜睡了過去。

再睜開眼,頭頂白熾燈燈光刺眼,入眼的一大片白色格外與她心情契合。

給鄰床扎針的護士看見她醒來,伸手探探她的額頭,然后抬眼留意吊水的量。

鄰床是個老人,安靜地睡著,若不是那平穩的混沌呼吸聲,千宜會以為自己睡在太平間。

他又站在床前,這次比上次囂張許多,直接拿了鄰床老人柜子上的蘋果,翹著二郎腿,姿勢不羈地坐在木椅上。

千宜虛弱無力,只能做出口型,意思是讓他別吃別人的東西。

他不聽,一瞬,一個小蘋果就只剩下核,再有一個漂亮的弧線,蘋果核無聲掉進垃圾桶。

他眼神里的桀驁不馴讓千宜錯亂,她記得他年齡比她大許多,不像是青春少年的樣子。

“活的挺好。”

千宜抑制不住內心,一股想揍他的感覺油然而生。

“你好煩。”能憋出這幾個字實在是辛苦身體不舒服的千宜了。

千宜累得睜不開眼睛,只留下一條縫接受病房內的光。

扎針的手背忽然有些疼痛,千宜努力睜開干澀的眼,看到輸液管中藥品告罄,再低頭看見透明的針管里一條細細的紅色。

她的血液倒流了。

他仍是坐視不理,再吃完一根香蕉后揚長而去。

千宜咿咿呀呀幾聲,總算引來門外路過的護士的注意,護士趕緊給她取針。

原來給她扎針的護士因為一個家人的電話而耽誤,被催著來再次給她扎針。

千宜的手背烏青脹痛,這點感覺完全是小case了。

病房里恢復安靜時,千宜的眼淚卻順著眼角黏在頭發里,更甚掉到被子上。

她的眼睛也熱,不知道是眼淚還是什么,漲得她腦袋疼。

02.

“致林:

展信安。

我是個瘋子,我祝你展信安。”

-

住院兩天,千宜初愈。

此時桂城正受一場鋪天蓋地的疫情侵擾,學校通知停學,千宜就天天待在小屋子里聽網課。

下雨的日子,她把手機開靜音,叛逆的絲毫不怕老師點名;再說天晴的日子,她就把網課的聲音開到最大,讓物理老師的催眠音和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聲融為一體。

她就閉著眼,靜享這種獨處的時刻。

他很久沒來過,也許是被疫情攔住道路。

千宜眉梢順如流水,睫毛長長,影子撲在側臉上,靜靜寫著日記。

日記里大都是毫無邏輯的廢話,不過千宜喜歡。她喜歡把亂糟糟的東西一吐為快,盡管這些東西最后還是哽咽在她心里。

心口如同被錐子重創,千宜抬眼看向窗外的綠樹,想著,要在樹下種一根葡萄藤。

待來年,葡萄藤纏繞而上,說不定還能結出亮晶晶的果子。

窗簾突然被一雙大手拉上,她一下與世界斷聯。

眼神一瞥邊上,果真高大的身影又出現了。

他總是出現地猝不及防,每次千宜都想罵他。

“又寫日記,你這破日記是能賣錢還是怎么?”他說話依舊露骨,千宜聽得多了不以為意,淡定的收好筆記本。

“你俗。”千宜毫不客氣回擊。

“俗的是我們。”

他留下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一整天,這幾個字和千宜的思緒繞在一起,吃飯的時候,上廁所的時候,晚間在陽臺讀書的時候。

他說:“俗的是我們。”

千宜放棄掙扎,他說的一點都沒錯,她確實俗的不行。

最后,在進入睡夢時,她又見了他一次。

這一次,他給她帶了禮物。

是一束帶著晨露的花枝,花枝嬌俏動人,水滴如同鑲在上面的寶石。

“俗的是我們。”

千宜猛得驚醒,滿身冷汗地坐起身來。枕邊花枝早已掉在地上,逐漸變得模糊。

他站在暗處,偶有樓對面商場頂層的掃射燈光飄過,他安然無恙。

他黑色的襯衫上別著一根小小的花枝,露水閃閃發光,好像眨眼的零星。

同地上的花枝一模一樣的零星。

“你在黑夜里,胸針為什么會發光?”千宜不解。

那人冷笑,唇齒間流露出幾個短顫的音節。

“因為你俗。”

“呸。”

噩夢是千宜每夜的必修課,一夜四五個噩夢后,第二日往往疲憊不堪。

她落下一周的網課,這一周她眼睛里呆滯無神,沒有在聽課軟件里打卡,沒交作業。

任課老師在班級群里四處通緝這位品學兼優的好學生,她看到艾特自己的消息四五十條,有學生有老師。

她默默點下刪除。

他衣服上的胸針再沒發過光。

“有時候我覺得你很奇怪,你為什么非要纏著我不放呢?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呢?”千宜問出這句話時,笑得溫和如水。

“你是來歷劫的仙女,信嗎?”他也偶爾會說讓她開心的表面話。

“仙女歷劫都是為民除害,我這不算。”盡管千宜的笑容再大,眼里終究是暗淡的,如同混濁的死水潭。

03.

半月過去,疫情的得寸進尺令全城陷入恐慌。

千宜一家被通知到樓下社區醫院做核酸檢測,那天電梯壞了,住十六樓的他們只能走下去。

在第七樓的拐角,有一位老人坐在地上,拐杖摔下好幾階石梯。

好在老人并未神志不清,千宜不語片言,默默把老人攙扶起來。

千宜的父母今日網上辦公還有任務未完成,就催著千宜快點走。

但是你知道,叛逆的小孩是不會聽話的。

她執意扶著老人一步一步下樓梯,盡管老人將全身的力氣倚在她身上,她有一點吃不消。

千宜的父母背影漸遠,但她看不見,她的眼睛里只有直徑三十厘米內老人的腳步,看它是否完美的落在臺階上。

他適時出現,攙住老人另一張肩,她輕松許多。

“你真是個好人。”千宜難得地夸贊他。

他聳聳肩,似乎有些不情愿。

樓梯拐角的每一個高窗都撒進來陰天蒼白無力的光,打在他的半邊身子上,像霜。

“你不扶她,這個點已經排到隊了。”他總是直白。

“哦。”千宜置若罔聞,頭垂得低低的。

“我不扶他,指望你扶?”千宜話里藏著淡淡的火藥氣。

四月下旬,中央公園的櫻花盛開滿園,春意迢迢,花香好像飄出很遠很遠,因為千宜聞到了。

不過讓她失望的是,這花香,是他帶來的。

他坐在她床腳,滿屋都是香氣。

“你香得好像在櫻花瓣里泡過澡。”千宜說。

他的笑總算有溫度,雙手懶散襯在身子兩邊,長腿大喇喇擺放著。

“什么時候開學?”

“五月三日。”

“作業寫完了嗎?”

“寒假作業寫完了。”千宜每次被問到作業都會心虛,聲音由強變弱。

“網課作業一天都沒寫?”他毫不留情地嘲笑她,這里的溫度與她而言卻是直達暖烘烘的夏至。

“沒寫。”

“開學打算怎么辦?”

“賣慘。”

五月三日來的快,一眨眼就到報道的時間。

迎春花還未凋謝完,倔強的神情同一場雨僵持。

千宜并沒有賣慘的機會,因為老師根本沒收她的作業。

她默然,她什么不懂呢?

不過很奇怪,玩弄時間的一個寒假過去,開學考她居然奇跡般竄到班上第三名。

千宜淡淡地瞥著高到于她而言離譜的分數,以為自己不小心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最離譜的是,那個她曠了一整個寒假,從未交過一次作業,天天被老師在群里通緝作業的科目,滿分80,她考了79,斬獲單科年紀第一。

老師不咸不淡地在課上“夸”她:“不錯啊,玩了一個寒假還能考這么高。

千宜以微笑回復。

這是一種回光返照,她知道。

這天晚上,臨入夢前,她又看到他。

他問一個很矛盾的問題,把千宜難住了。

“你為什么從來不叫我的名字?”他給她床頭的鬧鐘調后十分鐘,從六點三十到六點四十。

千宜哽住,半夢半醒中糊弄他:“因為你說你姓林,和我一個姓。我如果叫你林,那就不能罵你了。”

04.

“現在是凌晨2點25分。

春天過去了。”

-

今年的夏天來的遲一些,五月十日溫度才到達25℃,又到了大街小巷隨處可見裙子短袖的時候。

千宜記得這一天自己穿的是灰色的薄衛衣,衛衣帽子有一根抽繩,可以使帽子緊緊貼在頭上,讓她十分有安全感。

為什么會記住呢,因為這一天教育部發布公告:高考順延一個月。

千宜并無特別喜悅的感情,于她而言,只不過是多渾渾噩噩地度過一個月。

同桌問她想考什么學校,千宜隨口說出一個二本學校。

同桌寬心笑笑:“你的成績絕對可以考上重點的,別這么謙虛了。”

千宜也笑,笑里掩飾著無奈。

她想,世上的開心分為兩種,一種是真正的開心,一種是反向極端的盡頭。

于是千宜不在乎地搖頭:“二本都懸。”

他們都不信千宜這句話的。

他信。

有一天晚上下自習,千宜踱步到校門口。

校門口擺滿鮮花,好看的包裝里裝飾著彩燈,一閃一閃著迷人的光芒。

千宜對跟在身后的他說:“你有錢嗎?買一束。”

“為什么?”

“送給我。”

他沒有錢,不過大概是因為年輕帥氣,賣花的阿姨見他心生歡喜,心甘情愿送他一束包裝好的木棉花。

木棉是生意里賣的最不好的,因為顏色素凈,不招人喜歡。

千宜欣然接受。

回家的路不長,她帶著一只耳機,呼啦的風聲和鋼琴曲一同前往明天。

五月二十日,稚氣未脫的學生們模仿大人,給自己喜歡的人送小卡片。

千宜把枯黃的木棉枝夾在書里,紙頁間都彌漫著獨特的香味。

下午,她請假提早離校。

預約的醫生五點鐘下班,她四點鐘準時到達醫生辦公室外。

醫生的白大褂總是讓她大腦一片茫然,屋內靜得只有醫生鞋子的聲音。

“最近有幻聽幻覺嗎?”醫生問她。

千宜點頭:“有。”

……

從醫院出來,天陰,烏云黑沉沉的壓下來,整座城市密不透風。

他給她撐起一把黑傘,傘不大,邊緣的雨滴還是滑進她的脖頸。

他說:“你父母不陪你來?”

“關你屁事。”她說。

雨大,她冷得瑟瑟發抖,有一位中年女人朝她跑過來,往她手中塞了一把傘。

“這么大的雨,怎么不打傘?”阿姨的聲音急切。

后知后覺地,千宜抬頭,頭頂只有天。

原來,已經沒人給她打傘。

是夜。

蛐蛐的嘈雜殺死夜鶯動人的歌聲,枯老樹干上纏繞的寄生藤粗大得像盤虬。

這是千宜見過他的最后一面。

他依舊我行我素,和黑色融為一體。

身后的時鐘沒有感情地發出催促聲,夜推他前進,來到她面前。

千宜手里攥著一把水果刀,刀刃發出寒光,映在她眼里。

少女沒有落淚,冷靜得很。

“你很煩,不過明天我就看不到你了。”千宜云淡風輕地說。

他默然。

腕上忽的冰涼刺痛之感,再深一點便不能動彈。

千宜看見散在地上的日記,干花從里面七零八落地散出來,如她的生命稀碎。

她閉眼前,看到他一步一步走向那本日記,拾起它。

“2019年12月6日,我看見一個穿著黑色衣服的人突然出現在我身邊,他不說話。”

“2020年1月25日,新年伊始,他祝我新年快樂。”

“2020年3月18日,他帶我看初春的暖陽。”

“2020年4月20日,他送我一花枝。”

“2020年5月20日,我讓他請我一束木棉花。”

日記中間夾著一些文字,他瀏覽完,然后消失。

回憶涌入她的腦海。

那些過往不堪的,令人痛苦的一切都在今晚過去。

她沒有不甘。

只是她忽然想起,他好像從未被別人看到。

給他倒的水明明看到他喝過,但玻璃杯卻干凈如新;那日和他交談,被她攙扶的老太和別人說她自言自語;那束木棉,從未枯萎。

黑夜里,千宜咧開嘴角。

-

2021年9月,千宜大學開學。

報到這天天氣很好,不熱,但暖陽打在身上很舒服。

她復讀一年,考上了一所不錯的重點大學。

報道的時候,寫下自己的名字。

林千宜。

她姓林這回事,是她慢慢想起來的。

復讀這一年,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試她都只寫“千宜”二字,還好高考她寫完整了。

她姓林,他也姓林。

他剝奪了她的姓,然后在去年夏天死去。

這晚,千宜翻來自己的日記,干花香味依舊。

“致林,

今日開學,一切順利。

不知你是否安好,許久未見你了,看到日記本里的花枝老是想起你。對了,我知道這花枝是我自己摘回來的,對不起,當時還嫌棄你摘的不好看。

復讀這一年我在姑姑家生活,所以還算輕松,只是每次做夢都容易夢見你。夢見你沉默而殘忍的背影,夢見你的笑。

我都知道了,我會對自己好的。

我希望你安好,林。盡管我們從未真正意義上認識過。”

合上藍色筆記本,天邊啟明星透亮。

千宜情感干涸的眼眶濕潤,幾滴淚從中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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