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奧林匹亞的榮耀(“經典與解釋”第29期)
- 劉小楓 陳少明
- 2235字
- 2020-05-22 17:41:25
三
品達在詩的第46行再次提到忒戎;他將忒戎描繪為一個被勝利的成果陶醉的人。品達指出,由于在奧林匹亞比賽上的勝利,忒戎應該得到七弦琴的贊美。品達還提到了忒戎的兄弟在德爾斐與伊斯特米戰車賽中的勝利,告訴人們在比賽中要付出多大的辛勞與代價。直到此處,品達還停留于努力與成功這些詞匯的表層上。馬上,他轉向了他們的前提(行53-56):
伴有美德的財富已為各種事情帶來
良機,點燃成就的內在激情,
點燃星光,人類最真實的
光輝……
(財富)與
(美德)這兩個詞的結合表明了一個傳統主題的現身,即贊美勝利者的慷慨。[19]他不僅富有,而且懂得如何利用財富提供的時機。
(已帶來)這個完成式分詞證明品達已經考慮到忒戎的獨特境況:他已用自己的成功為所擁有的財富增添了光輝。換句話說,奧林匹亞的勝利使他的財富顯得更為高貴。然而,如若我們將分詞
看作一個抽象而非具體的名詞,[20]它就能表達一種持久的狀態。品達在此稱頌了財富的一種力量:它能激勵青年對于成功的渴望,當然前提是他擁有必備的品質。
我們沒有必要弄清這兩種解釋孰是孰非,因為它們能夠導向同一個結論。財富對一個人的影響(),恰如遠航時的燈塔:
一詞的使用,讓人想起了品達在涅嵋凱歌4行12-13中對愛琴納島的歌頌:
(燈塔之光拯救所有的客人)。他稱此島為陌生人的保護神,是這個世界矗立的燈塔。那么,在第二首《奧林匹亞凱歌》中,什么使財富成為人們的燈塔?財富使忒戎有可能完成比賽,使他有熱情好客的資本,也使這首凱歌成為可能。對于一個像忒戎這樣有才華的人來說,這些就是財富的吸引所在,但是,除了吸引之外,還有更多的東西有待討論。如同愛琴納人的公正保證了對客人的盛情,財富也向忒戎做出了某些保證。在一首關乎興衰變遷主題的詩歌中,這種保證異常重要。我們馬上會想到,下文或許將出現拯救的情節,但這里的拯救將不會借助宗教的神秘,而是通過我們更為熟悉的、能夠帶來不朽之名的凱歌,來挽救必死之人的名聲與事跡。
品達在這里確實思考了詩歌具有的力量,有兩點可以證明。第一點蘊含于詩中的比喻:最真實的燈塔之光昭示了詩歌是不朽名聲的保證人。[21]然而,對于品達在第四首《伊斯特米凱歌》行55-60中的相關表達來說,這一觀點是個麻煩;在那里,品達將荷馬的詩歌比喻為穿過陸地和海洋的光,[22]荷馬利用自己不朽的詩篇,永久保存了埃阿斯悲劇的光彩。在第三首《皮托凱歌》行72-76中,品達也有類似的說法:如果能夠使神廟重新興旺,并作出一首凱歌,荷馬將成為一位締造光明的使者,而非僅僅是天空中的一顆星辰。不過第三首《皮托凱歌》中的這一段落違反了這個事實:品達所說的拯救,不可能同時戰勝死亡與遺忘,他沒有能力帶來如此巨大的光輝。可是,這并不是說,面對死亡時他無能為力。第四首《伊斯特米凱歌》與第三首《皮托凱歌》中提到的光,的確象征了拯救;在這兩首詩中,它都是對遺忘的挽救,也是對無法挽回的死亡的一種替代;這種力量來自于詩人建立不朽名聲的能力。[23]
我們可以在行53-56中找到第二點理由,品達在這幾行詩里繼續贊揚忒戎的好客,但實際上,也在思考詩歌能夠使人名垂千古的力量。我在其他文章中提到過,品達對忒戎的贊揚有兩種不同的方式:一種簡單,一種復雜。[24]在后一種方式中,詩人沒有停留于對財富的貴族式的使用、慶祝儀式后對財富的優雅展示等方面的論述,而是著重贊美了這些活動中體現的智慧。勝利者不愿無所作為,不愿在混沌中安享自己的財富,他只希望珍藏這次勝利的回憶——在品達看來,這些得自于有教化的生活態度。這種態度源于對人類局限性的清醒認識:生命的價值在于此世的奮斗;詩歌能夠發現這種價值,并且也是使英雄的名聲與事跡免于遺忘的惟一手段。[25]對財富的最高尚的使用方法(),不單表明了一個人的品質,也表明了他敏銳的判斷力。[26]對于勝利者來說,判斷力最終體現于他對詩人的御用,因為只有詩人,才能使勝利者在人們的記憶中永遠存留。
以上聯想由于品達在此處使用的措辭而引起,它們處于涉及贊揚寬宏大量的文本的中心部分(行51-56)。隨后,人的理解力與對死亡的議論共同出現(行56-57,...),這讓我們很自然地設想,它們是詩人贊揚忒戎的一部分——因為忒戎了解,只有詩歌能與死亡抗衡。光的比喻揭示出詩歌的拯救力量,這似乎是品達冥想的焦點。通過這些言論,我們發現品達的目的并非在于如下方面(行56-58):
……如果人類保持美德,并能知曉未來,
那么,就像我們這里做的,不可抑制的心
會得到報酬……
品達的這一錯格(anacolouthon)[27]實例,最為人們注意。這個條件從句——(如果人類保持美德,并能知曉未來)——并沒有它的結論句。勝利、奮斗、財富以及財富擴展人類可能性的力量(行49-56)引導著品達對未來的預見(行56-57)。我們可以預料,品達在這里將會稱頌忒戎的深謀遠慮——正像他對其他勝利者的稱頌一樣。這種深謀遠慮,體現于忒戎將自己的財富用于詩歌的明智之舉,因為詩歌有能力使他的事跡免遭遺忘。[28]詩人簡單提及了忒戎獲勝的經過,他之前不懈的努力和隨后的慷慨解囊;作出光的比喻之后,詩人使用了
(知曉未來)這一短語,它與對寬宏大度的復雜贊揚一致。與一般凱歌中的思路相似,詩人思考的問題是:如何戰勝死亡。然而,當我們沿著文本繼續前進時,卻發現它導向的并非不朽的名聲,而是不朽的生命。
一些論者認為,品達賦予這首凱歌以非凱歌的內容;[29]如果確實如此,我們就不得不佩服詩人的技巧了。詩中引入終末論描述的那個段落,恰恰具有徹底的凱歌色彩;而且,終末論也是作為凱歌式的主題而引入。品達的凱歌式語言讓我們想到詩歌所帶來的不朽名聲;不過在文本中,它將讓位于另一種形式的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