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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宦皇帝與朝隱

東方朔一生在仕途上郁郁不得志,晚年作《誡子詩》表達了自己“依隱玩世”的心跡,揚雄在《法言》中譽之為“朝隱”。逢三國兩晉世態險惡,朝堂傾軋,東方朔的“朝隱”意識得到竹林七賢一類士人的推崇,嵇康贊其為“達人也,安乎卑位”(18),夏侯湛作《東方朔畫贊》,稱譽曰:

先生瑰瑋博達,思周變通,以為濁世不可以富貴也,故薄游以取位;茍出不可以直道也,故頡頏以傲世;傲世不可以垂訓也,故正諫以明節;明節不可以久安也,故詼諧以取容。

“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也作《玉壺吟》唱曰:“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現代學者或認為東方朔的“隱”顯然是為“朝”而隱,借隱逸于朝廷以期得到用世機會,這才是東方朔“朝隱”思想的精髓所在。并且認為東方朔酒酣而歌“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的自喻,與其《誡子詩》的“依隱玩世”在“思想脈絡是完全一致的,都體現了一種典型的‘朝隱’思想”。(19)

“朝隱”無疑是東方朔在《誡子詩》中表達的真實想法,但能否說他入仕之后就有“朝隱”情結,就是“大隱隱于朝”呢?或者說身在朝堂而“安乎卑位”,能否稱為一種隱逸方式?筆者認為仕宦是東方朔的人生追求,不能說沒有在政治上建功立業就可以自喻為“朝隱”,就可以比況為身在朝堂而追求自己的獨立人格。

關于事君之道,孔子有論:

勿欺也,而犯之。

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20)

在孔子心中,事君就要堅持道義,要敢于犯顏直諫,隱逸則是離開朝堂,避世鄉野。漢武帝時期,正值大漢帝國政治相對清明,“通一伎之士”各顯宏圖之時,并非君主昏聵、黨同伐異的世道,因此,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并不存在逼迫士人遠遁深山的氛圍。武帝雖然難免專斷,但還是能夠虛心納諫,有一定容人之量。比如汲黯就曾當廷譴責武帝:“陛下內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武帝大怒而罷朝,退而與臣下評議說:“古有社稷之臣,至如汲黯,近之矣。”(21)如汲黯之行,稱之為追求獨立人格可也,至如東方朔既要直諫,又恐獲罪,因此“詼諧以取容”,如何談得上追求獨立人格?所以,東方朔的依隱避世論,最多是他晚年的一種心態,或為自嘲,或為誡子,絕非平生追求。

就褚少孫補寫的《東方朔傳》與《漢書》比較,褚少孫所補相對簡略,且時間次序錯亂。班固則詳加考辨,凡劉向所錄備具于書,鑒于“后世好事者因取奇言怪語附著之朔,故詳錄焉”。對此,顏師古感同身受,注曰:“言此傳所以詳錄朔之辭語者,為俗人多以奇異妄附于朔故耳。欲明傳所不記,皆非其實也。而今之為《漢書》學者,猶更取他書雜說,假合東方朔之事以博異聞,良可嘆矣。”既然《漢書》本傳未載,“皆非其實”,則我們對東方朔生平事跡的考察只能以《漢書》為準。

據《漢書》記載,東方朔不僅在武帝建元元年的上書中表達了“可以為天子大臣”的志向,而且復為中郎之后,亦未改初衷,故班固記云:“后常為郎,與枚皋、郭舍人俱在左右,詼啁而已。久之,朔上書陳農戰強國之計,因自訟獨不得大官,欲求試用。”只是由于“終不見用”,才作《答客難》和《非有先生論》,“用位卑以自慰諭”。傅春明先生以為,東方朔作此兩篇事在武帝太初三年(前102)至太始元年(前97)之間,此時他已年逾六十。或以為東方朔在《據地歌》中表達的“朝隱”說辭是其早年的情結,歌中吟唱的“陸沉于俗,避世金馬門。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也確實可以做出這樣的解釋。但前提是首先要搞清《據地歌》的創作時間,否則不利于觀察他的心路歷程。

據褚少孫記述的時間順序,其酒酣而歌事在“任其子為郎”(22)之后。何為“任子”?漢代“任子令”規定:“吏二千石以上,視事滿三年,得任同產若子一人為郎。”(23)史書所載東方朔仕宦的最高秩級不過“比千石”,按制沒有任子為郎的資格,是他復為中郎以后秩級曾經晉升,還是皇帝對侍臣的特別恩賜?目前已經不得而知。那么,“任其子為郎”之事大體應該發生在他人生路程的哪一時段呢?據他在自述所說:“朔少失父母,長養兄嫂”,由此可以判斷他的婚配不會太早。如果按褚少孫的說法,“徒用所賜錢帛,取少婦于長安中好女”來分析,東方朔娶妻或者在上《諫起上林苑疏》,得“賜黃金百斤”之后,即二十四五歲左右。

既如此,任其子為郎的時間就不會太早。一般來說,按漢代的年齡劃分標準,七到十四歲稱為使男、使女。另據史書記載,以郎侍中的年齡不會小于十三歲,比如桑弘羊即“以心計,年十三侍中”。由此論之,東方朔任子為郎的時間最早也應在元狩年間以后,如此,他據地而歌的年齡當在四十歲開外,絕非早年就已萌生的心境。所以,傅春明將《據地歌》的創作時間列在太始二年(前95)亦即東方朔六十六歲以后,這或許是有一定道理的。

事實上,東方朔避世朝堂的心境本身也是矛盾的,而非一以貫之。他在上書陳農戰強國之計欲求試用而“終不見用”之后,或許已經對自己的仕途心灰意冷,并由此心生退隱之念。據閻步克先生的意見,無論是大夫系列還是郎官系列,在當時都屬于“宦皇帝”,“是一個專門奉侍皇帝的侍從、近衛的內官系統”,最初沒有俸祿,屬于散官性質,景武之際才有了“比秩”,盡管如此,仍然不屬于國家的行政官員,而是“非吏”。(24)也就是說,東方朔終其一生在仕途上還停留在“宦”的層面,始終在“宦”與“仕”之間一腳門里一腳門外。這種處境對他而言是非常尷尬的,因為與他同時或稍后上書言事的公孫弘、董仲舒、兒寬、吾丘壽王、主父偃、朱買臣、嚴助、汲黯、終軍、嚴安、徐樂等“皆奉使方外,或為郡國守相至公卿”,唯他“獨不得大官”,這種訴求與結果之間的巨大反差對一個飽讀群書、恃才傲物的人而言,與其說是一種心理上的煎熬,毋寧說是一種心靈摧殘。而他最后一次向武帝“自訟”,“辭數萬言”,委屈、不甘想必躍然簡上,但卻“終不見用”,以花甲之身,為諸郎嘲諷,又何以堪之。此情此景,最后促使東方朔不再對“仕”抱任何幻想,于是作《答客難》和《非有先生論》以明志。也應當大體同時,在他的內心萌動了“隱”的幻化,作《嗟伯夷》以自況,其辭曰:

窮隱處兮,窟穴自藏。其隨佞而得志兮,不若從孤竹于首陽。

想到自己才華橫溢,胸懷天下,卻與郭舍人等同列,以調笑、滑稽的方式博得皇上一笑,邀得金帛美食,內心的痛楚與無奈哀婉難銷。窮隱于窟穴雖非平生所志,但與其強顏為笑,莫如從孤竹于首陽。

然而,東方朔畢竟身在朝廷,“飽食安步”,何況“宮殿中可以避世全身”,以“宦”代農,所以心存隱思即可,“何必深山之中,蒿廬之下”。這或許就是東方朔心態轉化的軌跡,自身的處境觸動了內心的隱痛,高年之身難以另謀生業,久居宮廷的慣性令人戀戀不舍,而以郎外任的同僚大多身敗名裂,“困于衣食,或失門戶”,與其“從孤竹于首陽”,不若全身于朝堂,故而作《誡子詩》以表白自己的選擇,以對子孫有所規誡。

所謂“飽食安步,以仕易農”,是對自己生平的定位;所謂“依隱玩世,詭時不逢”,是對自己形跡的寫照和“獨不得大官”的解釋。但自己雖有隱逸之思,卻沒有勇氣窮隱山林,于是轉而“非夷齊而是柳下惠”,誡其子曰:“首陽為拙,柱下為工”。這與其說是對現實政治的一種疏離和抗爭,不如說是對人生際遇的一種安慰,故班固才中肯地評價為“以自慰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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