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穆昭玉點燃屋子里的油燈，守候在窗口。

暮色中走來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身形瘦削而高大，步伐輕盈穩健，他便是寒石關的隨軍大夫，公孫彷。

公孫彷遣走了跟隨的仆從，獨自一人走來。

“師傅，你回來啦。”

“嗯。”公孫彷一見到這個年輕的女徒弟，眉眼間便露出了笑意。

他徑直走入內屋，開始診治床上的兩個傷者。很顯然，他早已得知了這里發生的事情。

“這少年失血過多，內臟破碎，卻還有一息尚存，倒是個奇跡?！?

“他還有救嗎？”穆昭玉問道。

公孫彷將枯瘦的手掌探入段蘇的胸膛，片刻之后，搖了搖頭，平靜地說道：

“他的五臟肺腑已經衰竭，雪山蜂漿只能暫時延續他的生命而已，不出五個時辰，這少年便會死去。”

穆昭玉眉頭微皺，沒有說話。

“這個女子……”公孫彷握著小歌的脈搏，面露驚異之色。“奇怪，世上竟有這樣的脈象?！?

“嗯，師傅知道為什么嗎？”

公孫彷輕笑道：“我自然是知道，但是為師想聽聽你的看法?！?

“嗯。”穆昭玉抿了抿嘴，說道：“她的脈搏均勻，圓潤有力，但極為緩慢。要么是因為中了某種奇毒，抑制了臟腑的功能。要么，就是她天生體質異于常人?！?

“哦？”公孫彷露出了玩味般的笑容，似乎頗有興致：“如何異于常人？”

“四肢百骸的正常運作，離不開血液的供養。脈搏如此緩慢，血液供養不足，身體機能必然衰竭。除非，她的身體運作效率優于常人，少量營養便足以維持其活動?！?

“好，你說的不錯。”公孫彷說道：“但我覺得并非如此。”

穆昭玉接著說道：“還有一種可能。她的血液與常人不同，含有某種特殊的力量。”

“好，太好了?！惫珜O彷欣慰地笑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為師行醫多年，見過許多體質奇特的人。我們在遇到難以理解的病患時，思路不必拘泥，你已經超過京城許多名醫了?！?

“與她同行的人說，她在與浮屠宗追兵打斗時受了傷，因此而昏迷?？墒撬砩系膫诙际菧\顯的皮外傷，為什么會這樣？”

“你觀察得很仔細，但你歷練不足，經驗尚淺，所以沒能看出原委。你現在再過來看一下?！惫珜O彷翻開小歌的手臂。

“這……為什么會這樣？”只見中午時的刀傷如今已經全部愈合，只留下一點點淺淺的痕跡，“怎么會這么快？”

公孫彷說道：“她之前或許受了很重的刀傷，但她體質特殊，自愈速度極快，因此被你誤以為是皮外傷?！?

“原來是這樣。那么她之所以昏迷，也是因為失血過多？”

“不錯，她這樣的體質，體內血液本就稀少，稍微流逝一點，便會因虛弱而昏迷。而且據我猜測，她的血液流動速度比常人更快?！?

穆昭玉將被子蓋在小歌的身上，“她會好起來嗎？”

“給她服用一些溫性滋補藥草，三日之內，便會醒來?！?

……

一名仆役端著兩盤齋飯，遞到杜靈蕓面前的桌子上。

“我要見段蘇?！?

“公孫大夫正在為他們診治，你不必擔心。將軍說了，明早便讓你見他，到時候，還要問你些話。”仆役說完便走了出去。

“快吃吧，注意身體，我相信他們不會有事的?！毙∩弻埐送澎`蕓跟前推了推。

杜靈蕓剛醒來不久，此時依舊覺得非常疲憊，但更多的是對段蘇的擔憂。她知道段蘇的傷勢有多重，情況絕對不容樂觀。

“我吃不下?！?

……

穆昭玉的睡眠很淺，第二天凌晨，天剛蒙蒙亮，她便被隔壁房間的一陣腳步聲驚醒。

隔壁只有那兩個傷者。

她躡手躡腳地爬起來，悄悄地把木門推開一點縫隙，向里面望去。

她什么都沒有看到，不對，那個女子呢？

突然，門被人從里面推開，穆昭玉毫無準備，嚇得一哆嗦。

對方直直地看著她，一臉疑惑的表情?！澳闶钦l？這是什么地方？”

穆昭玉盯著小歌的臉，怔怔出神，仿佛沒聽到她的話一般。

她真漂亮，讓人覺得愉悅，穆昭玉心想。

“嗯？”小歌將臉湊近穆昭玉，“你在看什么？”

“哦。”穆昭玉說道：“這里是寒石關的臨時藥房，我叫穆昭玉，是這邊的大夫?！?

“大夫？謝謝你救了我?！?

“不客氣?！蹦抡延癫蛔〉乜聪蛐「璧哪槪岵黄鸾z毫的戒備之心。

二人走進屋子，推開門窗，讓晨光透進來。

床上的段蘇面無血色，嘴唇發紫，恐怕已經失去了呼吸。

“他……他的傷勢太嚴重了，我也沒有辦法?！蹦抡延裾f道。

“我知道?！毙「璧穆曇羟謇?，“還有人呢？”

“哦，你是說她們？帶你來的是你娘嗎？還有你妹妹？她們在西房?！?

“我娘？你能帶我過去嗎？”

于是乎，小歌在穆昭玉的帶領下，走向了西邊不遠處的一所房間。守衛們都以為這陌生的女子是穆大夫的朋友，便沒有阻攔。

杜靈蕓一夜沒睡，眼里滿是血絲，神色憔悴，此刻看到小歌過來，欣喜地站起身，上前握住她的手。

“你醒了，太好了。他，他怎么樣了？”

小歌看著杜靈蕓的眼睛，說道：“對不起?！?

“對……不起？”杜靈蕓其實內心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但還是抱著一絲希望。

小歌沉默不語。一旁的穆昭玉見到杜靈蕓這樣的神情，心中涌起一陣酸楚和同情，眼眶微紅。

小蓮挽住杜靈蕓的胳膊，將自己的額頭貼在她的肩上，“我就是你女兒，娘?！?

“我要去見他一面?！倍澎`蕓跨出房門，在眾人的跟隨下，向段蘇所在的藥房走去。

趕到時，藥房門口站著一個身姿挺拔的年輕人，身穿軍服。王冉本來還想責備幾句，但當他看到一位母親那樣的神情，便再也說不出話來。

杜靈蕓趴在段蘇的床邊，淚如泉涌，卻始終沒有哭出聲音。穆昭玉難以目睹這樣的場面，背過臉去。

“無論是大夫，還是戰士，都注定要面對許多生離死別，你要做好準備。”王冉輕輕拍了拍穆昭玉的肩膀。

小歌一直站在杜靈蕓的身側，面無表情，呼吸略微急促。

到了正午時分，王冉派了幾個軍士，打算將段蘇的尸體埋葬。

“你們走開?！倍澎`蕓站起身，臉面被淚水沖刷得煞白?！拔易约簛怼！?

軍士們在王冉的示意下讓開一條道路，將送葬的馬車留在門口。

杜靈蕓背起段蘇，將他放到馬車后面，小蓮和小歌也是進入車廂里。

“你們不用跟來。”杜靈蕓說道。

二人并未作答，卻都沒有下車的意思。馬車在眾人的目光下，出離了寒石關，向來路駛去。

“要不要跟著他們？”一名關口守衛問道。

“不用了?！?

……

“你打算把他葬在哪里？”小歌問道。

杜靈蕓兀自駕著馬車，并未回答。

小蓮不懂，但小歌忽然便明白了。她并沒有明確的目的，如果有，就意味著這段旅程很快便會結束。她只是想跑起來，小歌熟悉這種感覺。

“以后你打算怎么辦？”小歌再次問道。

你不該問這樣的問題，小蓮心想。

“你會輕生嗎？”小歌大聲喊道。

小蓮瞪了她一眼，責備道：“你在干什么？”

馬車減緩了速度，慢慢在一條小河邊停了下來。杜靈蕓坐在馬背上，靜靜地望著河面。

小歌和小蓮走下馬車，來到她的身邊。三個人就這樣望著草長鶯飛的河面，正午的艷陽高照。

“段蘇還活著。”小歌突兀地開口，打破了這份沉默。

其余二人轉過頭來，驚訝地看著她，特別是杜靈蕓，眼里陡然間多了一絲神采。

“你說什么？”

“段蘇還活著。雖然他的心臟停止跳動，五臟六腑破碎，但他還有救。別人救不了他，我可以做到?！毙「璧恼Z氣平淡，長發隨風輕擺。

杜靈蕓立刻哭出聲來，內心充滿了喜悅。經過這些天的相處，她雖然不了解小歌的來歷，但卻知道她是個充滿奇跡的人，她相信她的話。

杜靈蕓很快便擦干眼淚，抬起頭來。

“先別急著謝我，聽我說完，你要做一個選擇?！毙「杞又f道。

“無論……無論什么事情，我都答應你，謝謝……”

“你理解錯了，聽我說?！毙「璐驍嗨脑?，“我的血可以救他，但對他而言卻未必是好事。這是一種力量，也像是一種詛咒?！?

“詛咒？”小蓮和杜靈蕓皆是很困惑。

小歌接著說道：“他會變得像我一樣，一生都要遠離所愛之人，一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這樣。”

杜靈蕓鎖緊眉頭，心中思量小歌話的含義。

“對了。”小歌再次開口道：“如果我救他，你要離開你的兒子，越遠越好，否則不久之后，你就會死去?！?

“什么？”小蓮和杜靈蕓齊聲驚呼，瞪大眼睛看著小歌。

“我沒騙你們，他要遠離所愛之人，這就是我所說的選擇了。你覺得段蘇會怎么選？快點給我答復，他的時間不多了?！?

氣氛再次安靜下來。顯然，杜靈蕓開始猶豫。

如果小歌說的是真的，那么段蘇的余生將承受難以想象的痛苦。

他自己會怎么選？他會不會怪自己，幫他做了這樣一個決定？

不行，不能這么做，杜靈蕓攥緊手指。

萬一小歌在說謊呢？自己又不了解她的來歷。

萬一這樣的詛咒可以破解呢？小歌說她在尋找一個地方，那個地方是否有破解的方法？

退一步講，就算她說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遠離所愛之人，人生未必就會失去色彩。就像她一樣，她屢次幫助自己一家人，心地善良，又特別愛笑。段蘇要是成為小歌這樣的人，倒也未必是一件壞事。

杜靈蕓抬起頭，終于做了決定?！罢埬?，救他?！?

“好！”小歌爽朗地回答道。

“在這里行動，我怕會引起麻煩。”小歌伸手指了指對岸田地里的一間茅屋，“就在那兒吧，你們在門口等我。”

馬車繞過這條河流，來到對岸茅屋的門口。這應該是當地農民的屋子，里面的陳設非常簡陋，泥土砌成的墻壁下面落滿了灰塵，中間擺放著一張狹小的木床。

“對了。我不確定自己會怎么樣，可能會再次暈倒。如果一個時辰之后我還沒出來，你們就開門?！毙「枵f完這句話，便關上了古舊的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