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張暢智答李孝伯
- 南北史演義(套裝共2冊)
- 蔡東藩
- 5390字
- 2020-04-17 14:29:22
話說宋廷因王玄謨戰敗,認為柳元景等人不宜單獨進軍,便頒詔將他們召回。柳元景不敢違詔,只好收兵退回,他命令薛安都斷后,自己率領大軍返回襄陽。就因這一退,又讓魏軍專力南下,害得宋室又損失一員良將。
原來豫州刺史南平王劉鑠,曾派參軍胡盛之進軍汝南,梁坦出兵上蔡,攻奪長社,又派司馬劉康祖率軍逼近虎牢關。魏永昌王拓跋仁探知懸瓠城兵力空虛后,便一鼓作氣攻入城中,隨后又占領了項城。恰好這時,宋廷召各路人馬回原地鎮守,劉康祖和胡盛之一同領兵返回。行軍到達威武鎮,見到后面漫山遍野的魏兵蜂擁而來,胡盛之急忙對劉康祖說:“一眼望去,追兵有數萬人,而我軍只有八千人,寡不敵眾,看來只能繞道走山路,才能避免被魏虜奸滅。”劉康祖勃然大怒地說道:“我們逼近黃河就是為了和魏軍決一死戰,如今他自己送上門來,正好和他當面交鋒,殺他一個下馬威,怎能未戰先逃呢?”于是,劉康祖下令結車為營,向北嚴陣以待,而且下達軍令:“凡是觀望不前者,殺無赦!畏懼停步者,斬去雙足!”軍士卻也齊聲應令。
余音未絕,魏軍已殺到跟前,宋軍拼死勇斗,從早晨血戰到傍晚,殺斃魏兵一萬多人,劉康祖多處受傷仍然面不改色,率領眾人繼續奮戰。此時晚風揚起,魏將拓跋仁命騎兵下馬背草,縱火焚燒了劉康祖的車營。劉康祖親自指揮將士補缺,不料飛來一箭,穿透其脖頸,當下血流不止,他隨即暈倒馬下,氣絕身亡。余下的幾百殘兵不能再戰,由胡盛之帶領突圍,逃回壽陽。
拓跋仁領兵逼近壽陽,南平王劉鑠登城固守。魏主拓跋燾將豫州軍事全都交由永昌王拓跋仁處理,自己則親率精騎趕赴徐州,直抵蕭城。蕭城距離彭城只有十幾里,彭城兵多糧少,江夏王劉義恭擔心保守不住彭城,正打算棄城南逃。沈慶之說歷城糧草多,便打算護送二王和妃女直接趕赴歷城,留下護軍蕭思話據守彭城。但是,長史何勛與沈慶之的意見相左,他想東奔到郁洲,從海道繞回建康。唯獨沛郡太守張暢對劉義恭說道:“歷城、郁洲都不能去,如今城中少糧,百姓都有了去意,只因城門緊閉,無法出去。如果主帥一走,眾人勢必潰散,若魏虜從后方追擊,我們還能到得了歷城和郁洲嗎?雖然現在城中少糧,但還可支撐個把月,哪里有舍安就危,自尋死路的道理?”話剛說完,武陵王劉駿也插話道:“叔父您統率全師,是去是留不是我能干預的,但我原是此城的守官,今天如果棄城逃走,將來又有何顏面再回朝廷?城在我在,城亡我亡,我贊成張太守的話,誓死不棄城!”劉義恭這才決定堅守彭城。
魏主拓跋燾率軍趕到彭城,看到城中守兵隊列整齊,器械鋒利,反倒不敢急攻。于是,他派尚書李孝伯到南門,送給劉義恭一件貂裘,又送給劉駿幾頭駱駝、騾子,并傳話給他們道:“魏主致意安北將軍,請他出城一見,我不過是到此地巡視,并不打算攻城,你們又何必勞苦將士,如此嚴守防御!”武陵王劉駿曾擔任安北將軍,他擔心魏主不懷好意,便派張暢打開城門,和魏使李孝伯交談道:“安北將軍非常想見魏主,但是沒有宋主的命令,不得私見魏主,守備防御是城主的本務,何用多疑?”
李孝伯回去稟報魏主,魏主又向城中索要酒、橘子和甘蔗,還要了賭博的器具,劉駿派人一一照給,魏主又回贈了氈子、胡豉和九種鹽,并乞借樂器。劉義恭仍然命張暢出城答話。張暢一出城,城中守將見魏尚書李孝伯騎馬而來,連忙拽起吊橋,關閉城門。
李孝伯又和張暢交談,張暢隨即傳話道:“我太尉江夏王奉命出征,沒有準備樂器,因此不能滿足貴主的要求!”李孝伯說道:“這也沒什么關系,但為何你一出城,便要關門拽起吊橋呢?”張暢不等他把話說完,便接口道:“二王因魏主剛到,營壘還未砌立,將士多有勞累,城內有十萬精兵,恐怕會挾怒出城,隨意踐踏,所以關門阻止,不讓他們輕易出戰。等魏主休息好后,再各自下達戰書,一決勝負。”
李孝伯正要回答,忽然見魏主派人前來,對張暢說道:“請你告訴太尉和安北將軍,不如派人來我營帳,即便不能盡情談敘,也可見見我的模樣,觀察我的為人,這樣如何?如果你們諸位都不能派遣,也可讓下人前來。”張暢又答道:“魏主的樣貌和才能,我們很早就聽說了,李尚書親自來傳命,我們彼此間便可將話說盡,所以就不再派遣使臣了。”
李孝伯接話道:“王玄謨乃是庸才,你們國家怎會誤用他,導致戰敗奔逃?我軍入境七百里,主人竟然沒有贈送一支箭,我想這偌大的彭城,也未必長久守得住!”張暢反駁道:“王玄謨只是一名擔任先鋒的偏將,并非心腹重將,他乘夜回來商議軍事機密,部兵沒有察覺,稍稍亂行,這能有什么損失呢?如果魏軍入境七百里,無一人抵抗,這便是我軍太尉的神機妙算,用兵的計謀,自然不能輕易告知。”
李孝伯又問道:“魏主本不打算包圍彭城,應率軍直接攻打瓜步,如果一路順手,彭城又何必再攻?倘若沒有獲勝,這城也并非我們所需,我只當是到南方喝喝江湖里的水,解解渴呢!”張暢微笑著說道:“去留悉聽尊便,不過北方戰馬喝長江的水,只怕會違反天忌;若真是如此,那便沒有天道了!”
這話一說出,頓時讓李孝伯驚出一把冷汗。知道這是為什么嗎?原來,從前有首童謠這樣唱道:“虜馬飲江水,佛貍死卯年。”而這一年正好是辛卯年,李孝伯是因這句話才受驚的。于是,他向張暢告別道:“你我相距只有數步,很遺憾不能握手言歡!”張暢答道:“李尚書你原是漢人,等來日我們平定中原,你再回到我朝,我們還是有機會相聚的!”隨后,彼此一揖而散。
第二天,魏主督率兵馬攻城,城樓上的箭石如雨般落下,擊傷很多魏兵。于是,魏主調轉兵力南下,派遣中書郎魯秀出兵廣陵,高涼王拓跋那出兵山陽,永昌王拓跋仁領兵橫渡長江,魏軍所到之處無不殘破,惹得江淮一帶震驚不已,建康全城戒嚴。宋主急忙任命臧質為輔國將軍,命他率領一萬人去援救彭城。臧質領兵剛到盱眙,就聽聞魏兵已越過淮水,往南奔來,他連忙派偏將臧澄之、毛熙祚等人兵分兩路,屯守東山和前浦,自己則在城南扎下營寨。沒料想,臧澄之、毛熙祚駐守的兩座城池先后被攻破,魏燕王拓跋譚領兵沖殺而來,逼近臧質的大營,臧質手下的軍兵紛紛逃散,只剩七百人跟隨臧質逃回盱眙,所有輜重器械全都沿途丟棄。
盱眙太守沈璞上任不久,便率兵修繕城池,疏浚護城壕,儲備錢財和糧食,像刀、矛、箭、石等護城器械,全都準備妥當,他的僚屬都認為這是多此一舉。等到魏軍前來攻城時,他們又勸沈璞奔回建康。沈璞氣憤地說道:“我已將所有用具準備齊全,等的就是今日,如果魏虜前來,見我城小,不愿進攻,那也就無須多勞了;如果他堅持攻城,那便是我為國效命之時,也是各位立功封侯的大好機會呢!新莽、苻秦領軍數十萬,卻被昆陽、合肥給摧毀,一敗涂地,我軍也不見得會失敗!”他的僚佐聽完這番話,才稍稍堅定斗志。
沈璞招募了兩千精兵,關閉城門等待敵軍。等臧質前來叩門時,僚屬們又勸說沈璞不要接納,沈璞嘆息地說道:“同舟共濟,胡越一心,況且兵多更容易抵擋魏虜,為何不接納臧將軍!”于是,他打開城門迎入臧質。臧質入城后,見到城中物資豐饒,非常高興,他立即向沈璞發誓共同堅守。
然而,魏軍隨行未帶糧食物資,他們全靠沿途打劫補充軍需,等到他們渡過淮水,準備往南行進時,民眾多半竄逃躲匿,途中沒有什么可以掠奪,累得魏兵人困馬乏。當時,又正趕上饑荒,魏兵得知盱眙城內有粟米,巴不得一舉攻入城中,飽食一頓。可偏偏攻城不下,倒令魏主無計可施,只好留下幾千人駐扎盱眙城,自己則親率大軍南下。
行軍抵達瓜步時,魏軍搗毀百姓的草廬房屋,取出當中的木料制作筏子,揚言要渡江深入,此舉嚇得建康城內上下震驚。宋主急忙命令領軍將軍劉遵考等人率兵駐守重要通道,從采石到暨陽,綿延六七百里,全都陳列船艦營壘,嚴陣以待。太子劉劭領兵鎮守石頭城,統領水師;丹陽尹徐湛之駐守石頭倉城;吏部尚書江湛兼任領軍一職,軍事全由他調度安排。宋主親自登上石頭城,臉上有些擔憂的神色,看到江湛在身旁,便對他說道:“北伐的計劃本不應該贊同,如今致使百姓和士兵遭受苦難,又讓大夫們擔憂,這都是我的過錯!”江湛也有些羞愧,低下頭沒有說話,宋主又嘆道:“檀道濟如果還在,豈會任由魏虜到此!”
隨后,宋主又登上幕府山觀望形勢,心想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于是,他立即張榜示民,若能取得魏主的首級,封為萬戶侯;若能斬下魏王公大臣的首級,封賞萬金。宋主又派人抬來毒酒,放到空村中,引誘魏人來喝,好將他們毒死。幸好魏主無意持久交戰,他派使臣送去駱駝和名馬,向宋廷請和求婚。宋主也派使節田奇回贈魏主珍饈美味。魏主見到有黃桔,立即就拿起來吃,而且大口喝著御酒。其左右擔心食物有毒,悄悄勸誡魏主,魏主不肯相信,他指著小孫兒對田奇說道:“我千里迢迢到這里來,并不是貪圖你們的土地,其實是為了繼續交好,安撫百姓,永結姻親。若你們宋主肯將女兒許配給我孫兒,我也愿意將我的女兒許配給武陵王,從此休戰不再入侵南疆!”田奇因此回去稟報宋主。宋朝大臣多半主張和親,唯獨江湛說戎狄不可輕信,不主張和親。忽然有一人說道:“今天三王都陷入危難,陛下憂心,難道你還要主張交戰嗎?”這幾句話的聲浪幾乎響徹殿瓦,嚇得江湛大驚失色,他慌忙察看,說話之人原來是太子劉劭。江湛自知劉劭難惹,便打算匆匆退朝,劉劭命令左右在臺階上擠擋江湛,江湛差點兒摔倒在地,宋主看不過去,出聲呵止那些人,劉劭仍舊抗聲說道:“北伐慘敗的恥辱,只有斬殺江湛、徐湛之二人,才能謝罪于天下!”宋主皺著眉頭,說:“北伐原本是我的主意,不要責怪江、徐二人!”劉劭怒火仍未平息,悻悻地出了大殿。
這時,魏主也不再請和,只是在瓜步山上度過殘年。又過了一天,已是元嘉二十八年元旦,魏主召集所有大臣論功行賞,便下令拔營北歸。經過盱眙,魏主又派使臣入城,贈給守將刀劍,請回贈美酒。盱眙城守將臧質拿出幾壇美酒,交由來使帶回。魏主酒興正濃,馬上命人打開封條倒酒,不料一股臭氣從壇中散發而出,仔細一看,原來并不是酒,而是混濁的尿!
魏主大怒,立即命令將士攻城,只用一晚,就在城樓四周筑起長圍,搬運東山土石,填砌壕塹,依傍君山筑造浮橋,分兵幾路截斷城中的水陸通道。
魏主看到答復的信,勃然大怒,即可命人特制一張鐵床,上面釘了許多鐵釘,就好像尖刀山一樣。魏主指著鐵床對眾人說:“攻破城池以后,我定要生擒臧質,讓他嘗嘗這鐵床的滋味!”臧質得知消息,也在城中張榜懸賞,只要是斬下魏佛貍的首級,就封為萬戶侯。魏主更是怒不可遏,他指揮軍隊猛烈進攻,用鉤車拽倒城樓。臧質將計就計,命幾百名守卒各自拿著巨繩,將魏軍鉤車上的鐵鉤系住,反倒讓鉤車無法后退。兩軍相持到夜里,臧質見魏兵有些松懈,便用桶裝著兵士懸掛在城墻上,將鉤車上的鐵鉤全部截斷,取了回來。
第二天早晨,魏主改用攻城車沖撞城墻,但城墻脫落的不多。魏兵隨即又肉搏登城,前仆后繼,臧質和沈璞分段扼守,使用長矛巨斧,或戳或砍,沒有一刻放松。可憐的魏兵只能不斷往下墜落,卻始終攻不上城樓。今日攻不下,明日又攻不下,好不容易過了一個月,還是毫無進展,魏兵反倒死了一萬多人。這時天氣逐漸回暖,氣溫升高,死尸經高溫熏蒸,免不得釀成瘟疫,魏兵大多被傳染,都病得骨軟神疲。這時,魏軍探聽到宋廷將派水軍支援盱眙城,并命令彭城兵馬攔截魏軍的退路,魏主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下令毀掉攻具,撤兵往北退去。
盱眙城的守將正想悄悄尾隨在后追擊魏兵,沈璞卻說:“我軍只有兩三千人,能守不能戰,但是可以假裝整理船只,示意魏軍我們要北渡,這樣必定能讓魏虜迅速退走,我們便可無憂了!”魏主聽聞盱眙城中正在備船,果然急忙往回趕,就連路過彭城也沒工夫停留,匆匆奔馳而去。彭城將領勸劉義恭出兵追擊,說魏虜搶走很多俘虜,應該乘機奪回,劉義恭仍然有些懼怕,不肯答應。
第二天,宋廷傳來詔書,命令劉義恭全力追擊魏虜,但這時魏兵早已走遠,就算有翅膀可以飛,也趕不上了,劉義恭只好派司馬檀和之追往蕭城,沿途一帶,并沒有見到魏兵,只看到尸骸累累,全是斷臂殘足,情景十分慘烈。檀和之在途中遇到程天祚,他剛從魏軍中逃了回來,報告說魏軍將在南中掠奪的人口全部遭屠,壯丁被砍頭斬足,嬰兒被掛在槊上,當做游戲之物,魏軍經過的郡縣,只剩下一片血海,就連春燕都將巢窩搬到林中去了。還有王玄謨之前戍守在碻磝,也被劉義恭召回,碻磝仍被魏軍奪去。
這廢王劉義康就在這戰鼓聲中結束了生命。當時,故將軍胡藩的兒子胡誕世,打算推舉劉義康為主,他糾集羽黨兩百多人,悄悄潛入豫章,殺死太守桓隆之,占領豫章舉兵作亂。正趕上交州刺史檀和之卸職歸來,經過豫章,他號召官兵殺死胡誕世,將首級送往建康。太尉江夏王劉義恭,任命檀和之為司馬,并奏報宋廷請求遠遷劉義康。宋主準備將劉義康遷到廣州,先派人去傳話給他,劉義康說道:“人總有一死,我也不再奢望活著,只是犯上作亂還用分遠近嗎?要死就死在這里,我不愿再到別處去了!”宋主接到來使的回復,非常介意。等到魏兵入境,都城內外戒嚴,太子劉劭和武陵王劉駿等人,擔心劉義康乘隙圖謀叛變,便多次申勸宋主大義滅親。宋主派中書舍人嚴龍,帶著毒藥前往安成郡賜劉義康死。劉義康不肯喝藥,他說道:“佛教不許自殺,我寧愿被處死。”于是,嚴龍用被子蓋住劉義康,將他扼死。
太尉江夏王劉義恭、徐州刺史武陵王劉駿都因御敵無功而遭到宋主的譴責,劉義恭被降為驃騎將軍,劉駿被降為北中郎將。青、冀刺史蕭斌,將軍王玄謨,也被罷免了官職。經此次宋、魏交戰,南兗、徐、兗、豫、青、冀六州,城樓變成廢墟,十分蕭條。元嘉初政從此開始衰敗。正是:
自古佳兵本不祥,況聞將帥又非良。
六州殘破民遭劫,畢竟車兒太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