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十八歲的春天，思南收到人生第一束花，粉嫩的郁金香花苞還未完全綻開，躍躍欲試地想要扒開重重疊疊的花瓣縫窺探人間。

外包裝是很多店鋪流行的報紙，沒有留下一點關于寄送主人的消息。

少女心思敏感，羞澀地把花往課桌里塞，報紙蜷曲的聲音引來一眾稚嫩的目光。

早讀課即將開始，前面的女孩不動聲色地將椅子輕輕后移貼著思南的書桌，然后露出八卦的眼神，微微張嘴，聲音細弱，但配合夸張的口型，思南不難猜出，她說的是：“盛牧寧送來的，我來得早，看見了?！?

思南垂眸，恰巧余光瞥見自窗邊路過的影子，趕緊推一下她的肩，暗示老師來了。

心中小鹿不斷跳動，思南一節課都沒聽進去東西，只記得老師下課前說的清明節要補課，教室內一陣哀嚎，她心中愈加煩躁。

不過很快她就不用為了學習苦惱了，因為今天她的父母要來給她辦退學手續。

她想，用不了多久，她的生命會隨著這株郁金香一同枯萎。

上午第二節課結束，思南就開始收拾書本，書包和塑料箱滿滿當當裝下所有高考復習資料，最后露出馬腳的是花。

爸爸一個人忙活兩趟幫她把箱子和書包搬到校外車上，思南抱著花走到辦公室和老師們道別。

媽媽剛好從校長那里蓋完公章，同她一起向辦公室的人道別。

其實在鞠躬起來的時候，她看到從門口進來上交班級作業的盛牧寧，盛牧寧默契地和她對望，撤開目光后禮貌點頭。

去醫院的路上，陰雨綿綿，雷聲偶爾降臨，路邊草叢也無精打采。思南知道，盛牧寧是唯一一個知道她休學原因的同學。

02.

思南確診了早期骨癌。

三月二十八日，思南忽然發覺膝蓋關節有腫塊并且前所未有的疼痛難忍，媽媽帶她去醫院拍片抽血，兩天后拿到結果。

思南掛號的醫生，是盛牧寧的媽媽。盛牧寧不是故意知道，醫生的職業操守也不會泄露病人隱私。

只是那天他來醫院拿東西，看到思南坐在診室外，以及屋內幾人凝重的眉頭，他猜到的。

思南有一個記錄學習的博客，盛牧寧偷偷關注了許久。那天思南發了一條博文。

@少女思南：最近空間和朋友圈都被郁金香刷屏了，大家都收到好好看的花。可惜沒有人送我花。

配圖是一張網圖。

這段時間確實很流行郁金香，花店最暢銷的也是郁金香。

盛牧寧上網查到，郁金香有很多種。經過對照，盛牧寧看出思南發的是單瓣粉色郁金香。

于是那天，他冒著雨給她買了花，趁教室沒人送到她桌子上，卻被從廁所出來的同學看見。

03.

清明節補課一天，放假兩天。

醫院給思南排好手術日期，三天后。住院第二天，思南爸媽白天上班，她目前的情況還是可以自理。

房里另一個病人是古稀老者，據說是下樓梯摔斷了腿，住院已經一周了。

照顧老人是護工，思南沒看見過她的子女。

思南靠窗，她喜歡坐在床上寫文章。電腦鍵盤鋪了軟膜，打字聲音不大，老太太卻總是嫌吵。

后來思南不得不用手寫。

老太太喜歡趁護工不在的時候刻薄她，比如思南在看窗外對面那棟樓墻面爬滿的綠爬山虎時，老太太就用很奇怪的聲音說：“那有什么好看的，春夏綠，秋冬枯，來年又活了。這不跟你一樣嗎，女孩，漂亮的時候什么都有，年老不還是一個人。”

老太太口齒已經不太清晰，思南也對她的話不感興趣。

這日，盛牧寧提著果籃來看她，兩人都還沒開口說話，老太太冷不丁冒出來一句：“喲，丫頭你還有人追吶。”

思南禮貌微笑：“同學?！?

為了避免老太太說出不好聽的話，思南披上衣服和盛牧寧到走廊去了。

思南對誰都有禮貌，盛牧寧也不例外。

盛牧寧身上穿的是校服，衣擺有雨水的痕跡，還背著書包，應該是剛放學。

“謝謝你?！彼寄系皿w地微笑著，“那天的花是你送的，我知道。”

“嗯，周醫生是我媽，我過來找她有事?！笔⒛翆幗忉尅?

04.

手術的那天，外面難得天晴，陽光攀上住院部的窗，照得思南暖洋洋。

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思南沒什么感受，麻藥讓她安然睡了一覺，沒做夢。

手術一夢醒來，思南除了疼痛沒什么感覺。之前醫生就有打過預防針，她病變的位置極有可能轉移，所以過幾天還要做一次檢查。

這天，天清氣朗，萬里無云。

盛牧寧第二次來到她的病房，提議帶她出去逛逛，曬曬太陽。

思南雖然緊張，但也默允，目光偏向屋子角落的輪椅。

穿過醫院走廊，盛牧寧遇到認識的醫生，他解釋道：“認識的同學?！?

思南垂著頭，思緒萬千。

盛牧寧推著她在醫院的林蔭道穿梭，忽地停在一排木椅前。

思南抬頭，撞進盛牧寧的眼睛里。

“你還記得我們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嗎？”

盛牧寧坐下，腳卡在輪椅下，防止她滑走。

“我們不是初中同學嗎？”思南柔聲細語。

“是啊，但我們在初一是完全不認識的，你記起來了嗎？”

“我知道了，初二上冊我幫老師收練習冊，你不在，我就特別魯莽地去翻，結果被你罵了?！?

思南笑出聲來。

后來思南以為盛牧寧這個人不好惹，就很少主動和他打交道。

直到二人考上同一個高中，盛牧寧在尖子班，思南在快班，恰好思南的班主任是盛牧寧的數學老師，思南又是數學課代表，所以二人難免有交集。

“我那個時候挺喜歡你的?！笔⒛翆幙粗?

“什么？”思南沒聽清。

“初中的時候你是班上文藝積極分子，喜歡跳舞，參加過文藝匯演，讀詩比賽，樣樣出彩?！?

思南靦腆一笑。

“所以那個時候大家都很喜歡你，無論男生女生?！?

盛牧寧說出這話時語氣如同三月平和的春水，眼睛也閃著粼粼波光。

“我明天要去BJ比賽，如果發揮順利的話，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嗎？”盛牧寧拋出這樣一個問題。

思南哽住，一頭霧水：“為什么突然說這個？”

05.

二次檢查結果出來，不幸運的意料之中，骨肉瘤擴散了。

思南能接受病情惡化，也許是上帝看不慣她前十幾年過于順利，故意想給她點苦頭嘗。

從小，媽媽對她的教育完整，她在高一時就接受過死亡教育，因此她實在不會怨恨。

她只覺得人的命運各有安排，爸爸媽媽給她治病，她沒有放棄生存希望，就是盡力了。

盛牧寧在BJ給她發短信，思南句句有回應。

思南說:“如果有一天我沒有回你消息，我可能在手術臺上?！?

06.

思南走在四月十五日。剛好這天盛牧寧比賽完抵達家中，第一件事就是到醫院看望思南。

思南昨晚十點鐘之后就沒回他消息了，他猜測是她睡著了。

沒有誰希望是另一種可能。

不過，天不遂人愿。

07.

思南離開的第三天，盛牧寧在思南的博客向她粉絲通知哀悼的消息，看到了思南私密的博文。

最近的是一條六千字的長博文，大概是她在生命晚期和世界告別的話語，溫柔細膩。

再往下翻，是一些日常話語。

2020年4月1日：要辦理退學了，不知道這個病能不能治好。

2019年8月29日:今天開學，高三來了，我好緊張。

2019年7月5日: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盛牧寧居然送了我生日禮物，是一個小熊。和他認識這么多年了，我還以為我在他眼里是個馬賽克呢。

……

很多很多內容，都藏著少女心事，提到盛牧寧的只有這個一條。

顯而易見，思南對他并沒有喜歡的感情，也許只是在生命盡頭，感官接受到刺激，決定接受她罷了。

只是盛牧寧固執地要和他年輕時的愛人相見于最后一個春天。

那思南呢？

思南不會只有這一個春天。

因為她早就在徹夜難眠的夜里為自己的天堂種下一片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