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贊揚與責備:劍橋大學的溝通課
- (英)特麗·阿普特
- 3246字
- 2020-04-21 21:15:49
贊揚新理論之外的難題
這一科研結果(強調“關注努力,而非天生能力”)讓人茅塞頓開。它不但在教育心理學界引起了極大的反響,也改變了課堂上培育兒童的方法。這一信息的精髓是:你如果希望孩子成功、愿意接納挑戰(zhàn),就要贊揚他們的努力、刻苦和堅持不懈,而不是他們的智商、天賦或能力。要在人生路上成功,孩子需要懷有信心,但這并非自己與生俱來的能力,而是“天道酬勤”這個規(guī)律帶來的結果。
不過,日常生活中的贊揚則更加難以定義,因為它們的意義源自錯綜復雜、因人而異的人際關系。人們最早接觸的贊揚(對孩子由衷的喜愛,以及對孩子的個性感到強烈好奇)會貫穿他們的一生,無論何時何地都如同久旱逢甘霖一般溫暖和滋潤心靈。“你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孩子!”和“你最棒了!”之類的話雖然與贊揚新理論相悖,卻是建立自尊的重要基石。判斷哪些贊揚有正面效果,哪些有反面效果,其實是一項復雜而艱巨的任務。
在觀察兒童如何與家長、手足、朋友建立感情期間,最讓我驚訝的,莫過于看到來自我們所愛之人的贊揚在某些情況下反而顯得格外讓人難以接受。在我的一項研究中,5歲的梅芙聽到祖母在看到她的作業(yè)本后說“做得真好!”時忽然號啕大哭;而7歲的斯蒂夫在母親夸獎他新捏的泥人“真漂亮”之后一拳打扁了泥人。
祖母過于明顯的熱忱讓梅芙覺得不解,甚至煩躁。“奶奶看出了什么我不知道的東西嗎?”她想,然后是:“我根本看不出它好在哪里,那么,下回要怎么做才能再得到夸獎呢?”斯蒂夫想聽的不是一句泛泛的贊美,而是母親更具針對性的評價。他能看出他的泥人有好的地方,但總體來說并不滿意。他母親的贊揚更適合應付一個初次嘗試捏泥人的小小孩,而不適用于他帶有目的性的需求。母親夸獎中的溫柔與寵溺,反而詆毀了他的志氣。
青春期少年對贊揚的反應就更令人迷惑了。曾讓他們賴以為生的、來自父母的無條件寵愛,到了今天,在他們眼里卻忽然變得過時了。家長相信在那個乖戾陰沉少年心中的某處,還存在著那個當年曾與他們互相交換贊揚的可愛孩子,然而那少年更希望讓自己的嶄新自我站在舞臺中央。“你根本不了解我!”他們會如此回應父母的贊揚,此外還有,“你不配評判我!”
青少年們強烈的針鋒相對往往會讓家長覺得莫名其妙。我曾經(jīng)觀察并記錄過家長與青春期子女的交流。在研究對話記錄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無數(shù)次爭吵的起因往往是一句贊揚。當帕米娜對她14歲的女兒愛莎說“你打扮得真漂亮”時,愛莎厲聲回答:“你真蠢!”她的母親顯然十分難過。在她離開了房間之后,愛莎一邊深呼吸,一邊忍不住掉下眼淚來。等她的情緒稍微穩(wěn)定之后,我問她是否愿意談談。(愛莎明白,我在觀察家長與青春期子女的交流之后,會分別與他們單獨談話。)于是愛莎和我坐在一起,拼湊起她散碎的情緒。她解釋說:“她根本都不了解我,怎么能來夸獎我呢?”頓了一下之后,她補充說:“況且,要是她覺得我看起來很好,那么我肯定有地方做錯了。我一定是看起來太小、太可愛了,這根本不是我希望的樣子。”
青少年的工作(在他們自己眼里)就是搖醒他們的父母,不讓他們繼續(xù)以為自己家的少男少女還是他們從前認識的那個小孩。為了證明父母不認識自己,他們也許會換新的發(fā)型、新的朋友、新的愛好,好不讓家長再夸獎他們“可愛”。他們相當了解家長贊揚的威力,但同時也對此十分矛盾。雖然他們延續(xù)了從孩童時期就開始的對恰當贊揚的需求——應該說渴望,可是,隨著時間流逝,他們也開始討厭自己對它們的依賴。
即使青春期的狂風驟雨已經(jīng)過去,我們對家長評判的焦慮仍會長久地困擾我們。當贊揚缺乏熱情或真誠,或是不得要領時,這些讓我們覺得不對勁的贊揚所傳遞的信息就是:“你不是真的了解我。”
“我女兒27歲了,”瑪麗安說,“可我要是膽敢評論她一句,哪怕是贊賞,也總免不了一場唇槍舌劍。”
“哈,這里面有個故事,”瑪麗安的女兒萊斯利笑著說,“我小時候,我媽總夸我‘干凈又整潔’,我會在每天晚上上床之前,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凈凈,只因為我害怕得不到夸獎。然后她說我可真會照顧弟弟呀,結果我變成了個兩面派:即便在恨不得踢那熊孩子一腳時,我也會裝出一副乖孩子的樣子來。從根本上說,她的表揚是一種控制我的方式。因此,我聽到她夸贊時也不覺得高興,這還有什么可驚訝的嗎?她的贊揚讓我極不舒服,就好像是那種既讓你感覺有點舒服但又恨之入骨的撫摸。”
我們會不斷地檢驗贊揚中的誠意、幅度和關注點。我們也會推測它的意圖——母親贊揚里的潛在用意才是最讓萊斯利氣惱的地方。在伴侶之間,這種對贊揚意圖的敏感會變得尤其重要。在2015—2016年,我有機會在一些伴侶身上做了類似的研究。我會盡量做個透明人,與他們在他們的家里共度一段時間(通常為兩周)。雖然沒人真的能如墻上的蒼蠅一樣對他們完全不產生影響,但這種觀察研究的手段,是力圖與家中的小狗一樣保持中立的。我的觀察結果很讓人震驚:贊揚往往會引發(fā)不滿。35歲的薩拉十分欣賞丈夫斯蒂夫的工作,她稱之為“真正出色的事業(yè)”。因為34歲的斯蒂夫常常與年紀更大、更有成就的學者一同被邀請去做主講嘉賓。“他可體貼啦,”薩拉告訴我,“每當他得到贊揚時總會立即感謝我。”只不過,她臉上露出的表情卻不快樂。她停了一下,咬住嘴唇,似乎在心里掙扎了一下,然后才說:“好吧,他的確很體貼。”現(xiàn)在她的聲音里帶了一絲前所未有的僵硬。“他總說我出席他的會議對他有多么大的幫助。可是,那些會議磨光了我的時間和精力。我總是‘到場’,卻無法融入他們的交談。我感覺特別尷尬——又枯燥!而每當我試圖解釋給他聽時,他只會老生常談地說:‘你給了我很大幫助。你最好了!’這樣的贊揚也許很動聽,可根本就是愚弄人的花言巧語,我總會感覺怒氣好像蚯蚓一樣蠕動著爬升,啊,那真是讓人難以忍受的憤怒。可我想不出要怎么應付。那句贊揚讓我感覺糟透了——也內疚透了。”
弗朗西斯和她丈夫蓋理都還不到30歲。他們住在英國東部的鄉(xiāng)村東盎格利亞地區(qū),與薩拉和斯蒂夫在大城市里的學者生活方式大相徑庭。但分辨贊揚背后的意圖對這兩人的感情也有同樣重要的意義。他們結婚才6個月,如蓋理解釋,他們仍“處在共同生活的磨合期”。弗朗西斯聽后愉快地哼了一聲表示贊同。蓋理點頭說:“我們不僅要適應做夫妻,也要適應做‘我們’。”他們兩人似乎相當和諧一致,直到弗朗西斯用嚴厲的語氣打破了這份和諧:“你對我說,‘你做的三明治世界第一棒’。”隨著她的聲音哽咽,蓋理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那是壞話嗎?我覺得你做的三明治好吃還成壞話了?”“是的!”她堅持說,不等蓋理輕蔑地做完一個“我放棄”的動作,她立刻解釋道:“我當然很高興。可那不僅與做三明治或打點你的午飯有關。那代表了你控制我,讓我在每天早上忙得團團轉時還要多加一份工作。當然了,我希望你贊揚我。可我討厭受欺騙的感覺。那種贊揚實在是你哄我多做事的手段。咱們一開始就約定過不會那樣互相對待,而你的話把我推到那種角色里去了。”
我的親身經(jīng)歷也不無相似之處:當面對一句似乎企圖把你困在一個角色中的贊揚時,那種怒氣沖天的感覺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的婆婆有一次曾贊揚說我“把老公的襯衫熨燙得好極了”,那讓我感覺像是一只鐵手腕,把我固定在傳統(tǒng)的家庭婦女角色中。注意到我緊皺的眉頭和急喘的粗氣,她還以為我是在不好意思,但事實遠非如此。我吞下的是怒火而不是歡喜,因為她夸贊的事情對我來說沒有絲毫價值。這句贊揚是一個工具,企圖把我扭曲成一個我不愿做的人。
薩拉和弗朗西斯的丈夫,以及我的婆婆,很可能根本沒想到他們的贊揚會被理解為操縱、蔑視或對積極性的消磨。他們每個人都會抗議說他們的心意是好的。畢竟,一句贊揚的話怎么可能含有相反的含義呢?他們會譴責那位不懂禮貌的接受人太敏感或有意抵觸。然而,正如萊斯利說的,面對贊揚時我們都可能會過于敏感或抵觸,贊揚可能會讓我們如坐針氈,它們看似出于好意,卻暗藏著一種不可見的力量,企圖壓制我們自己的評判。
讓人意難平的贊揚就像不順暢的性行為:那些言語滿載著快活與刺激的期望,但不知為什么就是讓你失望到極點。與之相反,一句恰到好處的贊揚,會讓你心跳加快,讓希望被填滿,讓尊嚴得到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