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田埂上，杜靈蕓和小蓮守候在茅屋的門口。

“如果成功了，你會告訴他真相嗎？”

“我會的，他必須知道，這是他的責任。”杜靈蕓坐在彎腰吃草的老馬旁邊，聲音淡然。

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屋子里一直很安靜，沒有小歌或者是段蘇的聲音，也沒有縱橫飛揚的劍氣。她們不由得開始擔心起來。

正當她們打算進去查看之時，屋門被人輕輕推開，帶起微微的涼風。

并沒有人從中走出。小歌跪坐在門口，呼吸粗重，額頭掛著點點汗珠。

她臉面蒼白，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扶我起來?！毙「璧穆曇艉茌p，很微弱，像是重病垂危之人的呢喃。

杜靈蕓和小蓮將她扶上馬車，她便立刻躺下，閉上雙眼，“應該是成功了，你們去看看吧?！?

杜靈蕓并不清楚，小歌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她很想說一些感激的話，卻找不出足夠分量的詞。

她還記得當初小歌幫助他們的理由:“我不做沒有意義的事”。

那時的她，是為了報答段蘇的留宿之恩。而如今又是為了什么？

段蘇躺在茅屋中的木床上。他的臉色恢復如常，只是比以往要蒼白一些，腰間的傷痕也已經愈合。

他很瘦，肋骨在胸膛間印出道道輪廓，有些扭曲。

他的膝蓋上有兩道很深的傷疤，但不再像先前那樣干癟，不再血肉模糊，大腿和小腿的皮肉上也沒有了青紫色的血斑。

杜靈蕓撫摩著段蘇的腰腹，心中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們將段蘇也抬到馬車上，向來時的方向駛去。

“我們現在去哪兒？”小蓮問道。

“以后，咱們就定居在宣泱城，至少可以避開浮屠宗的追蹤?！?

“等一等?！毙「璞犻_雙眼，用微弱的聲音說道：“先別去，等段蘇醒來。”

“小歌說等一等，先等段蘇醒來！”小蓮大聲重復了一遍她的話。

馬車逐漸停了下來。

“小歌說寒石關的人認得我們，不好解釋段蘇的事情，等他醒過來，易容再去！”

接下來，在小歌的建議下，眾人來到宣泱城北邊的一間客棧住下。

小歌服用了一些之前的藥物，又喝了一碗雞湯，便睡著了。而段蘇則依舊昏迷不醒。杜靈蕓倒是并不擔心。她坐在段蘇的床邊，心中有些煩躁。

小歌這一次睡了很久，一直到第二天的傍晚，她才醒過來。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精神顯然好了很多，食欲旺盛，杜靈蕓為她燉了兩大碗當地農舍的老母雞，她一口氣全部吃完。

夜深人靜。

“我估計，他今晚便會醒過來。你去睡吧，我有些話要對他說?！毙「鑼κ睾蛟诙翁K床邊的杜靈蕓說道。

“嗯。”杜靈蕓沒有猶豫，轉身回了臥房。

窗外明月當空，樹梢上的綠葉在微風中沙沙作響。

小歌安靜地坐在床邊，吹滅了燭燈，月光便圓滿地透了進來。

段蘇醒來時，屋子里一半是月光，一般是她美麗的側臉。

她看了許久，他也看了許久。

直到段蘇挪動了一下手臂，她才從窗外收回目光。

“你感覺怎么樣？”小歌問道。

他無心說什么，這一刻對他來說太過美好。

“我……我沒事了，我昏迷了多久？我娘怎么樣了？”段蘇眨了眨眼，又用手臂撐起身體，倚在墻邊。

“你昏迷了兩天，你娘很好。”

“哦，那就好?！倍翁K抿了抿嘴。月光給了他足夠的勇氣，抬頭看向她美麗的眼睛。

“是我救了你?！毙「璧穆曇舻?。

“哦，謝……謝謝你?！倍翁K并不了解對方這句話的含義。他此刻正責備自己，在青陽縣讀書時，沒好好學一學跟姑娘聊天的本事。

“你試試看，能站起來嗎？”

“站……站起來？”

“試一下。”

“好?！毕裢Ｒ粯?，段蘇沒有理由不信任她。

他先是試著彎了彎膝蓋關節。

一種陌生又熟悉的感覺。

段蘇欣喜若狂，掀開被褥，來到床邊。當他用雙腿支撐起身體的那一刻，有一種恍然如夢之感。

他試著走了幾步，姿態有些奇怪。

他甚至做了幾個深蹲，月光在他的臉上投下燦爛的異彩。

他曾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那種生活，接受了那種態度。他是個樂觀的人，不會沉湎與自卑和怨艾中。

但這絲毫不妨礙，此刻心中涌動的狂喜。

“我又能站起來了！”

接著，小歌帶著他來到屋外，他們沿著河流邊的草場，沿著月光下的小路，繞著客棧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一瘸一拐，步態有些怪異，但不以為意。她將雙手負于身后，面露微笑，神色淡然。

良久，月色中高大的樺樹下，他開口問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用我的血?！彼卮稹?

段蘇怔怔地看著她，她烏黑的發絲在微風中輕拂。

“你還好嗎？”他的心中流淌起一股暖流。

“我沒事，你放心。”

她讓我放心？她知道我擔心她？哦，算了，男人不應該這樣敏感，不能總是想這些事情，段蘇心想。

“你的傷勢雖然愈合，但斷裂的骨骼并不會復原如初，所以……”

“沒事，謝謝你！”段蘇笑著說道。

月光下的她實在是太美了。

多年以后，段蘇總是會產生一種錯覺。宣泱城外客棧的那一個月夜，他在一棵樺樹下靜靜地看著她的臉，然后張開雙臂，將她擁入懷中。他摟住她的肩，他們開始接吻，一直吻了很久很久。她的紅唇溫涼，綿柔，正如那一夜的月光一樣。

但是同時又有另外一種記憶。他只是看著她，很安分，什么都沒有做，而她也只是微笑。

“我要走了?！彼f。

“走？”

對啊，自己知道的，但他這么問：“你要去哪里？”

“你知道的，但我也不清楚。”

短暫的安靜。

“你什么時候走？”

“現在就走。”小歌淡淡地說。

他沒有問為什么，他覺得不應該讓她認為自己一點都不了解她。

遠方燃起燦爛的火光。

“那是火山?！毙「枵f。

“我知道。”

他們抬頭看著遠方的花火，并肩而立。

“你愿意跟我走嗎？跟我一起去找那個地方?！彼龁柕馈?

段蘇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邀請。他很欣喜，卻搖頭拒絕。她的道路太特別，他試著了解，卻無法理解?；蛟S，自己沒有那樣的勇氣吧。

“不，謝謝你。我要照顧我娘，我還要讀書，考取功名，成為一個偉大的人?！彼恼Z氣堅定。

小歌轉過身，腳下是松軟的泥土，“你會遭遇許多痛苦?！?

“嗯？”段蘇不解，她為什么會這么說，甚至懷疑是自己聽錯了。

“我要送你一個禮物。”

小歌取下腕上的手鐲，清幽的光芒像夏夜的螢火蟲。

“你將來若想踏上我的旅途，可以憑它找到我。”

小歌拉起段蘇的手掌，將手鐲放在他的手心。

“再見。”

段蘇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呼吸略微急促，手中觸感溫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