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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黑色技藝:虛榮、妄用和迷信

拉伯雷的讀者很快就意識到他對黑色技藝的嘲諷。他指責占卜星象和煉金提丹是“魯留斯的技藝”(art de Lullius ) (第二卷第8章),但又肯定地強調彗星和自然力混亂對吉奧莫·杜·勃勒(Guillaume Du Bellay)之死的超自然預示(第四卷第25-27章),這兩者看起來互相矛盾。[23]但是,在對占星家、煉金家、魔法師以及喀巴拉神秘主義實踐的諷刺背后,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拉伯雷直接接受了這些技藝的自然基礎。

拉伯雷對周密明斷的占星術的評價,沒有哪個比他的諷刺性歷書更直接。他的《龐大固埃預言》[24]突出強調了占星家們的本質虛榮(vanity),他們利用了人們的輕信和好奇心。拉伯雷對占星家的反對立場非常強硬,甚至堅持認為有必要建立審查制度,來控制他們對愚昧無知的妄用。不過,他的主要責難源于他們用次要的力量取代了首要的因果作用。

上帝改變宇宙中的一切事物。所有生命都依賴于他,依靠他作為造物主的意志。但是,愚蠢的占星術(folz astrologues)使星辰變為首要的影響力,但它們不過是一些符號,或者充其量是現象世界中次要和中介的原因。[25]雖然拉伯雷將天體視為揭示神意的方法,但他在《1533年歷書》中明確指出,人們不應該試圖在其中讀出或將其讀成“永恒之王的精確的秘密啟示”。[26]在《1535年歷書》中,他談到問題的核心,指出人類的觀察能力不足以測度精確的天體運行。[27]雖然人類的身體從屬于星辰,但人類的處境并不完全是悲觀的。因為人類的意志不受恒星的支配,而且,通過協調人類意志與神圣意志的關系,人類可以超越不利的偶然星形。但是,人必須避免像占星家那樣試圖將他們自己的意志強加給上天。占星家們企圖控制星座和行星,從而顛倒了知識的自然秩序,這是他們的妄用和虛榮的首要根源。[28]他們和煉金家、魔法師都參與了這場顛倒的對話。

通過煉金家語言的戲仿和諷刺,拉伯雷間接地譴責了那些以倒置的方式妄用其知識的煉金家。例如,在描寫巴奴日用“哲人的石頭”從巴黎赦罪銀行里偷錢時,拉伯雷戲謔地抨擊了巴奴日治療“缺錢病”的方法。但同時,他也批評了尋找哲學石的愚行和那些以為石頭可以吸金的人的輕信(第二卷第17章)。類似的例子是在教皇島情節中,《教皇敕令》以煉金術的巧妙手法使黃金從法國流人羅馬(第四卷第53章)。

到目前為止,對煉金術象征的最大程度化用(adaptation)見于對“穿皮袍的貓”的訪問。拉伯雷在對“穿皮袍的貓”的煉金術式戲仿中抨擊了法國司法體制的真正基礎。代表法官的貓們一般通過第六元素(la sexte essence)控制受害人。他們比煉金家的精粹更勝一籌,因為他們無道義的爪子是攫取金子的更可靠手段。他們的審判長格里波米諾(Grippeminault)所做的應答連禱展示了“第六元素”的三個步驟。法官口念短語“原來” (or ?a ),指令他面前的人將注意力集中到眼下的事情上;然后暗示他們的有罪抑或無辜全賴金子來定奪。巴奴日用短語“金子”(or la)有力地反駁,邊說邊把他的金幣袋當眾扔到法官跟前。終于,格里波米諾在一聲“金子真好”的歡呼中結案并宣判他的無辜受害人無罪(第五卷第11-13章)。他這心滿意足的最后歡呼是對“穿皮袍的貓”的聲討,正如格里波米諾的謎語是對自身的譴責、黑色豆象蟲咬壞庇護它的白豆子一樣。

煉金家的大作既有實踐的目標,也有哲學目標。被內行的煉金家視為真正科學的哲學煉金術是沉思的和象征性的。與尋找黃金完全不同,沉思的煉金術賦予哲人石或金子精神性的意義。這樣,金屬的變形所意指的就不是金屬的再生,而是靈魂的再生。煉金家的爐子或蛋中的顏色變化意指精神發展的幾個階段。煉金步驟從黑色的第一原質(materia prima)開始,接下來依次是結合和腐爛或死亡。精神的死亡之后是清洗凈化過程,這一步驟會產生白色的物體。不過,這是中介性的步驟,接著是第三次轉化(赤化),也許還有第四步(變黃)——雖然這未必是必需的步驟。[29]但是,“穿皮袍的貓”顛轉了這個過程。由于受害者此生的血,他們開始是紅的,然后變成黑甲蟲或黑毒蛇。他們不是從腐朽的黑中重生凈化為白,而是從白色的豆子或蛋中生為黑(第五卷第14章)。因此,表面上他們超越了煉金術的精粹,實際上,他們通過腐化而導致自身的毀滅。他們一次性地將知識與能力轉化為罪惡,與任何惡魔巫術一樣黑暗邪惡。

利用一系列雙關語和身份誤認,拉伯雷將冀姆納斯特(Gymnaste)遭遇特立派(Tripet)及其部從的事件,轉變為對惡魔巫術的流行信仰和迷信實踐的諷刺(第一卷第34-35章)。畢克羅壽缺乏理智的部下使冀姆納斯特——他稱自己是“窮鬼”——具有了魔鬼的全部能力。他們只想把冀姆納斯特趕走,而最后,他們由于失心恐懼,被冀姆納斯特用雜耍功夫完全擊潰。恐懼極其迅速地在他們中間蔓延,甚至在下一次出擊前,他們都要沾一下圣水,戴上星狀護身符,以保護他們免受高康大的魔力控制。然而,對五角星的魔法功效的迷“信”并不能保護畢克羅壽的烏合之眾,在具有更高理性和正義的對手面前,他們不堪一擊,四處奔逃(第一卷第43章)。他們喪失理性的行為,是特里巴老爺(Her Trippa)的博學法術在大眾流行層次的反映。

拉伯雷不遺余力地譴責特里巴的黑色魔法(第三卷第25章)。如果說,在這一次訪問中對龐大固埃的忽略,以及最后巴奴日自己的異常激烈反應,還不足以表現特里巴技藝的惡魔本質的話;那么,巴奴日送給特里巴作為換取其意見的禮物——狼皮和劍,則是足夠了。[30]他的占卜法絕不是巫術,但都與庸醫術密切相關。他的最后一種占卜法,死人召喚法,清楚地表明了他對陰間事情的興趣。他早先提到的幾種占卜法則是要么召喚亡靈,要么就巴奴日的事情來說,召喚巴奴日未來妻子的逼真形象。然而,按基督教權威來看,兩種情況都存在某個問題,即被喚來的是人的真實靈魂還是附在他形體上的魔鬼。例如,通過水視法和水相占卜法(lecanomancy),魔法師可以分別在溪流、水泉或一盆清水中召喚某人的形象。這些方法,和特里巴老爺所列舉的其他諸如用鏡子、篩網、奶酪、熏香或蠟燭等的方法一樣,魔法師在運用之前,都要做精心的準備并舉行適當的儀式。雖然拉伯雷和其他人文主義者一樣顯示出對這些占卜術的興趣,但他肯定知道傳統的庸醫術如何進行占卜。[31]雖然他接受這些占卜術以及所有其他所謂玄秘科學的哲學基礎,但他清楚明白地譴責它們,認為它們是一種妄用,是黑色的技藝。

正如諷刺占星術、煉金術和魔法的“玄秘”運用一樣,拉伯雷也諷刺了與那些迷信學科相關的喀巴拉神秘主義實踐(第二卷第20章)。[32]他抨擊“圣路昂的喀巴拉神秘主義者”,將其與流行的喀巴拉神秘主義驅魔傳統(第一卷第8、 35章)和喀巴拉修道士(cabale monastique)聯系在一起。因此,喀巴拉修道士顛轉了與喀巴拉神秘主義形而上學沉思相關的宗教實踐。

拉伯雷批判黑色技藝,是因為它們確實顛轉了知識的自然秩序。人天生票有學習的好奇心。只要一研究自然,一使用對自然法則和力量的知識,人就對自己最初和最終的神圣始源感到厭惡。他顛倒了人類理性的位置,并由于不節制而破壞了自身平衡及與世界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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