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這么大的雨，你為什么會一個人在外面？”

女子并未回答他的問題，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理了理濕透的頭發(fā)，雨水沿著她的鼻翼滑落。

“我要先把自己烘干。”

段蘇納悶片刻，很快反應過來，拄著兩根木棍便打算出去，結果又是摔倒在地。他忽然想到，自己在學堂所見過的畫像上斷腿的先賢，不都是坐輪椅的嗎？

“外面下著雨，為什么要出去？隔壁不是有房間嗎？”女子一邊說著，一邊解開了長裙的束腰。

段蘇倚在廚房斑駁的墻壁上，聽著身后窸窸窣窣的聲音。他捏了捏膝蓋的傷口，以此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約莫一刻鐘后，女子說道：“好了！”

轉眼所見，是明媚清麗的風景，這實在是段蘇見過最漂亮的女子，她的眉眼間有一種獨特的神采，讓注視她的人不由自主地著迷。段蘇恍然間竟生出夢幻般的錯覺，仿佛那女子的目光中有自己記憶里最美好的片段的投影，讓人覺得溫暖、自由，而他并不清楚，那種感覺是否真的屬于自己。

“我好看嗎？”女子訕笑著說道。

她的聲音將段蘇從遐想中拉回，急忙移開了目光，臉頰滾燙。

“墊一下，地上不冷么。”女子遞給段蘇幾片麻布，自己把剩下的墊在段蘇對面的地板上，坐了下來，“先說說你，為什么一個人在這破地方，為什么想不開，我再告訴你我是誰。”

段蘇盤起腿，端正好坐姿。他已經(jīng)放棄了先前“不能總被這個女子支配”的想法，只是覺得安逸。

“我……我叫段蘇，實不相瞞，我身負血海深仇，余生唯一的目標，便是報仇。”

女子又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但覺得尷尬的卻是段蘇。

“我沒事，繼續(xù)，為什么呢？”

“這地方叫青陽縣，縣里有一個非常有錢的財主叫吳仁美，貪財好色，無惡不作。他為了得到我娘，對我們百般逼迫……”段蘇非常仔細地講述了自己的經(jīng)歷，為何失去雙腿，為何流落至此。“我真想現(xiàn)在就去救我娘，可是……”就在這時，段蘇卻發(fā)現(xiàn)對面的女子竟慢慢地闔上雙眼，身子緩緩倒向了一邊。

“姑……姑娘……”段蘇不知所措，情急之中，用手托住了即將“咕咚”一下倒在地上的女子。

“嗯。我沒事，我都聽見了。”女子直起腰版，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既然如此，你便去臥房睡吧，我就睡在這里，習慣了。”段蘇說道。

“不不不，我已經(jīng)不困了，而且我都聽見了。“女子說道：”你肯定想讓我?guī)湍悖贿^我不喜歡花時間幫助別人。”

此話一出，段蘇的表情變得有些僵硬，而面前的女子卻微笑著看著她，“別擔心，畢竟我在你這兒住了一晚，你要是求我的話，我會考慮的。”說完便出去將那裝滿雨水的木桶拎進屋里，抱起來堵在嘴邊喝了幾口，。

“你喝不喝？”

“不用。”

“嗯。”女子擦了擦嘴邊的水，又坐回原來的位置，接著說道：“好的，我告訴你我的事情。”

外面的雨聲逐漸停了下來，此時已是深夜，段蘇連續(xù)兩宿沒睡，卻一點兒不覺得困倦。他用手托起下巴，表示會認真聆聽。

“我被人追蹤，連續(xù)奔波了三天三夜。外面下著大雨，腳又受了傷，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晚。這片山林很美，但我沒想到這醫(yī)館里有人，所以就來嘍。”

段蘇的神色有些古怪，但仍舊只是靜靜地聽。

“我在尋找一個地方，一個理想的國度，跟這個世界有許多不同。那里風景很美，生命長生不老，沒有悲傷，仇恨，貪婪，厭惡，沒有戰(zhàn)爭，疾病，凋零，死亡，一切痛苦會在那里終結。而且，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段蘇如聽天書，不明所以。

“那是什么地方？”

“我最想去的地方，我愿意稱其為‘故鄉(xiāng)’。我萬里漂泊，已經(jīng)找了十多年，但是還沒有找到。”

“十多年？”段蘇心中一驚，十多年？這女子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那她豈不是從幼年便開始四處游歷？

女子點點頭。“是的，我走了很久，很遠，跨過許多山脈，荒漠，大海，去過許多不同語言的國家，都沒有找到。”

她的話完全出離了段蘇的想象。

“你為什么覺得存在這樣一個地方？”

“我就是知道。”

段蘇不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莫非，這個女子竟是個瘋子？

女子接著說道：“而且，我聽到了它的呼喚，很多年以前，我就聽到了它的呼喚。這個聲音讓我知道，存在一條道路，可以通往理想的彼岸。”

“呼喚？”

“是的。有一種聲音，指引著我的方向，或許，”女子說，“你也可以聽見。”

女子伸出了她修長白皙的左手。“握著我的手。”

莫非真的有這樣的地方？莫非這女子說的都是實話？莫非自己對世界的認知太過淺陋？

段蘇猶豫片刻，握住了她溫涼的手掌。

“閉上眼睛，靜下心。”

良久，段蘇尋找著女子所說的那種“呼喚”，然而，他只能聽見安靜的房間里二人的呼吸聲。

“別急，再等等。”她說。

恍然間，段蘇的心神不自覺地寧靜下來，他忘了自己身處困境，忘了期待中所謂的聲音。他仿佛看到了時光彼岸那個在父親懷抱中哭鬧的年幼的自己。

本不是個戀舊之人，又不曾歷經(jīng)滄桑，為什么會看到這些呢？

他聽見了遙遠的天空中風卷殘云的輕響。

溫涼的觸感將段蘇從那種感覺中抽離，他睜開眼睛，松開女子的手。

你究竟是什么人？他在心中問道。

當他看見女子那柔和平靜的目光時，他的心也跟著平靜下來。

“我聽見了，是……就像是風的聲音？”

女子搖搖頭，“不是，你聽見的就是風聲，不是我說的那個聲音。”

“為什么我會聽見風聲？我還看見了……”

“嗯，沒事的，不要多想。”女子說道。接著，她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我要睡覺了。”

“臥房有被子，你去睡吧。我習慣睡地板了。”段蘇用木棍撐起身體。

“你說被人追蹤，是誰？”

“一些笨蛋而已，沒什么好說的。”

段蘇見對方不愿多言，也沒有再問。

忽然又想起來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對了，請問姑娘芳名？”

女子笑道：“芳名？這就是你在學堂學的東西嗎？”她進入臥房，接著說道：“你也來床上睡吧。”

“不可，絕對不行。你不愿說就算了。”段蘇挪到墻邊。

女子將那團沒有被套的棉被抱了出來，扔給了段蘇，“我從不蓋被子，你自己拿著吧。我都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好像是叫——歌？你不習慣的話，就叫我小歌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