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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夢

然而,早在20世紀70年代我就感到,那隱秘的內(nèi)在現(xiàn)象有朝一日將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在紐約布魯克林念高三的時候,我在附近瑪摩利醫(yī)院(Maimonides Medical Center)的一個睡眠實驗室里做過義工——巧合的是,我就是在這家醫(yī)院出生的。參加研究的人每天傍晚到實驗室報到,一名負責的科學家會請志愿者們自然入睡——或者盡可能自然地入睡,無視陌生的房間、陌生的床、進進出出的陌生人,以及像美杜莎的頭發(fā)似的貼在你頭皮上的電纜——之后志愿者們會進入一個私人房間。其中的一位研究者查克(Chuck)會將志愿者的滿頭滿臉貼上電極。頭皮上的電極監(jiān)測志愿者的腦電波,眼部附近的電極監(jiān)測做夢時候的快速眼動(rapid eye movement),臉部其他的電極度量肌肉的活動。(哪天晚上觀察一下你的枕邊人,你就可以看到面頰、嘴唇和前額在睡眠不同階段的肌肉之舞。)查克會確保所有的電極都工作正常,祝受試者好夢,然后啟動“多波描記器”(polygraph)——那是一臺在以大約每秒2.5厘米的速度不斷送出的紙上,用多達32支筆不斷記錄受試者生理反應的笨重機器。當時我就喜歡在這里打發(fā)時間。我莊嚴的工作就是確保這些記錄筆都裝滿了墨水,而且可以正常出水。容我為自己辯護兩句,這工作可不像它聽上去那么簡單:這些筆經(jīng)常會堵住,這時就要拿一根細鐵絲伸進筆里去捅一捅。這是我關于科學方法論的第一課。

通常受試者會在幾分鐘之內(nèi)睡著,腦電圖(electroencephalogram,簡稱EEG)或者腦電波數(shù)據(jù)就會流入控制室。我很喜歡看到腦電波在紙上走出彎彎曲曲的形狀,這表明受試者已經(jīng)進入了快速眼動睡眠。當我對記錄筆的維護已經(jīng)輕車熟路時,他們就用新的工作來犒賞我——通過通話設備叫每位受試者的姓名,喚醒這些受試者,然后問他們在剛剛被叫醒之前夢到了什么。在腦電波的劇烈波動與夢境的奇幻畫面和詭異敘事之間存在著某種關聯(lián)。這讓當時的我著迷。雖然今天我已經(jīng)無法回憶起他們夢境中的任何細節(jié),但有一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直到現(xiàn)在我都記得。那就是幾乎每個夢都伴隨著強烈的情緒,不管是恐懼、歡樂、憤怒、悲傷、嫉妒還是仇恨。在睡眠實驗室的這些經(jīng)驗還讓我認識到:可以通過研究大腦來理解心靈。即便是對當時年僅15歲的我來說,事情也已經(jīng)足夠清楚:有證據(jù)足可證明,沒有任何外部表現(xiàn)、全然內(nèi)在的心靈活動(腦電波以及構成夢境的情緒元素)是真實存在的,而且可以成為實驗室里的研究對象。與行為主義者的斷言相反,對于一個真正的心理學現(xiàn)象而言,可由第三方觀察到的行為并非不可或缺。

這個信念在我的本科階段進一步加強。高中畢業(yè)之后,我進入了紐約大學,主修心理學和一個被稱為“都市領導力課程”(Metropolitan Leadership Program)的短期跨學科課程,后者更強調(diào)小型的研討會,而不是大班授課。正是在那里,我年少時的信念——要成為一門真正的科學,心理學就必須研究和解釋內(nèi)在的心理過程——撞上了權威的高墻。

當時紐約大學心理學系的系主任是查爾斯·卡塔尼亞(Charles Catania),一位徹頭徹尾的行為主義者。我選修的一個優(yōu)生榮譽研討會(honors seminar)正是卡塔尼亞開設的,我在課后經(jīng)常跟他就心理學的本質(zhì)展開激烈的爭論。卡塔尼亞稱,只有能夠被第三方觀察到的行為才能構成科學數(shù)據(jù),才能作為心理學的研究對象。而我卻不知天高地厚地堅持認為,行為主義者所研究的東西僅僅是整個心理學真實圖景中的冰山一角。對于人們的感受,心理學又作何解釋呢,我問道。怎么能夠?qū)θ藗兊母惺芤暥灰娔兀孔屛覀儊砜纯次以诋惓P睦韺W(abnormal psychology,又譯“變態(tài)心理學”)課程中所用的教材吧,它以標準行為主義的自鳴得意聲稱,精神疾病是由扭曲的強化相倚(reinforcement contingencies)所導致的。換言之,它把抑郁癥(depression)、躁郁癥(bipolar disorder,又譯“雙極心境障礙”或“雙相障礙”)、精神分裂癥(schizophrenia)等嚴重的心理疾病歸咎于反常的獎懲機制,稱各種異常心理,如幻聽、失控的情緒震蕩、深陷灰暗絕望時的自殺企圖等,都是因為受到某種獎勵的驅(qū)使,或者是因為“正常”的感受和行為會受到懲罰。我對卡塔尼亞說,這種觀點不僅在倫理上令人憎惡,而且還忽視了心理異常的生物學基礎,具體來說,也就是大腦。我當然沒能讓卡塔尼亞放棄他的行為主義信仰,盡管一周之后我的確棄選了那門異常心理學課程,不過跟卡塔尼亞關于這個話題的爭論讓我的研究興趣變得清晰起來,自此我堅信:一些比表面上的行為更深刻的東西正等待著心理學家去探究和發(fā)現(xiàn)。

念本科的時候,我曾寫過一篇關于個性的論文。在準備這篇論文的過程中,我了解到科學對我們內(nèi)心世界的了解可以說是比較有限的。那是我第一次接觸到當時關于情緒的科學文獻。當時大多數(shù)的人類研究都是由社會心理學家完成的,他們認為情緒包含兩個基本的因素。[14]首先是生理喚起(physiological arousal)——比如,當感到害怕的時候,我們心跳會加速;當生氣的時候,我們的臉會變紅。社會心理學家認為,生理喚起為情緒提供了能量和活力——不管你只是輕微的不爽還是盛怒逼得你要掏槍,不管你只是略有醋意還是被羨慕嫉妒恨折磨得要殺人泄憤。認知評估(cognitive appraisal)是這個早期理論模型中的第二個組成要素。顧名思義,認知評估是指我們觀察到了前述的心跳加速和紅臉,于是對自己說:“咦,我好像害怕(生氣)了。”需要注意的是,生理喚起對各種情緒一視同仁,不會隨著情緒的不同而不同——快樂帶來的反應與憤怒、驚訝、恐懼和妒忌是一樣的。只有認知對生理喚起的解釋才能告訴我們此刻的感受究竟如何。

這么一解釋——我只是略有夸張——你們就能看出這個模型有多么可笑。不同的情緒所造成的生理反應從根本上來講沒有本質(zhì)差異;高興、生氣、悲傷與嫉妒在感覺上并無不同;不同情緒之間的差別僅僅在于認知的解釋,或者說人們對自己身體內(nèi)部的反應所持有的觀點——在我看來,這些都是錯的。不管是作為一個科學家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我都無法接受。因為對這個模型的不滿,我甚至去做了一些研究,想弄明白心理學家的看法是否歷來如此。我翻開了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開創(chuàng)性的兩卷本大部頭——《心理學原理》(The Principles of Psychology),研讀了其中關于情緒的章節(jié)。詹姆斯認為情緒是對身體變化的感知。比如,根據(jù)他提出的模型,我們主要是在發(fā)現(xiàn)自己心跳加速或者身體僵硬、動彈不得的時候,才會感到恐懼。身體的內(nèi)部變化是由環(huán)境所引起的——就我們提到的恐懼而言,這里的“環(huán)境”可以是在你前面門口站著的一個模糊人影——而情緒包含了對這些身體變化的感知。因此,在詹姆斯看來,不同的情緒具有不同的生理特征,而主流模型卻認為不同的情緒都有相同的生理喚起,兩者顯然不同。

達爾文在1872年專門寫了一本書來討論情緒——《人與動物的情緒表達》(The Expression of the Emotions in Man and Animals,這本書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入了公共領域,讀者可以免費下載)。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倍感興奮,也進一步激發(fā)了我對情緒科學的興趣。達爾文強調(diào)了情緒的不同跡象,尤其是面部表情,這堅定了我的如下猜想:不同的情緒對應于不同的生理特征。讀完達爾文的書,我對三件事深信不疑:情緒對于理解人之為人的特征非常關鍵;心理學對人類情緒的主流研究方法存在嚴重問題;對情緒的任何研究都應該圍繞大腦展開。我相信,只有在完全了解了情緒之后,才可能完全了解人類的心靈。如果科學無法理解情緒,那么科學也絕不可能理解個性,氣質(zhì),焦慮癥(anxiety disorder)、抑郁癥等疾病,甚至認知。我同樣堅信大腦中隱藏著解開人類情緒奧秘的鑰匙。

紐約大學還是接納了我這個異端,授予了我心理學學位,接下來我準備繼續(xù)念研究生深造。不過,我喜歡標新立異,堅持要將大腦引入情緒的研究,所以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去處對我來說并不容易。我當時對斯坦福大學比較感興趣,還專門去那里走訪了一趟。我在斯坦福遇到了綽號“杰克”的歐內(nèi)斯特·希爾加德(Ernest“Jack”Hilgard)教授(在進入心理學系之前,他曾在耶魯神學院就讀),他是一位富有魅力的知名學者,因其先后對學習理論(theory of learning)的貢獻以及對催眠——尤其是如何通過催眠來控制痛覺——的研究而知名。跟著希爾加德學習的想法讓我興奮不已,不過他的一番忠告讓我放棄了這個念頭:整個斯坦福心理學系實際上沒有人對人類進行生物學研究。我后來申請了紐約城市大學(City University ofNew York)的研究生中心(Graduate Center),心想能去那兒就不錯了。但我同時也申請了哈佛大學。

在哈佛面試的時候,我與當時研究心理生理學(psychophysiology)的加里·施瓦茨(Gary Schwartz)相談甚歡。我們現(xiàn)在離大腦已經(jīng)越來越近了:心理生理學中所謂的“生理學”是指心率、血壓等生理變化。面試我的還有戴維·麥克萊蘭(David McClelland)教授,他因為十年前與拉姆·達斯(Ram Dass)事件的牽連而全校皆知。當時一位名叫理查德·阿爾珀特(Richard Alpert)的年輕教員以研究的名義,向本科生派發(fā)裸蓋菇素(psilocybin)等迷幻藥。這項研究得到了哈佛個性研究中心(Center for Research in Personality)的支持,而該機構的負責人一直由戴維擔任。阿爾珀特的這項研究得到了蒂莫西·利里(Timothy Leary)的支持,后者因為鼓吹強力致幻劑麥角酸二乙基酰胺(LSD)的精神病學療效而名聲大噪。阿爾珀特本人也頻繁服用藥物,批評者認為那可能會讓他無法準確觀察藥物在志愿者身上的效果。有幾名參與這項研究的學生后來還被送進了精神病院。最終,哈佛對這項研究亮起了紅燈。1963年,阿爾珀特被校方解職。他后來改名為“拉姆·達斯”。

當時我對這些已經(jīng)有隱約的了解,這反而激起了我對麥克萊蘭的好奇。面試的時候我跟他談起了一個我不敢跟其他杰出心理學家談起的研究主題——如果我真的想被哈佛錄取的話。當時我剛讀了卡爾·榮格(Carl Jung)的自傳《夢·記憶·思想》(Memories, Dreams, Reflections),這本書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我知道主流心理學界并不怎么待見榮格,因為榮格的思想,如集體無意識(collective unconscious)和原型理論(theory of archetypes),沒按傳統(tǒng)出牌。然而,我發(fā)現(xiàn)榮格的一些觀察非常富于洞見,尤其是關于個體差異的論述。事實上,榮格是第一個討論內(nèi)向性(introversion)與外向性(extraversion)特質(zhì)的心理學家,他還對每種類型的人群中心理與生理的個體差異做出了推斷。談到最后,我跟麥克萊蘭聊起了榮格。這位著名的哈佛心理學教授對榮格的思想并不排斥,這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讓我更加相信我應該去哈佛。離開哈佛的時候,我下定決心投身于對大腦和情緒的研究。即便日后的學術環(huán)境是一潭死水(我指的是研究主題,而非哈佛),我也不會停下前進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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