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心理學的故事:源起與演變(上冊)
- (美)莫頓·亨特
- 5323字
- 2020-04-13 21:58:10
第五節 教父折中者
經院哲學家
奧古斯丁死后的幾個世紀里,很少有人對這些問題發表議論。強大的羅馬帝國遭到反復的劫掠和掃蕩,它的人民潛移至鄉村小鎮和有城堡的村莊,到6世紀時,只有5萬人生活在曾經輝煌一時但現已燒毀殆盡的廢墟上。羅馬城和其他城市的圖書館遭到焚毀,過去的科學知識及衛生習慣、風度和藝術全然不見。西歐的大部分國土慢慢變成原始的村莊、簡陋的采邑和較小的王國,好戰的首領們要么彼此襲擊和圍攻,要么組成聯軍對抗入侵的諾曼人、斯堪的納維亞人、馬扎爾人、薩拉森人、法蘭克人、哥特人和摩爾人。
最后,戰亂讓位于穩定下來的封建秩序,可封建領主們對學習沒有任何興趣。他們沉醉于充滿俠義的馬上槍術比賽、戰爭、陰謀詭計、魔法和奉承的求愛方式。生活在一個齷齪、殘酷且朝不保夕的世界里,心理學作為一種人造的文化物品,和歐幾里德的幾何以及索福克勒斯的戲劇一樣,被人遺忘得干干凈凈,好像它們與生活毫不相干似的。
從6世紀到13世紀,西歐唯一有機會學習心理學知識的人就是牧師。他們在修道院里得以讀到數量有限的教父們的著作。然而,這些論題很少引起牧師們的興趣,因為他們的時間和精力早就因為信仰問題和刻板的封建生活而消耗一空。只有少數幾個不出名的人漸漸熟悉了前人已經寫下的著作,自己也偶爾寫一些論及靈魂和意識的書籍。這些作品無一例外地只是一些布道素材,尤其是對奧古斯丁著作的改編和重復。
然而,變革雖然緩慢,但仍舊超越了封建秩序。戰爭使成群結隊處于半原始狀態的西歐人開始接觸到穆斯林的商業與手工業,貿易開展至西歐人所到之處。意大利商船和商業艦隊開始從北歐的海灣駛出,將東方的香料、絲綢、食物和掛毯運回歐洲各港口,隨之帶回的還有書籍和思想。隨著海上運輸業的復蘇,內陸運輸也繁榮起來。粗俗的鄉鎮變成城市,一些城市,最早是博洛尼亞和巴黎,建起了大學。
哲學開始以經院哲學的面目出現,它把主要精力花費在解決與信仰有關的問題的邏輯論證之上。首先,經院哲學家(或叫繁瑣哲學家)大都將自己局限在《圣經》的權威和綱領中載明的教理之內,并對奧古斯丁及其他教父們的著作懷著深信不疑的敬畏。經院派哲學家們檢驗哲學和宗教問題的模式是:先提出一個命題,再提取一個負面觀點,引用《圣經》和教父們的著作為這個觀點辯護,然后用確定的命題進行辯駁,再用《圣經》中的其他引語和教父們的語錄為確定的命題辯護。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慢慢意識到還有其他一些更為刺激的知識來源。一部分是從中東的作品中獲得的,因為那里的求知活動從未間斷過;更大一部分則來自西班牙和君士坦丁堡的阿拉伯和猶太學者,尤其是阿維森納、阿威羅伊和摩西·邁蒙尼德。他們重新發現了希臘哲學和心理學,尤其是重新發現了亞里士多德。
對許多經院哲學家來說,亞里士多德嚴密的邏輯、廣博的知識和相對現實的世界觀是對教父們枯燥無聊、充滿來世空想觀念的解放。于是亞里士多德,而不是柏拉圖或奧古斯丁,成為他們心目中至高無上的權威。然而,在許多年里,經院哲學家們大多分為兩大陣營:神秘的柏拉圖派(大部分為方濟各會的修士)和知識型的亞里士多德派(大部分為多明我會派)。
神秘柏拉圖派認為亞里士多德的自然主義和邏輯學是對信仰的威脅;而亞里士多德派,其中有阿伯拉爾、彼得·隆巴爾德、艾爾伯圖斯·麥格努斯和托馬斯·阿奎納,卻認為它們是對基督教教理的支持和證實教理的途徑。經過幾十年的激烈爭辯,亞里士多德派取得勝利:阿奎納使其哲學在亞里士多德主義和基督教間取得了平衡,并用推理證明了教義的真理,自此成為天主教的正式哲學。
天使博士:托馬斯·阿奎納
阿奎納的崇拜者稱他為天使博士。他是怎樣一個人呢?一點也不引人注目:默不作聲,圓圓的身體包裹在僧人的黑袍里,常常沉迷于自己的思想之中。他純粹是一介書生,虔誠、勤奮,一生幾乎沒有任何戲劇性可言。
阿奎納的父親是阿奎諾伯爵,為日耳曼貴族,其城堡位于羅馬城和那不勒斯之間,而他的母親則是西西里島諾曼王子的后裔。托馬斯出生于1225年,長成一副條頓人的相貌——身材高大,體格厚重,面容方闊,一頭漂亮頭發——也像條頓人一樣遲鈍。有人說,他一生只生過兩次氣,在同學中的諢名是“西西里的大木牛”。
他5歲時被父親送到幾千米外的卡西諾山,在本篤會修道院住讀。他在那里度過的童年談不上歡樂與自由,因而在14歲離開時,他已成為了一位堅定的學者和苦行僧。在那不勒斯大學繼續5年學業之后,他成為多明我會僧人,這使他的家人大為失望,因為他們曾希望他成為聲望甚高的卡西諾山修道院院長,而不是生活在貧窮之中的托缽僧。在母親的唆使下——他的父親已經去世——阿奎納的兄弟們綁架了他,在自家的城堡里將他關押一年,希望他改變主意。他非但沒有改變,反而以圣者的平靜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囚室里繼續自己的研習。
然而,他的確發過脾氣,因為他的兄弟為引誘他脫離苦行生活,曾把一名妖艷的美女悄悄送入囚室。阿奎納一看到她就驚慌失措,撿起一根燃燒的火棍滿屋追打,把房門上的十字架也燒著了。此舉使他的兄弟們再也不敢給他贈送美女。最終,阿奎納的虔誠感動了母親,她幫助他逃了出去。1245年,他恢復了正常生活,成為巴黎多明我教會的神父,師從亞里士多德的擁護者——艾爾伯圖斯·麥格努斯——學習神學。
他是一位了不起的學生。31歲時,他經教皇特準,被授予神學博士頭銜,比常規的時間提前了3年。他有非凡的集中思想的能力,能夠在極為煩擾的情況下沉思一系列復雜的問題。有一次,在國王路易九世的宮廷宴會上,阿奎納深思起如何辯駁摩尼教教義的辦法,對周圍的盛況、珠寶、大人物和機巧的談話全然無知。突然,他拍案而起,一聲猛喝:“這下可以搞定摩尼人了!”嚇得周遭的人士大驚失色。
這些并不是說他是一個難以親近的人。他說話慢條斯理,輕言細語,非常健談,生性樂觀,頭腦里面總是高深的思想,也總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從醒來到睡覺,研究、寫作、教學和宗教敬拜,他的每一天都填塞得滿滿的。他參加所有的祈禱,每天或做一次彌撒,或聽兩次彌撒,講課或坐下寫作前都要進行祈禱。
他參加如此之多的宗教活動,可奇怪的是,在1274年他于49歲離世之前,竟還做了那么多的事情。在不到20年的時間里,他一邊在巴黎和意大利的一些大學里講課,一邊寫了大量的布道辭、宗教小冊子、贊歌和祈禱辭,對早期哲學家的著作也作出大量冗長的評論,同時寫下四卷本的《反異教大全》和卷帙浩繁的《神學大全》(21卷)。
《反異教大全》旨在勸說不信教的哲學家們,因為他們的理性阻斷了他們的信仰。阿奎納使用了完全不同于奧古斯丁毫無熱情的神秘主義的方法來引導他們走入信仰:他給他們提供了旨在聽憑理智引導信仰的生動的邏輯哲學的論辯。他在一本小冊子中對一群反對者寫道:“請注意,我們會糾正(你們的)錯誤。它不以信仰的公文為基礎,而是建立在哲學家們自己的推理和聲明之上。”
《神學大全》旨在對神學學生進行說教,它詳細解釋了整個天主教的教義,并對其進行辯護。里面共有38篇講述不同主題的論文,包括純粹哲學、倫理學、法律和心理學,涉及631個問題或論題,并就這些問題提供了1萬種反駁或答案。阿奎納自始至終都在利用辯證法一步一步地進行推理,以檢查每一個問題。結果是,該書并不比邏輯教科書好到哪里去,但作為一本充滿嚴密邏輯論證的書,它卻是無與倫比的。
也許是操勞過度的原因,1273年12月的一天早晨,他在做彌撒時突然產生一種奇怪的感覺。自此以后,他無法再寫作《神學大全》了。“我再也干不下去了,”他說,“我已經感到,我所寫下的這些東西幾乎一錢不值,我等待著自己生命的終結。”3個月后,他溘然長逝。此后不到50年,他被教皇約翰二十二世封為圣徒。
在本書里,阿奎納的神學和純粹哲學與我們關系并不太大,不過他卻使神學和純粹哲學與心理學和諧地相處在一起。他做到這點依靠的是《神學大全》里的3篇文章:《人類論》《人類行為論》和《習性論》。他在這3篇文章里展開的東西其實也沒有新穎之處,因為他并不是一位探索者,只是一位基督教教理與亞里士多德主義的調和人。他的心理學大部分建立在亞里士多德的基礎之上(不過卻被埋伏在阿奎納自己那些艱澀深奧的術語里),同時還零星地夾雜了蓋倫、奧古斯丁和其他幾個人的思想。他把很多明顯和實在的東西,一些在早期的教父作品里遺失的東西,恢復于心理學之中。然而,他卻把這門心理學凍結在他的古典的思辨和詭論之中,并將基督教信仰中的一些關鍵要素輸入其中,比如,肉體與靈魂或意識的二元論等,使心理學蒙上一層陰影。這層陰影直到今天才得以消散。
在其論及心理學的《神學大全》中,盡管有許多托馬斯式的措辭,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到許多熟悉的話題。
在論及感覺時,阿奎納討論了早期作者們所熟悉的五種外部感官,再加上“常識”感覺——這是亞里士多德的概念——通過這些,我們意識到同一個物體的信息可以通過不同的感官同時感覺出來。
他以多少帶有亞里士多德風格的方式細分了心靈的各種功能,把它們分為生長性(可自行調節的身體功能)、感知性(感覺、胃口、運動)和理念性(記憶、想象和理智或智力)三個層次。然而,他極度夸大了“哲學家”(他經常這樣稱呼亞里士多德)提出的一個草率建議。該建議認為,人類共有兩種智慧,第一種,或稱為“可能智慧”,其功能是理解、判斷,并就我們的認知進行推理;第二種,或稱為“代理智慧”,其功能是從我們的認知中提取思想或概念,并通過信仰來了解其他真理,如無法通過推理得知的三位一體的神秘性。
阿奎納沒有提供經驗證據來證明兩種不同的智慧的存在。他的結論是由邏輯和教理合并而成的,這是因為,不管靈魂里面的什么東西與身體的感覺、認知和情緒有關——不管是什么,只要它是靈魂-肉體在生命存在期間的一個部分——它就不可能在死后仍然存在。但靈魂是存在的,因為教理這么說過。那么,它一定就是靈魂-肉體這個單元傳遞至更高和永恒知識的那一部分,因此它是永生的。這就是代理智慧。
阿奎納以這種方式調和了亞里士多德的心理學和基督教的教理,因為亞里士多德心理學并不允許個人死后還有生命存在的說法,而基督教的教理卻堅持認為這是鐵定的事實。為使容易消逝的“可能智慧”成為一種我們可通過其來創造思想的機制,他從自己的心理學中驅除了神秘柏拉圖主義關于天生觀念的說教。他和亞里士多德站在一起,認為嬰兒的意識是白板一張,但它具有從經驗中提取思想的能力。思想天生的教條將在以后的世紀里毒害心理學的發展,可它并非阿奎納所為。
不過,他的確區分開了從肉欲中產生的欲望和從暴躁性情中產生的欲望這一對概念。他是從蓋倫處搬來這兩種概念的,而蓋倫又是從柏拉圖那里借來的。阿奎納比先輩們更為細致地發展了它,并通過定義、演繹和常識對材料進行了重組。概要如下:當肉欲因美好之物而起時,我們會感到諸如愛、欲望和歡樂之類的情緒;而當其因邪惡之物而起時,我們則會感到仇恨、厭惡和悲傷。在性情上的欲望被一件不易得到的美好之物喚起時,我們將感到希望或絕望;而當其被一件惡俗之物喚起時,則會感受到勇氣、恐懼或憤怒。
對情緒的這種分類,在今天看來,盡管好像過于做作,很有點假道學的味道,可它的確更為系統,也比此前任何哲學家的觀點都更為透徹。重要的是,阿奎納以近乎現代人的口吻強調了快樂和痛苦是情緒的基本構成材料。就此而言,他應該得到榮譽。
在就意志這個話題所作的討論中,阿奎納按照教理的要求繼續強調,意志的自由的確存在。不過,這句話的前提是從亞里士多德的心理學中得到的。首先,他就理智的本質比意志“更為神圣和崇高”這個論斷進行了深奧難懂的形而上推理。而后,他更為直白地說,理智決定什么是善,意志卻尋找滿足對此目標的欲求。我們情不自禁地奢求欲望所需要的目標,在為這些欲求做什么的時候是自由的。可是,意志從屬于智慧,它將決定什么應該追求,什么應該避開(如果我們決意去做一件惡行,那是因為還缺少真正的理解)。然而,在有一種情況下,意志是一位比理智更好的裁判。
如果所欲求的目標比本質需由理智進行理解的靈魂崇高,那么,意志則比理智崇高一些……熱愛上帝要比僅僅知道上帝好上許多;反過來說,理解有形的物體要比僅僅熱愛有形的東西好上許多……通過愛,我們緊靠以卓越的形式升于靈魂之上的上帝。在此情況下,意志優于理智。
這一點又一次證明了阿奎納在信仰和理智之間所作的調和。他的目標是利用自然的理智來證明天主教信仰的真理,可是,如三位一體、化身、最后審判及上帝的本質等的神秘性,并不能通過感官或理智的證據進行演繹,只有通過信仰進行認知。因此,他設法建立了一個二重的認識論:我們通過經驗和理智認知一些事物,而其他事物卻只有通過啟示才能做到。這種自然主義心理學與基督教迷信思想的混合物在給后世的信仰者帶來安慰的同時,也對科學心理學的發展造成了長期的阻礙。
因此,阿奎納對心理學的影響既是積極的,也是消極的。在把感覺和理智描述成我們借以獲取知識的途徑時,他提供了一個基礎。在此基礎上,心理學有一天將獲得一種實驗的、科學的世界觀。然而,他把更高級的智慧功能描述成永生不死的東西,堅持認為某些知識只能通過信仰獲取。這種做法使超自然主義得以長久地對心理學進行控制。至少在天主教徒中,他的權威牢不可撼。20世紀——甚至晚至1945年——的天主教徒所寫的兩本心理學史都認為,心理學在阿奎納之后就走入了迷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