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權力結構、政治激勵和經濟增長:基于浙江民營經濟發展經驗的政治經濟學分析
- 章奇 劉明興
- 6504字
- 2020-04-14 14:47:08
1.5 浙江模式和現象的理論意義
本書的研究雖集中于浙江一省之政治經濟現象,但從這些現象中提煉出來的邏輯和理論卻并不局促。我們認為,本書的研究對以下相關研究文獻具有明顯的貢獻。
1.5.1 政治生存和經濟增長的政治經濟學
不同政治、經濟體制下的經濟增長問題,是政治經濟學研究中一個極富魅力和爭論性的主題。許多政治學家和經濟學家都傾向于認為,在非民主體制下,一般缺乏法制和產權保護制度,政治精英傾向于掠奪而不是生產財富,無法向投資者提供穩定的預期回報率,從而不會有持續的經濟增長(Acemoglu and Robinson,2012;Keefer,2004)。但經驗研究表明,非民主體制下的經濟表現差異很大(Almeida and Ferreira,2002;Henisz,2000)。平均而言,和民主體制相比,非民主體制下的經濟增長績效(增長率、儲蓄率和投資率)并不遜色(Barro,1996;Minier,1998;Przeworski et al.,2000)。這意味著在這些樣本中,有一定數量的非民主體制的國家的確在較長時間里實現了穩健的經濟增長。實際上,即使簡單的觀察也可以發現,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在很多發展中國家和地區,包括新興工業化經濟體,其經濟的高速增長是在其擁有一個非民主的政治體制時發生的,如“亞洲四小龍”。中國改革開放后長達三十多年的快速經濟增長也提供了一個明顯的案例。那么,究竟應該如何解釋非民主體制下的經濟增長現象呢?
在一系列經典研究中,奧爾森及其合作者(McGuire and Olson,1996;Ol-son,1993,2000)指出:如果最高統治者的在位時間足夠長,那么就有充分的理由從長遠的角度來發展經濟,以最大化未來的稅收收入;這意味著具有長遠眼光的最高統治者會通過提供良好的治理(governance)、制度和政策,來實現經濟增長。根據這一“坐寇”(stationary bandit)理論或“經濟上仁慈的獨裁者”(economically benevolent dictator)理論,從政策實施的角度來看,此類統治者可以杜絕狹隘的利益集團的影響,保證實施那些符合更廣泛社會利益的經濟政策,而據說此類政策在民主體制下反而會因為強大的利益集團的影響而不被采用(Boix,2003;Przeworski et al.,2000)。同樣地,這一邏輯指出統治者會通過一定的機制來選賢任能,任用和提拔那些具有真才實干者來執掌國家公器,以推行合適的經濟政策,并根據其政績進行獎懲(Edin,2003;Li and Zhou,2005;Xu,2011)。后一個推論和本書的研究密切相關,因為它直接關系到地方政治精英是如何管理地方經濟的。
但許多學者指出,坐寇理論和經濟上仁慈的獨裁者理論忽略了真實世界中的一個政治現象:在非民主體制下,政治精英必須考慮因非正常狀況所導致的政治生存(political surviual)問題。雖然無論政治制度如何,所有的政治精英都對權力最大化有著無比的沖動,但在非民主體制下,由于不存在一個獨立的第三方仲裁機構,同時無法排除將暴力作為解決政治爭斗的最后一個選項,因此,哪怕所有的政治精英曾經是盟友關系,他們也可能為提防對方為了權力最大化而背棄承諾,做出損害己方政治利益的舉動,而謀求自己的權力最大化(Svolik,2012)。這樣一來,即使是最高統治者,也不僅要面對直接的敵人,而且時刻面臨著為其盟友和下屬所背叛和出賣的潛在威脅。更糟糕的是,由于缺乏言論自由和獨立公正的選舉,因而也就缺乏一個有效的信息披露機制來甄別盟友和敵人(Shih,2010)。換言之,即使所有人都宣稱對掌權者的忠誠,但實際上他們卻可能正在密謀反對他。這樣一來,就會出現政治學者Tullock(1987)所斷言的情況,即所有的獨裁者都無法感受到安全。實際上,不僅最高統治者,統治集團內部的所有其他政治精英也都會有相同的顧慮。換言之,和最大化未來的稅收收入相比,如何保證政治生存才是獨裁者和其他政治精英更優先的考慮(Haber,2006;Wintrobe,1998,2007)。
從政治經濟學的角度來看,當掌權者更關心政治生存時,其行為方式會相應具有以下幾個特征:首先,掌權者會主要通過胡蘿卜加大棒的方式來保證自己的政治生存。現有研究一般把相關手段歸結為兩類(Bueno de Mesquita et al.,2003;Wintrobe,1998):一類就是使用暴力,對不服從者進行鎮壓(repression);另一類就是收買(buy off loyalty),包括利用分配性政治(distributive politics)手段或庇護體系(patronage)為自己的支持者提供各種政治和經濟上的好處,以獲得和鞏固其他政治精英對自己的忠誠。后者包括把稀缺的廉價貸款、財政補貼或轉移支付優先提供給對自己忠誠的政客,把對自己忠誠的政客放到重要的位置上或優先提拔他們,等等。顯然,胡蘿卜加大棒的方式是一種基于忠誠而不是經濟效率來進行獎懲和選拔的資源配置方式。
更重要的是,掌權者為了解決由于缺乏法治、言論自由和選舉所帶來的信息失真問題,會鼓勵下屬進行爭寵競賽,即通過有效的方式激勵下屬向自己發出可置信的忠誠信號,以完成對忠誠的甄別。例如,Shih(2008)的研究指出,領導人會推動帶有領導人個人色彩的宣傳運動,然后通過下級官員的反應來判斷他們對自己的真實態度;Reuter和Robertson(2012)對俄羅斯地方選舉的研究則指出,執政黨的黨魁會通過地方黨政首腦在地方選舉中的表現來觀察和判斷后者對執政黨的忠誠;Svolik(2012)則認為,統治者會通過一些制度性的設置,如委員會制度、議會制度甚至一定形式的選舉,來獲得有關的信息。
盡管如此,迄今為止很少有學者認識到發忠誠信號機制會在很大程度上主導資源配置的導向并產生相應的經濟效果。本書作者認為,當掌權者鼓勵爭寵競賽以獲得可置信的忠誠信號時,則不可避免地會導致下級官員在進行經濟政策的決策時,投入大量的資源向掌權者發出可置信的忠誠信號,但這樣做完全可能造成資源的無效率配置,甚至會造成很大的經濟和社會災難。例如,龔啟圣和陳碩(Kung and Chen,2011)的研究表明,20世紀50年代末的“大躍進”中,當時一些省份的領導人為了自己的政治前途,爭相完成或超額完成糧食征購任務,以獲得最高領袖的青睞。這種爭寵競賽,無疑對后來的大饑荒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18]蘇雪燕等(2015)對地方財政體制的研究表明,地方官員可以設置一些不合理甚至代價很大的政策,通過觀察下屬如何貫徹這些政策,來獲得后者可置信的忠誠信號。Li和Zhang (2013)則論述了專制體制下發忠誠信號的機制,并用一個一般性的數理模型說明了這種發信號的機制會如何扭曲資源配置和降低經濟績效,例如稅收和公共產品投資。
在上述文獻的基礎上,本書為這一領域的研究進一步做出了如下一些新的貢獻:
首先,本書的研究指出,即使在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下,因為種種原因,政治精英和掌權者之間的權力關系也會具有異質性,并因而對經濟績效產生異質性的影響。一方面,那些和掌權者關系緊密的官員如果把自己的政治前途寄希望于這一庇護網絡(patron-client network),其政治生存的先驗概率會較大。在這種情況下,就如同上述發忠誠信號機制所預計的那樣,他們會積極主動地參與到爭寵競賽中,更多地去討好掌權者以顯示忠誠,而不是謀取社會福利和經濟績效的提高。另一方面,那些和掌權者關系一般甚至很差的官員,從體制內獲得庇護來保證自己政治生存的先驗概率會相對較低。他們為了保證自己的政治生存,就沒有動力參與到爭寵競賽中,反而可能會通過提供類似產權保護之類的公共產品來爭取基層支持者。因此,本書指出,即使在一個權力高度集中的政治體制下,爭寵競賽的發生機制也可能存在異質性:在集權體制下,政治精英在權力分配和政治網絡中的地位,決定了他們是否有動力參與到爭寵競賽中,這進而對經濟績效產生異質性的影響。
這種有關權力分配和政治關系的異質性及其不同的經濟效應的分析框架,可以用來分析影響政府官員的政治激勵的結構性條件,以及這些條件如何決定政府官員在經濟增長和發展中的作用,尤其有助于我們理解中國地方政府和地方官員行為的異質性以及地方經濟發展模式的差異。在這方面,學者們的意見一般呈現兩極分化的態勢。一些學者認為,政府官員對市場來說是“幫助之手”(helping hand)。在中國,地方政府及其官員對經濟環境的變化具有相當的適應力和反應能力,對地方經濟的保護和支持力度也很大,對促進地方經濟發展和轉型,包括地方工業化、所有制轉型、民營經濟的繁榮等,都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Yia-ling Liu,1992;Oi,1995;Kellee S.Tsai,2007)。另一些學者則認為,在大多數時候,地方政府及其官員都表現出了掠奪性的行為,對市場來說是掠奪之手(grabbing hand),傾向于為滿足自己的利益而從社會汲取資源和租金(Bernstein and Lu,2003),是腐敗的參與者和實施者(Lu,2000),是進一步市場化改革的障礙和阻力(Zhang and Liu,2010)。本書的邏輯表明,這兩種看似矛盾的觀察其實可以同時存在。根據上面的分析,地方官員究竟是“掠奪之手”抑或是“幫助之手”,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他們在政治網絡中的地位:越是靠近權力核心、政治生存依賴于自上而下的庇護和提拔的官員,就越可能成為掠奪之手;反之,越是處于權力邊緣,從現有政治體制和權力網絡中獲得庇護和晉升的可能性越小的官員,就越可能成為幫助之手。這種行為上的差異,是這兩類官員最大化自己政治利益動機下的自然結果。
同樣的邏輯也有利于我們理解中國各地經濟發展模式的差異。眾所周知,中國各地經濟發展模式存在很大的差異,如比較著名的“浙江模式”、“江蘇模式”、“珠三角模式”等。這些經濟發展模式的本質,實際上是政府和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角色和相對作用的定位,代表了不同的財富創造和分配方式。因此,在這些經濟發展模式背后,實際上是各地的政治和經濟精英在給定的激勵機制和約束條件下,對本地經濟發展模式的選擇。因此,本書的分析實際上也為分析各地為什么會存在不同的經濟發展模式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在本書的“結論和討論Ⅰ”一章,我們將回到這一問題來,就浙江模式和江蘇模式進行對比和分析,以回答中國各地的經濟發展模式為什么存在差異的問題。
1.5.2 非正式制度的作用和相互作用
在解釋經濟增長和經濟發展時,許多學者十分強調正式制度的作用和功能,尤其是正式制度在促進集體行動以制約當權者、保護私有產權方面所起到的作用(Acemoglu and Robinson,2012;Keefer,2004)。即使在非民主體制下,統治集團出于維護自己統治的目的,也會非常重視正式制度的作用。許多學者的研究業已指出,為數眾多的非民主國家實際上也會有動力建立起具有一定民主性質的制度(quasi-democratic institutions),如議會、多黨制、選舉、聯邦制等。這些正式制度之所以能被建立起來,主要是由于統治者希望通過這些制度來進行自我約束,使其對政治上的盟友和其他政治力量的承諾具有可信性。同時,這些制度也有利于統治者對其社會上的支持力量進行動員,或是以制度化方式把反對派容納到體制內。總之,這些制度的功效在于能夠幫助統治者化解各種政治和社會矛盾,起到幫助穩定局勢、延長統治者或者統治集團政治生命的作用(Gandhi and Przeworski,2007;Magalo-ni and Kricheli,2010;Svolik,2012)。從經濟的角度看,這些制度一旦建立起來,客觀上就會對統治者的權力和行為構成制約和制衡,從而對私有產權和企業家的投資起到保護作用。經驗研究也表明,和不擁有這些制度的國家相比,擁有這些制度的非民主國家的經濟增長績效要更好一些(Gandhi,2008;Wright,2008)。
但在正式制度之外,非正式制度的作用也不容忽視。實際上,學術界早就已經注意到,即使在那些高度制度化的專制體制下,整個社會運行對非正式制度的依賴也是無處不在的。在這方面,學術界的一部分學者專注于政治精英間的非正式關系及其作用,如在官僚體系的中上層,小集團(clique)政治和私人派系(faction)關系等典型的非正式制度對官僚的晉升模式及職位的流動性的影響(Dittmer,1995;Easter,1996;Nathan,1973;Shih et al.,2010)。還有一些學者則主要關注基層干部或基層群眾之間的非正式制度(如社會道德規范、血緣關系等)對基層干部、商人、企業家和群眾行為的影響。和本書主題相關的是,后一類視角一般探討的是非正式制度對精英—群眾關系及精英行為的影響。例如,蔡曉莉(Tsai,2007)認為,中國農村中的社會規范和道德約束使得村干部的行為會受到很大的約束,社會資本越高的村莊中,村干部越有動力提供公共產品和服務。Oi(1995),劉雅玲(Yia-ling Liu,1992)與Kellee S.Tsai(2007)均指出,地方干部有可能和群眾(包括民營企業家)合謀,對后者的非正統行為(如農業集體化下多報公分,或從事意識形態所不允許的企業雇工活動等)予以默認甚至保護,其目的是為了得到群眾在政治上的配合或得到一些經濟利益。但這些研究并沒有解釋地方干部的差異化,即在同樣的政治體制下,不是所有地方的精英—群眾關系都會受到非正式制度的影響和制約。并且,在現有文獻中,對精英之間的非正式制度聯系的分析與對精英—群眾之間的非正式制度聯系的分析基本上是獨立進行的,很少有人注意并分析兩者之間可能會有什么聯系。
本書實際上指出,精英—群眾之間的非正式制度聯系的性質,在很大程度上受精英之間非正式制度聯系的性質的影響。如果政治精英的政治資源主要來自于上級的賦予,那么其政治基礎就主要在于上級的支持和庇護,結果就是地方的非正式制度對他們的約束不會很強,甚至根本不會有什么約束;但對那些在權力結構中被邊緣化的政治精英而言,由于他們更依賴于體制外力量來鞏固政治基礎和取得政治資源,因此他們受社會非正式制度的約束就會越強。因此,在集權體制下,精英之間的非正式制度聯系的性質決定了精英—群眾之間的非正式制度聯系的性質。
1.5.3 政商關系和產權保護的內生機制
大多數經濟學家和政治學家都認為產權保護對長期經濟增長至關重要(Acemoglu, Johnson, and Robinson,2001,2005)。無疑,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都因為政治發展程度較低,從而面臨著產權無法得到有效保護的難題,這幾乎是它們發展經濟所無法克服的痼疾。而各國的企業家和商人,根據自己所處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環境,發展出了種種應對策略(coping strategy),以減少產權保護不力所帶來的負面影響。例如,企業家可以通過用腳投票(即向國外轉移資產的方式)來逃避風險,或者從事非法的影子交易以藏匿財富。企業家也可以選擇向政府官員進行行賄或支付一定的報酬,換取后者主動把掠奪行為約束在企業家可以承受的范圍之內。企業家甚至可以進行戰略性投資,和政府官員結成利益共同體,比如讓后者擁有企業的一部分股權,從而使政府官員有內在的激勵來保護企業(Kaufmann et al.,2000)。[19]
企業家也可以繞過政府官員,甚至主動采取一些對抗性的方法來保護自己的產權。例如,Markus(2012)通過對俄羅斯和烏克蘭私營企業的考察,指出這兩國中國家層面的產權保護機制非常欠缺,導致企業經常面臨地方政府的掠奪之手的威脅。為減少地方政府官員的掠奪行為所帶來的風險,企業家們選擇和國外投資者結成戰略同盟(strategic ally),即通過引入國外戰略投資者的方式共同對抗潛在的腐敗官員。與之相似但不同的是,黃亞生(Huang,2007)對江蘇的民營企業的調查發現,這里的企業選擇先把資本轉移到海外,然后重新回到國內投資,從而以外資的身份來進行經營活動。他認為這是企業為保護自己的產權,根據國內輕視民營資本但重視外資的法制環境所進行的理性選擇。其他的例子包括組成商業協會,或和社會團體結盟來保護自己的利益(Randitz,2010;Duvanova,2013),等等。
以上大部分以企業為中心的分析均強調企業處在一個“弱國家”(weak state)的制度環境下,即中央或聯邦政府無法有效約束地方政府的掠奪行為,而且地方政府的實力也相對有限,[20]從而企業家有動力和能力利用地方政府官員實力的有限性,通過一些主動性的應對策略來達到保護產權的目的。或者強調現有體制外的精英和社會力量有足夠的資源和能力來采取措施保護自己免受政府掠奪之手對產權的侵犯。但在中國這樣典型的“強國家”(strong state)和強政府的制度環境下,企業家采取主動應對策略來保護產權的有效性實際上并不具有普遍意義。無論企業是和外資進行戰略合作,或假扮成外資,甚至是真外資本身,一旦政府的掠奪之手伸向企業,企業產權能否得以幸免都是大可存疑的。尤其是,在改革開放早期,企業甚至不可能具有選擇主動應對策略的空間。但本書的分析表明,即使如此,只要精英間的權力分配和政治網絡具有異質性,他們之間的權力斗爭就會客觀上驅使一部分精英來主動尋求包括企業家在內的基層支持者,從而為兩者之間形成戰略合作關系——即邊緣化的政治精英向基層支持者提供一定的好處,包括提供事實上的產權保護,以保證其經濟利益,來換取后者的政治支持——提供基礎。由于本書主要是從地方政治精英的角度來分析這一作用機制的產生和適用范圍,因此我們可以稱之為地方化的產權保護機制。它表明,即使在國家層面上的產權保護體系存在缺陷,在地方上也仍然有可能因為精英間的權力斗爭而形成實際(de facto)有利于產權保護的環境。在本書的“結論和討論Ⅱ”一章(第7章),我們將對這一問題展開進一步的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