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正式成了慶的徒弟。
也是從這時候開始,她才真正領略傀儡術的深邃和精妙。
就好比她費勁努力,才走到一條死胡同的面前。面對著胡同的盡頭,她以為這就是世界的終點。可現在有人給她一束光,告訴她一條路。
她才知道,自己在一個浩大迷宮里的探索,才不過剛剛開始。
慶的技藝,有如鬼神。
那個嚇死阿綠的稻草人就是她的手筆,非但能夠自己站立、接風而行,甚至可以擰上發條、背負重物,日行數十里而不竭。
要是她能把這等制造用在野莊的事務上,那得節省多少勞力?
相形之下,十月用盡心血做出來的那個仿制品,著實簡陋可笑。
十月在慶的指點下,一旦明白了稻草人腹中的機理,便立即把自己做的那個玩意拆散當了柴火燒掉。
慶的作品可以稱之為藝術品,自己做的,下腳料都算不上。
慶一旦當起了師傅,就很有師傅的樣兒。她對于十月幾無保留,所有的原理、關竅,全部一一指點。當然,十月也很有悟性,一聽就懂,一點就通。如果她是那種愚笨的學生,慶教不了兩下就要發火。
十月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現在,用簡陋的傀儡娛樂女奴們反而成為一種負擔。
但是每天的傀儡戲還是照常進行。畢竟她需要這個掩護。有了慶的指點,現如今制作這種演戲用的傀儡變得十分簡單,十月隨隨便便就做出了好幾個遠超以往水準的。
傀儡的質量高了,女奴們自然歡喜得不行。十月受歡迎的程度越來越高,在她表演完戲劇之后,她們會給她倒水,送點心,甚至專門鉗一盆炭火來讓她暖和。
現在慶也會安靜地在一旁跟著看。從她的臉上看不出什么喜樂,但十月知道,她至少不會像先前那樣討厭。
不過傀儡戲有個麻煩處——就是太精彩了,往往讓人忘了時間、懶得干活兒。女奴們渴望這種娛樂,依賴性就表現得更為明顯。傀儡戲的時候一般安排在午飯之后,現在冬天要做的事情不多,所以能有這種閑暇。
只是這幾天剛好轉暖,過幾日怕是有大雪。按照大姐的安排,這幾天是漚肥的好時候,沒有肥,明年開春后的農事就不好打理。
十月也知道大姐的顧慮所在,而且這顧慮合情合理。野莊這一片女奴由大姐帶領,事務由大姐負責。上次死了阿綠她已經挨了莊主的訓。可不能再出什么差錯。
只是這天的傀儡戲實在令人入迷,眾人根本舍不得邁腳步。要這么趕人十月肯定是不行。她看看天色,日頭還在中天,于是說:“最后一出戲我演繹得快一些。演完了大家好去干活兒。”
眾人自然“好、好”地應諾著。只是十月才演到一般,大姐從外面把頭探進了堆柴火的院子這邊,催促:“怎么還沒去?不是說吃了午飯就去的么?現在天黑得早,白天一共就這幾個干活兒的時辰,你們早上又喊冷起不來,一天到晚沒個干活兒的時候,活兒還要不要干了!”
大姐說話向來說一不二。但是今天算是奇了,眾人知道她來,也聽見了她訓,可卻一個個背對著她,連頭都懶得回一下。
十月看氣氛有些尷尬,連忙解釋:“我是想著,反正只剩半出戲沒演完,不如先等大家看完了,再去干活也好專心……”
她其實只是為自己開脫罷了。卻沒想到這句解釋得到了很多贊同與附和。女奴們紛紛稱是,一個一個小聲地補充:“對啊,看不完戲,心里掛念著,干活兒也容易出錯。”“反正也只剩半出了,堆肥也不拘這一時。”“就算堆不完,晚飯晚吃點就是了,天黑得早,可以點火把嘛!”
這些小聲的非議不但讓大姐驚異,也令十月倍感意外。
她們從來不敢忤逆大姐的。怎么現如今十月一言,居然引得眾人擁護,這不是給大姐難堪……
十月僵在了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大姐似乎也是。被眾人一起忤逆,她又能如何?再把大伙兒訓一頓?揪著眾人的耳朵拉到堆肥場那里?
那她只怕會激起更大的方案。
于是,大姐什么也沒有做,自然更不會留下來跟著一起看戲。而是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十月手里提著傀儡,心里面也有如同傀儡一般的被迫和無助。
那天下午她一演完手里的傀儡戲,就跟著眾人前往堆肥場堆肥。她干活是沒得說的,那天就更是愈發賣力。她對大姐說不上什么害怕,只是現在是自己潛心學藝的時候,好不容易阿綠之死給她帶來了一些平靜,她可不希望自己的步驟就此打亂。
那天的活兒干得很麻利,太陽一下山就干完了。只是越麻利結果越糟糕,因為下工的女奴們又竊竊私語起來:“看,這不挺快的么?”“就是,還說要干到天黑呢,現在回去吃晚飯一點兒也不耽誤。”“自己不愛看,總不能攔著我們也不愛看吧……”
十月的心一點一點懸起。
第二天一天無事。十月干著自己分內的活兒,劈柴、縫補,然后就是打著制作傀儡戲人偶的名義制作那些復雜的傀儡——復雜到可以自己行走、奔跑,甚至按照設定的順序做一些特定的動作。她的鉆研越來越深刻了,越鉆得深,就越是覺得這門技藝的浩瀚和偉大。同時也對慶的能力和腦子愈發贊嘆和敬佩。
一直到晚上吃飯,女奴們彼此之間都還正常。大姐沒有跟任何人計較昨天的事兒,眾人也依然尊重大姐。只要大姐不妨礙她們去十月那里看戲。
可是,晚飯一過,眾人收拾了碗筷,大姐說:“今天要洗下鍋,順便收拾一下外面的柴火堆,過兩天看著要下大雪,不能讓柴火給雪浸濕了。十月你留下來在廚房幫我。”
十月便走不了了。
眾人沒有那么多復雜的心思。雖然也覺得有些奇怪,但畢竟十月一直料理柴火的事情,大姐的要求也合情合理。何況,大姐的語氣溫柔和藹,簡直可以說是客氣,眾人就各自去了。
十月留了下來,這一刻她甚至巴不得慶就在身邊。哪怕在廚房外頭呆會兒也好。
只是慶也不知蹤影。
廚房就剩了她和大姐兩人,十月眼見氣氛尷尬,便想立即沖到后面柴火堆那兒蓋氈布,不過大姐立即閃身將后門一攔:“不著急。急什么?”
十月站住腳步,大姐笑瞇瞇地看著她,示意已經清理過的飯桌:“你先坐。”
十月不知對方葫蘆里賣什么藥,自己去坐了,大姐走到門邊將門一關,回過頭來,也在十月旁邊落座。
她坐得很近,讓十月有些想躲。但事到如今,躲自然是沒個真的躲處,十月料想是為了昨天頂撞的事情,于是主動開口道:“大姐,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對,你多包涵。”
“昨天的事?”大姐眉毛一揚,“昨天什么事情?”
十月吃不準這是真的還是故意不知,又道:“昨天你讓大伙兒抓緊去堆肥,是我想得太淺,讓大家多看了半出戲。”
大姐臉上露出恍然的神情,這讓十月十分意外。
“你說這事兒啊,沒關系啊,昨天活兒不都干完了么?”
十月不解:“不是為了這事兒?”
“當然,這算什么?堆肥堆完了啊,沒有耽誤任何人的工夫,你又沒錯。”
十月不明白那把自己留下來到底是為了什么。
“是這樣啊。”她點點頭,敷衍道:“那就好。”
大姐笑起來:“你啊,就是想太多了。我平日里跟我們不親近,其實也是想太多。我們沒有要排擠你的意思啊。只是你是生人嘛,我們當然要多了解你呀。這些日子啊,是我疏忽了,應該跟你多交流、多說說話才是。”
大姐又挨近了一些,她跟十月已經手臂貼著手臂,到了幾乎無間的地步。十月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大姐繼續道:“你看啊,十月,現在阿綠沒了,咱們里頭人又少了一個。咱們正應該團結啊,是不是?莊子的這一片地盤不小,每天要管的事情這么多。有時候我一個人真有些感覺管不過來。我想讓你平日里多幫幫我忙,你愿意不愿意?”
幫忙?十月雖然不是很樂意,但好像沒什么拒絕的理由。
她點點頭:“如果我能幫得上什么忙的話。”
大姐開心地笑起來:“你剛才多心,以為我今天單獨留你,是要跟你算賬呢?你看你看,這就挺沒意思的對吧!其實啊,這誤會其實也很好解開的,只要……”
大姐欲言又止的樣子令十月感到狐疑,她試探地問:“只要什么?”
“你要跟我跟好。”
“跟你……好?”十月的不解來到了頂點。
大姐眼睛里忽然閃了閃光:“是啊,你跟我好——就跟阿綠跟我似地那般好,眾人就自然而然都服你了……”
就在十月一點點覺得自己快要接近真相的時候,大姐的手已經從油膩的飯桌上伸了過來,猛然間一把抓住了十月的手。
“對,你跟我好。”
她在十月的掌心不輕不重地捏了捏。
十月立即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