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林匹亞的榮耀(“經典與解釋”第29期)
- 劉小楓 陳少明
- 3576字
- 2020-05-22 17:41:25
四
品達獨特的終末論開始于對財富的高貴使用的思考,這是標準的凱歌式主題。它在結束時更具有凱歌式的特征:在那里,阿喀琉斯被介紹到了英雄們聚集的幸福島上(行78-80):
他們說,珀琉斯和卡德墨斯就在那里,
阿喀琉斯的媽媽,正用祈禱使宙斯的心志溫軟,
然后,把他也帶到那兒。
索姆森注意到了阿喀琉斯出場時的神奇效果。描寫這個人物命運的常見版本,以《奧德賽》11.478-491為代表。讓我們回憶一下,在《奧德賽》中,奧德修斯恭維了阿喀琉斯在冥間出類拔萃的身份;后者卻回應道,他寧愿做一個卑微的仆人,也不想在死人之中稱王。品達與《奧德賽》的分歧極富戲劇性,因為索姆森發現,為了支持自己大膽的觀點,品達竟求助于另一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在荷馬的史詩中,忒提斯(Thetis)爭取到了宙斯的承諾,即恢復她的兒子在特洛伊戰場上贏得的榮光;品達則讓她再一次向神祈求,不過,這一次卻是要讓她的兒子在死者而非生者當中獲得尊敬。[30]
索姆森的發現——即荷馬對品達的影響——給我們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角,但他的研究意圖卻存在問題。品達與荷馬都認為,阿喀琉斯的英雄氣概表現在:他為了替朋友復仇而獻出自己的生命。阿喀琉斯面前曾有兩種選擇:能夠延長生命的茍且偷生與贏得英雄盛名的英勇犧牲。阿喀琉斯的早逝和對他的稱頌在詩中不可分割;如果試圖減輕早逝的痛苦,勢必削弱他的英名。[31]在第二首《奧林匹亞凱歌》中,品達顯然不愿意這么做;他同樣也不會忘記自己介紹死后生活的方式。品達對于阿喀琉斯逃離陰間的描述方式與《伊利亞特》相同,并且拯救他的女神在兩處文本中也是相同——在《伊利亞特》中,這位女神還曾使他免遭侮辱。在品達終末論的末尾,詩歌意義上的不朽轉化為實際的不朽,這在文本的開端也出現過。為了表明阿喀琉斯這一轉化的適當性,品達需要在其他文本中尋求支持。
索姆森的論述還有另一個問題:在探討阿喀琉斯的命運時,他僅僅提及了《奧德賽》的版本;而且,他忽視了普羅克洛斯(Proclus)提到過的阿克提努斯(Arctinus)的《埃提俄皮亞》(Aethiopis)。將阿克提努斯的著作考慮在內的研究者一般認為,品達只是沿襲了阿克提努斯的觀點,或者說兩人的觀點恰巧類似。[32]不過更為詳盡的考察將告訴我們,實際上,品達與阿克提努斯等人有諸多不同。[33]如果我們參考阿克提努斯的所有詩歌,一些不同可能會消失,但有一點分歧卻將始終存在:品達筆下,是忒提斯將阿喀琉斯帶往幸福島,而在阿克提努斯的著作中,忒提斯則將他帶到了萊烏斯(Leuce)那里。因此,在兩位詩人心目中,拯救阿喀琉斯的意義定然有所差異。
普羅克洛斯發現,在阿克提努斯筆下,門農的母親曙光女神(Eos)從宙斯那里為兒子爭取到了不朽之名;門農之前為阿喀琉斯所殺。隨后,當阿喀琉斯也在戰斗中殞命,阿克提努斯就讓忒提斯從柴堆中救出阿喀琉斯的肉體,帶往萊烏斯那里。[34]然而,普羅克洛斯并沒有繼續探討這一問題,而是將目光從忒提斯與阿喀琉斯身上移開,轉向了特洛伊戰爭中的希臘人。另一位研究者羅德(E.Rohde)根據晚近的資料指出,阿克提努斯一定也使忒提斯像曙光女神一樣,為自己的兒子爭得了不朽的名聲。[35]至于她是否是經由宙斯的幫助而做到這一點的,羅德沒有說明。就我們所知,品達第一個提供了這方面的細節。
阿喀琉斯與門農的決斗是阿克提努斯詩歌中的兩大事件之一。[36]他用古老的詩藝處理這一流傳甚廣的題材;該題材的大致情況是:在安提羅庫斯(Antilochus)的尸體旁,兩位勇士相向而立;他們身后分別站著各自的母親,曙光女神與忒提斯,她們都在為自己的兒子打氣。[37]同樣為人熟知的,是 的場景:兩位母親站在天平兩端為自己的兒子求情,宙斯則在權衡兩位注定決戰到死的勇士的靈魂。[38]
品達在凱歌中六次提到門農。五次是在他與阿喀琉斯的決斗中;[39]還有一次,即在第二首《奧林匹亞凱歌》行83中,他沒有提及門農的名字,[40]而是提到了他的祖國埃提俄皮亞(Aethiopia)和他的母親曙光女神。在這里,品達特意提及他母親的名字顯然大有深意;其他四處涉及門農的地方,只有一處也提到了他母親的名字。[41]這里有種奇怪的對應關系:品達提到阿喀琉斯之名,卻沒提到他的母親忒提斯之名;另一方,他卻只提到了門農的母親曙光女神之名。所有這四處都為人所知;不過那個縮寫證明,品達的心目中確實存在一個象征性的場景。
在《埃提俄皮亞》中,阿喀琉斯的死亡緊接著門農之死(頁106,7-9行,Allen,前揭)。換句話說,門農的失敗正是阿喀琉斯完成的最后一個壯舉。[42]在凱歌中,品達三次提到這些事跡,但只有一次——即在第二首凱歌83行——他將阿喀琉斯對門農的勝利放在了最后,似乎是為了完整地保留《埃提俄皮亞》的敘事結構。[43]品達并沒有忠實于那些原始資料的習慣,他在此處對《埃提俄皮亞》的引用有著特殊目的。因此,當品達用“埃提俄皮亞的曙光女神之子”來稱呼門農時,他不僅僅是要讓我們回想那首詩歌,也是要提醒我們,曙光女神在那里扮演何種角色,起到何種作用。我們已經看到,在阿喀琉斯生命的最后時刻,曙光女神與忒提斯兩位女神成對出現。
按照普羅克洛斯的看法,阿克提努斯讓曙光女神從宙斯那里得到了不朽的名聲,并將它送給了兒子(頁106,6-7行,Allen);阿克提努斯也讓忒提斯向宙斯求助,原因卻不相同。在與門農的決斗之前,作為的一部分,[44]忒提斯的祈求與她在兒子死后的行為缺乏聯系——也就是說,她的祈求似乎并非為了替兒子贏得不朽的名聲。這種情況也許是由于普羅克洛斯簡述的模糊和不完整,但也可能是由于詩歌內容本身的緣故。雖然這一簡述模糊(涉及阿喀琉斯的拯救)而不完整(這拯救是否來自宙斯的支持),但它的相關內容卻在第二首《奧林匹亞凱歌》(行79-80)中呈現出明確的形式。然而要注意,早期的詩歌文本中具有的清晰與完整的因素(曙光女神從宙斯那里為門農爭得不朽之名),對于稍后的詩歌來說,是作為背景或典故而存在(行83)。如果我們只考慮普羅克洛斯已經說出的話(而不去推測他可能忽略的話),我們就會發現,第二首凱歌的79-80行,實際上將曙光女神的拯救行為移植到了忒提斯的身上。
不過,普羅克洛斯這一簡述的性質,使得它并不能完全支持上述觀點。我們無法確知,到底是品達還是阿克提努斯,最先讓忒提斯向宙斯祈求。[45]不過,品達在行79-80的強調,用意卻極為明顯。特殊的詞序首先揭示了此處的重要性。從句()與主句(
)的賓語分別處于詩行的首尾,這樣的安排使其語義非常顯著;兩者之間是兩個動詞,分別從屬于主句和從句,這是一種交錯排列的修辭法。萬物之主宙斯在此處占據了中心位置;在他的名字前后分別排列著四個詞語。我們可以認為,品達在此的種種努力,只不過重述了阿克提努斯的表達;但更有可能的是,他是在利用阿克提努斯以達到自己的目的:在阿克提努斯提供的細節中,他只選擇與阿喀琉斯的拯救相協調的部分。[46]
從以上這些形式安排中,我們可以感覺到,品達努力使自己的作品具有簡潔、權威與鮮明的特質。讓我們再從另一個角度去考慮。阿克提努斯筆下曙光女神拯救門農的情節,或者是重復前人的看法,或有類似的先例。曙光女神習慣于做這類事情:她為不幸的人尋求不朽的名聲作為安慰,這類描寫也并不局限于史詩;[47]忒提斯卻只做過一次,[48]不過這一行為對于她在《伊利亞特》中所起的作用是一種擴展。她對兒子的拯救,具有一些高貴的特征。不論品達對于死后生活究竟持何種觀點,他對人類必死命運的解決方式都與別人不同。
阿克提努斯安排忒提斯將阿喀琉斯帶到萊烏斯,也許僅僅是要埋葬他,如同《伊利亞特》中(卷16,行676-683)死神將薩耳珀冬帶到利西亞(Lycia)。然而,忒提斯應該還懷有特別的目的。萊烏斯并不是阿喀琉斯的家鄉,特洛伊的希臘人也沒有拒絕體面地安葬他。阿克提努斯明白,在萊烏斯,阿喀琉斯是人人崇拜的英雄。[49]然而,這種宗教式的英雄崇拜,與品達在第二首凱歌中為靈魂所安排的不朽之間,幾乎沒有相似之處。因此,若想真正從整體上理解該詩,我們需要先弄明白,在引入《埃提俄皮亞》的相關內容時,品達究竟作了哪些改變。
在后來的文學作品中,阿克提努斯的萊烏斯與品達的幸福島之間的區別漸漸模糊了。[50]品達生活的時代已經產生了幸福島與樂土(the Elysian plain)的混淆。[51]誠如馬騰(L.Malten)所言,《奧德賽》卷4行561-569描繪的樂土與赫西俄德《勞作與時日》行166-173描繪的幸福島,其實是一個地方。[52]與萊烏斯不同的是,它們都是神話中的地方,坐落于已知世界的邊緣,而且它們的居民免除了必死的命運,如《奧德賽》(卷4,行561-562)中的斯巴達王梅內拉烏斯(Menelaus)。在第四首《涅嵋凱歌》中,萊烏斯是人們埋葬阿喀琉斯并祭他為英雄的地方。在這里,品達的意圖是將阿喀琉斯與以下兩個形象分離:受當地人崇拜的英雄和黑海某座島嶼上的人物。同時,他要將阿喀琉斯描述為希臘人永遠無法忘懷的英雄。[53]品達筆下的英雄形象經過了改造,與《埃提俄皮亞》相比,這一形象變得更有詩學意義,并且更具有泛希臘主義色彩。品達的改造,按照羅德的看法,其實重復了荷馬曾使用的方式:為英雄建造的墓碑,已經不再是為了紀念他們真實的事跡,而是為了他們不朽的名聲。[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