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權力結構、政治激勵和經濟增長:基于浙江民營經濟發展經驗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 章奇 劉明興
- 12247字
- 2020-04-14 14:47:08
1.4 本書的解釋:一個政治經濟學的觀點
1.4.1 地方干部的動機和激勵
本書作者認為,解釋民營經濟發展地區差異的關鍵,首要在于分析為什么不同地區的地方干部對于發展民營經濟具有不同的態度和動力,尤其是,為什么有些地區的地方干部不顧可能的巨大政治風險,持之以恒地保護和支持本地民營經濟。這個問題雖然十分明顯且重要,但目前學術界對此的關注卻顯然有所缺失,已有的解釋也存在一定缺陷。
目前被廣泛接受的理論假說主要有兩個。一種觀點認為,地方干部支持本地民營經濟發展的一個重要動機是為了從中獲得經濟利益。一方面,地方干部具有謀取自身經濟利益的動力,通過各種方式,例如腐敗,地方干部可以幫助企業規避政策上的限制,后者因此得以從事灰色甚至不合法的交易,而地方干部則從中獲得經濟收益。另一方面,地方干部也可以直接或間接地作為民營經濟發展的利益相關者參與到民營經濟活動中去,從后者的發展中獲得經濟利益。[10]
我們并不認為上述強調政府官員經濟利益的看法是錯誤的,但同時我們認為這種把經濟利益當作政府官員最大的動機的觀點過于狹隘,因為它只考慮了官員的經濟利益而沒有考慮他們的政治利益。實際上,政府官員與企業家和商人不同,無論是國家領袖、地方大員,還是各級行政領導以及基層精英,他們的身份首先是政治人物。而對于政治人物來講,他們的最大政治利益就在于他們手中的政治權力:擁有權力,就擁有支配和使用與這一權力相匹配的各種資源(包括經濟利益)的機會;而一旦失去權力,則相應地也就失去了其他各種資源。因此,本書作者傾向于接受政治經濟學文獻中普遍認可的一個假說,即政治人物的首要目的在于確保其政治生存(political survival),即保證自己的政治權力和地位。中國的政治精英亦不例外,無論是中央還是地方的政治精英,其行為的首要出發點就是能夠保障其政治生存。因此,對政治人物來說,政治利益即其政治生存是第一位的,而經濟利益最多是第二位的。
另一個廣為人知的理論假說是地區競爭假說及與其相關的各種理論,例如“晉升錦標賽”理論(周黎安,2007)或地區分權的政治集權(regionally de-centralized authoritarianism)理論(Xu,2011)。這類理論的基本邏輯是,在中央政府政治集權的前提下,地方各級官員均希望能在垂直的政治體系中獲得晉升。因此,中央政府設定一個優先考核目標,在這里一般認為是經濟增長及其相關指標(例如投資增長、財政收入增長,等等),引導各地方各級政府展開經濟競賽,在經濟增長中的優勝者將得到政治上的晉升。因此,為了獲得政治上的升遷,地方政府競相采取措施,推動經濟增長。一個可以引申的結論是,如果相對國有或集體經濟而言,民營經濟的效率更高的話,那么在地區競爭和晉升錦標賽的壓力下,地方官員就有動力去發展民營經濟。
地區競爭假說實際上依賴于很多核心假設,包括:上級政府的確有明確的考核目標且該目標能夠被觀測和量化,能夠圍繞著考核目標體系有效地根據下級政府的績效進行獎懲,等等。同時,它實際上也假設,在績效相同的情況下,被考核的各級官員有同等的幾率獲得晉升。但以上這些假設中有很多與實際政治體系的運行并不一致,導致其結論也與現實有相當的差距。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大量的事實均表明,地區競爭假說描述的現象(例如,上級考核和下級為晉升而努力表現自己)自1949年后早已有之,并非是改革開放后才出現的事情,但結果卻很不一樣,地區競爭假說并沒有就這種歷史不一致現象給出一個更具有一般性的解釋。當然,一種解釋是改革開放后,經濟發展和經濟增長成為最重要的考核指標。但這種解釋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現實上都存在很大缺陷。首先,現有的政治制度決定了,執政黨要實現自上而下的對人事任命等權力的控制,恰恰不能完全依賴于那些完全客觀和定義清晰的經濟指標。如果嚴格按照這種客觀經濟指標進行晉升競賽,實際上反而會極大損害上級政府(中央政府)對下級(地方官員)的控制。[11]其次,這一假說至少認為,在改革開放后,中央政府對經濟發展和經濟增長的重視是明確的且連續不中斷的,因此對地方政府和官員而言,這一經濟上的考核指標是明確的,且一直存在。但實際上,本書所列舉的大量事實均說明,這種看法沒有多少依據。實際上,無論改革前后,高層政治的一大特點就是中央政府的各個政治領袖對經濟政策的方向和走向可以存在很大的分歧和差異,其對外發出的政策信號往往是模糊的甚至是前后自相矛盾的(見本書各章內容)。[12]對于地方官員來說,如何正確解讀和判斷這些復雜的政治信號,構成了他們保證自己政治生存的一個前提條件。實際上,根據自己的政治經驗和所處的政治結構的不同位置,不同地方的政府官員完全可以對同一個政策作出完全相反的解讀和反應,以反映自己的政治利益。最后,地區競爭假說也缺乏足夠的經驗證據支持。本書的研究對象就是很明顯的一個反例:正是在那些經濟表現很好的地方,其地方干部反而在政治上郁郁不得志,無論改革開放前后均是如此。
追本溯源,本書作者仍然把確保政治生存作為政府官員的首要動機。本書的任務就是在這一基本假設之上,著重分析為什么不同地區的地方干部對本地民營經濟具有不同的態度和積極性,為什么相應的不同的經濟策略符合其不同的政治利益,以及為什么在各個歷史時期,他們有機會和能力來實施相應的策略。
1.4.2 政治生存考慮下的可置信承諾問題
由于我們假設政府官員目標函數的首要考慮因素就是確保其政治生存,一個合乎邏輯的判斷就是,在那些支持民營經濟發展的地區,這樣一種經濟發展模式是符合其政治利益的。這相應地需要我們回答以下兩個問題:首先,我們已經指出,浙江省民營經濟發展的地區差異現象在改革開放前就已經表現明顯。給定這一現象,需要解釋的是,如果說地方干部是本地民營經濟發展的必要條件,那么為什么在改革開放前較“左”的時代,地方干部也具有保護和支持民間地下經濟的動力且能夠長期維持下去?這對他們的政治利益有什么現實的好處?這是我們理解浙江經濟奇跡的關鍵。要知道,在1949年后的中國政治經濟史上,找出若干個地方干部冒一定的政治風險來支持本地經濟創新的例子并不難,這方面浙江并不是獨一無二的范例。例如,“大躍進”失敗后,出于對“大躍進”期間狂熱執行“左”的經濟政策導致惡果的反省,同時為了挽救生活處于困境中的農民,安徽省委書記曾希圣于20世紀60年代初,頂著巨大的政治壓力,堅持在本省農村實行“責任田”體制,這一政策極大地惠及了本地群眾。另一個廣為人知的例子則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同樣是在安徽省擔任省委書記的萬里的支持下,發軔于該省鳳陽縣小崗村的“包產到戶”一度在該省得到了相當的普及。類似的例子,在70年代末的江西、廣東、四川等省都可以找到(杜潤生,2005)。
不過,如果我們仔細審視這些案例,就會發現這些“地方創新”的興衰,基本上都具有這樣一些特點,即存在的范圍小,持續時間不長,以及一旦支持民間自主創新和突破的高級領導干部被調走(如萬里)或失勢(如曾希圣),則民間經濟活力立即出現“人亡政息”的情況。在這些地方,民間經濟活動出現或衰落的重要原因就在于這些動向是否實際上得到了當時主政的省領導的支持或者默許,而后者的態度和立場實際上在很大程度上更多受到更高層政治動向的影響。[13]而在浙江,高層政治無疑也影響巨大,但只是推動和強化了浙江不同地區間的民營經濟發展差異,卻沒有從根本上改變這種差異和對比。換言之,浙江的地方官員對民營經濟的態度,從來都存在系統性的地區差異,并且這種差異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表現出了高度的一致性。正是這種在較長時間里穩定的地區差異,才構成了解讀浙江的政治經濟史最富有挑戰性的內容。
浙江的地方官員對待民營經濟的態度的一致性和長期性也進一步提出了第二個分析上的問題,即可置信承諾(credible commitment)問題。首先,對地方政治精英來說,無論他們支持本地民營經濟的動機有多強、多真誠,仍然需要使他們的這一動機被潛在的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所感知到并相信。正如黃亞生(Huang,2008:第1章)所指出的那樣,在民營經濟面臨政治不確定性的情況下,投資者只有當他所投資的財產以及人身安全均獲得保障的時候,才會進行投資。同樣地,在這種大環境下,只有當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相信地方干部會對他們予以保護,從而不僅他們的投資所面臨的政治風險(例如資產被政府沒收、經營活動突然被政府宣布為非法或禁止,等等)會因之降到足夠低的水平,而且他們自身也不會因為政治或意識形態的原因而受到打擊或迫害時,他們才會愿意進行持續的、大規模的投資。顯然,要滿足這一前提條件,不僅在改革開放前的政治環境下難度極高,即使在改革開放后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也是一項艱巨的任務。
那么,這種可置信承諾問題究竟是如何得到解決的呢?黃亞生在其著作中首次對這一問題進行了分析。他認為是鄧小平在20世紀70年代末重新掌權,發出了一個清晰且強有力的政策轉向的信號,使廣大潛在的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認為,從此之后對他們的壓制將穩定地不斷放松和減少,從而促使后者從此敢于從事相應的經濟活動和進行相應的投資(Huang,2008:第1章)。
我們認為,黃亞生的觀點無疑具有一定的說服力。顯然,鄧小平和其前任的政治、經濟思路和治理風格完全不一樣,且鄧小平掌權之后的政策,的確是對其前任的不斷否定和超越。但黃亞生的解釋還存在很多不足,我們認為他過高地估計了新的領導人上臺及其所代表的政策變化在那些潛在的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中所產生的影響。首先,我們已經說過,北京的政治氣氛和風向經常變化多端,不要說對那些身處政治邊緣的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即使對于那些地方大員,政治和政策風向究竟會如何變化恐怕也并不是那么清晰和直接的,需要大量的信息和高度的政治敏感性才可能作出準確的判斷。尤其是在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政治環境下,即使是鄧小平本人,其政治立場以及經濟政策取向也并不是表現得十分明確的(見本書第5章)。更重要的是,即使是在“改革開放”成為施政方針之后,和國有以及集體經濟相比,民營經濟也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因為政治上的原因而受到歧視,[14]甚至屢屢遭到頻繁的政治和意識形態運動有針對性的打擊(見本書第5章)。這種政治和政策上不斷的搖擺和變幻,顯然無助于讓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形成穩定的預期。
其次,在政治不確定的條件下,即使北京的領導人有意推進經濟改革和民營經濟的發展,但究竟實效如何,在很大程度上也取決于地方各級領導和干部的應對態度和方式。而后者將根據自身的政治利益,結合現實的政治環境對來自上面的政治和政策信號進行解讀和反應。正如本書對浙江的分析所指出的那樣,在這樣一種制度框架下,即使面臨著同一個中央所發出的政策信號,不同地方的政治精英完全可能作出不同的反應。例如,在20世紀80年代初,在如何對待新興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上,有的省份成為新的農業生產方式的大膽試驗者,而有的省份則拖拖拉拉,遲遲不愿推廣新的農業生產方式,以致當時的中央領導必須派出工作組甚至親自前往有關省份,敦促其地方領導人大膽推進改革(Cai and Treisman,2006;杜潤生,2005)。在黑龍江和河北,只有當其持較保守態度的省委書記被分別調離之后,這兩省的農業改革才順利推行下去(杜潤生,2005,130—132)。即使在同一個省內部,不同地區的政治精英的經濟政策也很不一樣。就本書所考察的浙江而言,對當時仍處于灰色地帶的“包產到戶”,有的縣在省委承認其合法性之前,就已經公開或半公開地允許農民的自行選擇,而在另一些縣,在省委正式表明態度之前則一直持觀望態度(見本書第5章)。換言之,對那些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而言,現實的情況決定了雖然中央的態度很重要,但同時地方政治精英尤其是本地的地方干部的政治態度也很重要。實際上,正如“天高皇帝遠”、“縣官不如現管”等中國古老的政治諺語所表明的一樣,后者在其投資函數中所占的權重很可能更大,因為地方主管官員的態度和行為將直接決定經濟活動和投資的真實風險與回報。
最后,和大多數研究者一樣,黃亞生的解釋也忽略了我們一直強調的歷史延續性的問題。如果說,是鄧小平的復出發出了一個明確的政策轉向的信號,導致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的信心恢復并促進了民營經濟的發展,那么在鄧復出之前的時期,有些地區的民營經濟早已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頑強地生存和發展這一事實又如何解釋?并且,如何解釋這些活動反而在極“左”的“文革”時代達到了一個高潮?這些事實提醒我們,在高度評價20世紀70年代末領導階層更替所產生的影響的同時,也不能忽略在此之前就已經在發揮作用的一些機制和影響因素。
另一個和可置信承諾相關的問題是,即使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正確地認識到了地方政治精英的態度和立場,他們如何判斷后者的這種態度是否會一直保持不變呢?又如何判斷后者是否具有足夠的實力和資源來抵御來自上層的政治風險和壓力,對民營經濟進行支持和保護呢?顯然,如果沒有對這兩個問題的肯定回答,即使民營企業家或投資者知道地方政治精英對他們持支持的態度,可置信承諾問題仍然不會得到解決。
綜上所述,從確保政治生存的邏輯出發,在本書中我們實際上需要回答如下問題:地方政治精英對發展本地民營經濟的立場和態度究竟是如何符合其自身的政治利益的?為什么地方政治精英的立場和態度可以長期不變,且有足夠的實力和資源來實現其最優策略?
1.4.3 政治生存、權力結構與經濟增長:一個關于地方化產權保護的假說
許多學者已經注意到,如果現有制度無法保證(一部分或全部)精英的利益,那么后者就會尋求制度外的力量來保障自己的利益,包括從體制外的社會基層中尋求支持力量(Yue,2015)。例如,Walker(2009)發現,美國大公司的商業精英們經常通過發動下屬和群眾來表達自己的利益。Yue (2015)則通過對美國銀行業的考察,發現各地的銀行業巨頭一旦發現現有管制框架可能會對自己不利,一個策略就是發動其所在地的群眾來表達訴求和向有關部門施加壓力。而墨西哥的政治精英則通過在現有體制框架外創建新的機構或修改現有制度,以容納體制外社會力量的利益,從而獲得后者的支持(Haber et al.,2003)。在蘇聯解體后的中亞國家(例如哈薩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商業精英們通過動員其所在社區的群眾,甚至通過跨地區的精英聯合來對抗政府的掠奪之手對他們利益的侵犯(Randitz,2010)。總之,如果現有體制不能滿足甚至會損害到一部分精英的利益,他們就很可能會和那些在現有體制下同樣處于不利地位的其他社會力量進行聯合或對其進行動員,以充分利用后者的力量來滿足自己的利益。
以上文獻對我們的分析也具有很大的啟發意義。類似地,我們就政治生存、權力結構和經濟發展及其績效之間的關系提出一個在精英—群眾利益互惠聯盟基礎上產生的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的假說。這一假說首先是基于以下我們對集權體制下幾個重要現象的觀察和總結:一是,在政治不透明和政治不確定性較大的情況下,由于沒有一個獨立的第三方的仲裁機構的存在,政治精英之間的政治平衡完全可以通過非和平選舉的暴力方式進行改變。[15]因此任何政治上有關權力共享(power sharing)的承諾其本身都是不可置信的,從而導致集權體制下的政治精英總是面臨很高的政治不確定性。二是,在存在不確定性的政治環境下,政治精英要保證自己的政治生存,就必須向上或向下尋求政治支持。前者指向上級或更有權力的人尋求支持和保護,后者指向下級甚至更基層的支持者尋求政治支持。當然有時候可能兩者的支持都需要。我們認為,政治精英最終從何處獲得政治支持,取決于他在權力結構中所處的位置。需要指出的是,這里的基層支持者,可以但也不必然是我們通常所講的“群眾”。就中國的情況而言,這些潛在的基層(grassroots)支持力量,可以是普通的群眾,也可以是民營企業家,甚至可以是基層的下級政府官員和干部,例如縣、鄉、鎮的基層官員和干部,后者可以進一步對更基層的群眾進行組織和動員。他們的一個共同特征是在體制內基本上沒有多少發言權,甚至完全被排斥在體制之外,導致他們在體制內的框架下沒有直接的利益代言人,也沒有現實的渠道對體制內的政策決策產生影響,更無法對體制內的權力結構產生影響。正因為如此,為保護自己的利益,他們對來自于體制內的政治上的支持也有迫切的需求。三是,所有政治精英都彼此通過一些正式和非正式的關系和權力網絡而發生聯系,且這種聯系是具有異質性的(heterogeneous):有些人和更高層的權勢人物關系密切,因此其政治生存更依賴于更有權勢者對他們的提拔和保護;相對而言,另一些人則缺乏這種權力上的聯系,在整個權力結構和網絡中處于邊緣地位,因而他們無法像前者一樣能夠依靠上級的庇護。這導致在政治爭奪中,尤其是后者和前者之間如果存在競爭關系,那些被現有權力網絡邊緣化的政治精英的政治生存就會面臨很大的風險和不確定性。由于向上尋求政治支持和保護的渠道不存在,這些邊緣化的政治精英就必須從更基層的力量中尋求政治支持,以最大限度地提高自己的政治生存概率。而要把這些潛在的基層支持力量轉化為現實的政治支持力量,就必須給他們提供現實的好處,尤其是經濟上的好處,以換取他們對自己在政治上的支持。如果這些邊緣化精英的資源有限,那么以私人物品(private goods)的方式持續地向某些特定的社會力量提供物質利益以換取其支持就會是一個代價高昂的策略。一個具有可行性的方案,就是政治精英承諾不剝奪和沒收其潛在支持者的財產,對其投資及其收益予以承認并進行保護,從而提供類似于產權保護之類的非排他性的公共產品(public goods)。[16]如果這種情況通過地方官員和干部的策略選擇來實現,我們就將這種情形稱作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
這種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所體現的利益相互交換和擔保的機制具有明顯的政治經濟含義:如果一部分政治精英因為其在體制內的權力網絡中被邊緣化而面臨著極大的政治不確定性,那么他們會通過向基層潛在的支持者提供類似產權保護一樣的公共物品,保障其經濟利益,以獲得后者對自己的政治支持。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這種在體制內被邊緣化的政治精英和其基層支持者之間的共生共存性質的利益關系會對企業家才能的發揮以及民間投資起到保護和促進作用。誠然,這一邏輯所預言的產權保護功能是對正式的產權保護制度的一種不完全的替代品,其作用和范圍均可能是很有限的(具體分析參見本書“結論和討論II”一章)。但對普遍缺乏有效的產權保護制度的發展中國家而言,這一機制對經濟增長和發展作用卻是不容忽視的。與之相反,那些和權力上層關系緊密的地方政治精英,由于其政治前途取決于體制內權勢人物的提拔和保護,因此,其施政核心,不在于促進本地的經濟利益,而在于如何優先滿足上級的偏好和完成上級交代的任務,至于這些是否會以損害本地經濟利益為代價,則并不在此類地方干部的優先考慮范圍之內。因此,在后一類政治精英主政的地方,其經濟績效就會更差。
最終,本書的假說可以表述為:在權力異質性存在的情況下,在權力網絡中被邊緣化的干部具有更強的動機去發展民營經濟以爭取其基層支持者。從地方民營經濟發展的角度來看,和那些在權力網絡中占據主導地位的干部相對實力更強的地方相比,那些在權力網絡中被邊緣化的干部相對占據優勢的地方,其轄區內民營經濟的產權保護狀況將相對更好,從而其民營經濟的發展績效會更佳。
不過,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在現實中實現,和以下因素有密切關系。首先,如果當體制內的權力異質性存在時,政治精英也需要下級和基層支持以保證政治生存,這就說明這種支持即使在強調下級服從上級的體制下也具有不可忽視的重要性:如果在現有體制下基層力量的各個主體具有改進其共同利益的空間,并且能夠被組織起來進行集體行動的話(例如集體抗議、罷工、示威,等等),那么對邊緣化的政治精英而言,他們就是非常具有潛在價值的勢力。如果邊緣化的政治精英能夠和他們順利結成同盟關系,就不僅僅可以直接增加自己的實力,并且也使自己成為體制接觸和控制社會所必須依賴的力量,這就提高了那些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精英對前者進行政治打擊的成本(Liu Yia-ling,1992)。換言之,邊緣化政治精英如果具有能夠運用其基層支持者的集體行動的能力,就可以作為問題解決者而增加自己在政治上的談判地位和籌碼。目前,這種激勵在很大程度上被現有相關文獻(強調政治生存更依賴于是否能獲得上級或更有權力的人的青睞和支持)給忽略了。當然,要達到這一效果,邊緣化政治精英本身首先必須能夠解決自身的集體行動問題,從而能夠充當這種精英—群眾互惠關系的發起者和領導者。在本書中,這種解決集體行動的能力主要是通過1949年前地方游擊隊干部通過長期的革命斗爭經歷來獲得的(見第2章)。
其次,即使邊緣化精英動員借助基層力量來鞏固自己的政治基礎和對抗占主導地位的政治精英,但很多時候這種對抗并不是直接針對體制和中央政府,而是可以把這種對抗局限在一定的行政級別范圍之內,從而也就不會直接挑戰體制的合法性,也就有利于避免和整個體制進行直接對抗,這大大減少了動員基層力量來保護自己的政治風險,也大大增加了這種策略成功的概率。從這個角度講,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是否能夠存活并在多大程度上起作用也取決于現有體制和政策環境是否給邊緣化的政治精英留下了足夠的活動空間。這進一步取決于更高層的政治氣氛和環境以及邊緣化的政治精英是否有足夠的政治敏感性和靈活的政策操作水平來把握住各種機會(見本書第4章和第5章)。
最后,和正式的產權保護制度相比,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仍然是一種非正式的契約安排,只能通過參與各方的激勵相容機制來保證他們會執行契約的可置信承諾(credible commitment)。我們認為,只要做出相應承諾的政治精英在現有體制內權力網絡中所處的邊緣化地位沒有改變,其承諾就一直是可信的,因為他們在這種情況下背棄承諾是危險的策略:他們很可能會喪失通過利益交換來獲得基層支持者的政治支持,同時因為他們可以給占主導地位的精英所提供的政治資源有限,因而后者給予其足夠的回報以彌補其背棄承諾所導致損失的可能性也不高。另外,當制度大環境改變不大時,邊緣化政治精英采取兩面討好的騎墻策略的可能性也較低,因為在大多數情況下貫徹實施自上而下的政策和保護其基層支持者的利益是相互沖突的。[17]簡而言之,體制內權力的異質性以及邊緣化精英爭取基層支持者的重要性共同保證了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的可置信性。
根據地方化產權保護機制的基本邏輯和其發揮作用的依賴條件,我們認為,理解浙江省民營經濟發展和地區差距的關鍵,首先就在于分析該省的政治權力結構,以及其所內生出的地方干部的動機與激勵。這里需要指出的是,該省的政治權力結構及其特征,發軔于1949年前該省乃至全國的共產主義革命,同時和1949年后一系列的政治運動也密切相關。具體而言,本書的觀點和邏輯如下:1949年前的革命經歷導致1949年后浙江省的地方政治精英(地方干部)出現了分化:一部分是那些1949年解放戰爭期間隨野戰軍南下進入浙江省的干部(一般稱為南下干部),另一部分是曾在1949年前在浙江堅持打游擊的地方游擊隊干部。受中央政治權力分配的影響,在1949年后的浙江省政治格局中,南下干部相對于游擊隊干部擁有極大的政治優勢,浙江省的最高領導層以及絕大部分的高級領導干部,均來自于這個干部隊伍系統。相反,地方游擊隊干部則無法在省內高層領導成員中找到有力的代言人,其和更高層的聯系則更薄弱,從而基本上在政治上處于邊緣化地位(本書第2章)。這樣一來,雖然名義上也是國家干部,地方游擊隊干部以及以他們為核心的整個本地干部系統,卻無法像南下干部一樣有一個自上而下的官僚系統予以依靠,導致其政治生存都面臨著嚴重的不確定性和風險。實際上,在新中國成立后接連不斷的政治運動中,直到“文化大革命”爆發,地方(游擊隊)干部都是被打擊的對象,承受了巨大的政治壓力。在這種情況下,是否能獲得來自基層的支持,對地方游擊隊干部而言就非常重要了。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地方游擊隊干部就用保護基層經濟利益的方式,尤其是通過減少或避免“左”的經濟政策對民營經濟的干擾和損害的方式,來換取來自基層的政治支持。因此,在游擊隊干部政治影響較大的地方(后文統一稱為“游擊隊地區”或“游擊隊縣”),地方干部就會有足夠的激勵來放松對本地民營經濟的壓制,默許甚至支持民間市場經濟行為,以達到通過保護本地經濟利益來爭取基層政治支持的目的。這種基層和官方的相互保護和合作的關系,實際上在當地提供了一種非正規的保護私有產權的機制,客觀上保護和鼓勵了改革開放前的地下民間經濟活動,并為改革開放后這些經濟活力的進一步釋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這種地方游擊隊干部和地方經濟利益之間事實上的聯盟關系,在改革開放后也繼續存在,為這一期間民營經濟的騰飛起到了制度上的保障作用。與之相反的是,在游擊隊干部政治影響很弱的地方(后文統一稱為“非游擊隊地區”或“非游擊隊縣”),這種基層力量和地方干部之間的聯盟關系并不存在,地方干部的政治生存更多依賴于上級的支持和保護,因而地方干部更熱衷于表現對其上級靠山的忠誠,更有動力執行上級政策和滿足上級的政策偏好,而不是保護和支持本地的民營經濟。因此,這些地方的干部改革開放前積極執行左的經濟政策,改革開放后則對發展具有一定政治風險的民營經濟毫無興趣,更談不上對后者進行保護和支持。這樣一來,非游擊隊地區無論是改革前的地下民間經濟的活躍程度,還是改革后的民營經濟的發達程度,均會大大落后于游擊隊地區。
不過,需要著重指出的是,上述兩類地區中地方干部政治動機和激勵的差異雖然自1949年后就一直存在,但其導致的經濟差異卻不是一開始就涇渭分明的。這主要是因為在“文革”之前,在政治上游擊隊干部相對于南下干部處于非常明顯的劣勢,尤其是在當時的“反地方主義”的巨大壓力下,弱勢一方很容易被抓住把柄而遭到打擊(本書第2章和第3章)。因此,游擊隊地區的干部即使有意支持轄區內的民間經濟活動,由于風險過于巨大導致其實際支持力度十分有限。在這段時期,地方干部主要還是通過不公開的方式,半遮半掩地對地下經濟活動予以支持,包括敷衍了事地執行國家對民間經濟活動的管制,或給予不合法的地下經濟活動某種程度的默許(本書第3章),等等。
1966年“文革”的爆發對浙江民營經濟產生了實質性巨大影響。如果說,在這之前,所有的政治運動都或多或少地導致弱勢的游擊隊集團干部成為被打擊的對象,那么“文革”的爆發是1949年后第一次使得在浙江省一直穩居主導地位的南下干部受到了極大的沖擊。隨著最高層發動“文革”的意圖越來越明顯,各地的“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終于成為運動的直接目標。相應地,浙江省各級黨政機關中,處于領導地位的南下干部及其網絡受到嚴重的打擊。但對于政治上一直處于守勢的地方游擊隊干部集團而言,運動反而給他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在1949年之后,他們首次具有了大規模動員和組織自己的基層支持者的意識形態上的合法性。“文革”導致的天下大亂、派系林立和互相攻軒,也凸顯了動員和組織自己的支持者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各游擊隊地區的地方政治精英顯然認識和抓住了這一歷史性機遇。而他們動員其基層支持力量的基本方法仍然是為后者提供經濟上的支持和保護,只不過這一次,規模更大、范圍更廣、力度也更強,同時也更為公開和大膽。許多在正統的意識形態上不允許的地下經濟活動,例如地下貿易、長途販運、家庭工廠等等,都成為極為普遍和活躍的現象。而在非游擊隊地區,盡管南下干部領導層也受到沖擊,但要么其很快就從最初的頹勢中恢復過來,重新掌握住了局勢;要么就是他們的繼任者仍然和上層政治中心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導致無論哪一種局面出現,掌權者都沒有對通過經濟“走資”來動員基層支持的動力和壓力。這樣一來,其直接的經濟后果就是兩類地區的經濟發展模式開始出現前所未有的差異,對比非常鮮明:在很多游擊隊地區,地方干部的大膽行為催生出了當地民間經濟發展的一個高潮。即使按照官方的統計,1949年后此類地區的非國有經濟規模正是在“文革”期間第一次超過了國有經濟(本書第4章)。而在非游擊隊地區,地方干部在“文革”期間也仍然主要致力于執行和正統意識形態相一致的、甚至是很“左”的經濟政策,造成此類地區經濟發展緩慢、國有經濟一支獨大的局面。
1976年“文革”結束之后的政治環境和權力結構呈現出和“文革”前相似又相異的一些特點:在“文革”中一度備受打擊的南下干部開始陸續回到各級領導崗位,游擊隊干部仍然處于相對弱勢的地位。這種局面,一直維持到20世紀90年代初。雖然如此,“文革”結束后的政治氣候和以前大相徑庭,雖然政治精英之間的競爭依舊存在,但改革開放以前那種時刻緊繃、動輒上綱上線的政治斗爭則不再出現。這種局面,一方面使得1949年所形成的權力結構仍然維持下來,從而處于弱勢的游擊隊集團的政治精英仍然具有動力向潛在基層支持者提供經濟上的支持,以換得后者對自己的政治支持。同時,由于政治環境變得相對更寬松,且中央的政策導向也開始出現市場化的傾向,這使得游擊隊地區的地方干部對民營經濟的支持變得更加主動且積極。這些因素,再加上“文革”時期民營經濟先行發展的既有優勢,使得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這些地區的民營經濟和非游擊隊地區相比繼續呈現領先的態勢(本書第5章)。不僅如此,20世紀80年代的政治氛圍和地方民營經濟的基礎相結合,使得部分地方高級干部也愿意冒一定的政治風險,通過采取改革措施以加強自己的政治資本,這進一步加快了非游擊隊地區民營經濟的發展(本書第5章)。
以上的邏輯可以通過流程圖1.1直觀地體現出來。首先,浙江省和全國1949年前的革命經歷直接形成了該省1949年后的權力結構。這種權力結構決定了不同的政治精英在體制內的權力網絡中所處的位置,塑造了他們的政治基礎和激勵方向,從而進一步形成了其最優的經濟策略。后者最終導致了不同地區民營經濟發展績效的差異。

圖1.1 邏輯和理論框架
根據上述邏輯和理論框架,我們可以進一步對浙江民營經濟發展的地區差距現象提出一個可檢驗的假說:1949年前游擊隊活躍的地區,和1949年前不存在游擊隊的地區相比,其1949年后的民營經濟發展績效要更好。本章之后的各章節,將從不同的歷史時期、不同的角度來對比兩類地區的政治、經濟發展軌跡。
在本書的“結論和討論I”一章中,我們將討論本書的邏輯是否適用于更一般化的分析,尤其是是否能夠分析除浙江省之外的省內地區經濟差異。為此,我們選取了同樣具有革命經歷,但1949年后省內權力結構特點和浙江省正好相反的江蘇省作為對比,在江浙兩省縣級歷史和經濟數據基礎上,利用“文革”所造成的歷史沖擊作為識別工具,對本書的基本假說進行了全方面的檢驗。在接下來的最后一章,即“結論和討論II”里,我們進一步分析了浙江模式所代表的經濟發展模式的局限性,包括政商關系的穩定性較弱、對技術進步和產業升級的限制,以及對以中產階層為核心的現代公民社會推動力的不足,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