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明白了大姐說的“好”是什么意思。

大姐的眼睛里很有些媚意，閃爍著隱忍卻又分明的欲望。十月從來沒想過這種事情真能發生在兩個女人的身上。

不過她聽說過的故事里又的確有過這樣的橋段。可那只是故事嘛，十月又不當真。現在她不得不信了。

一群女人遠離人世，所見不過彼此。十月聽說過的故事里，女囚中間容易發生這樣的事。說起來，她們一群女奴，其實與女囚何異。

“阿綠？”十月顧左右而言他。不過阿綠跟大姐如此“好”過？那可真是看不出來。

“是啊，阿綠。”大姐手上的力氣又加重了幾分，十月想要把手抽離，卻始終做不到。“平日里你們當然看不出來。畢竟大家睡通鋪嘛，不好動手。可是我經常讓阿綠來廚房幫我做事，你記不記得？我跟阿綠的感情可是深得很吶，要不是我，她也當不了這群人里的二把手的。十月，十月，你模樣好看，人又聰明，其實有你在，本來也輪不到阿綠的，你想不想當二把手？你想不想在這群女人里面說一不二……”

大姐的手已經伸進了十月的脖子，十月還從未這么害怕過一個女人。以前她不想招惹大姐，是提防她背后插刀，那還說不上什么怕。可現在是真怕了，她心里的恐懼如泉而涌，她幾乎要尖叫出來。

就在這時候，外面響起了慶的喊聲。

“十月！十月！有頭豬發瘋啦！你快去看！豬圈要被拱啦！”

一聽此言，十月如蒙大赦，連忙撇開大姐的手：“豬圈那邊出事了，我先去看看。”

大姐不依：“那個瘋婆子，專門壞人好事的，你別信她。”

十月自然要繼續爭取：“不行不行，那些豬莊主是要留著過年的，春天的時候來了一個大野豬險些就把豬圈給拱破。那時候還沒事，要是現在丟了豬，咱這些人都別想要過好年。”

大姐聽到此間厲害，手不由松了一下。外面的慶還在狂叫：“快呀快呀！豬拱圈啦！要沒肉吃啦！我們都別想要吃肉啦！”

十月沒有錯過機會，立即將手一抽。大姐再捉不住她，十月便逃也似地離開了飯桌，沖出了門口。

到了門口，慶就在不遠處，已經天黑，雖然四周幾里地都是森林，但慶這樣扯著嗓子嚎叫還是讓人心煩。十月過去連忙止住她：“好了好了，我出來了，別吵著別人。”

慶一看，低聲冷言：“要是那些人真把我的話當回事，早就來了。”

兩人來到豬圈，一切太平，什么事情都沒有。十月抬頭看了一眼慶，后者一副全然皆知的表情。

“你……知道大姐留我是做什么？”

“不知道，”慶過去扶了扶豬圈的籬笆，“但能猜到。”

“能猜到？那是因為……”

“阿綠從前就是這么做的。”

慶露出鄙夷的表情，嘴角的笑極盡嘲諷：“她看起來很厲害不是？我跟你說了，色厲內荏。她不過就是個給人舔盤子的。”

十月先沒聽明白，片刻后臉一紅。明白了慶的意思。

慶把一切都看得透透的。這也沒什么好奇怪。畢竟她是真聰明。能有那等手藝的人還能蠢么？

倒是十月，對那幫女奴滿心都是不屑一顧，反而什么都看不出來。

以至于落到今天的險境。

“謝謝你今天救了我。”她道。

慶不做聲，但這份謝意也算是受下了。她看看遠處的廚房，燈已經吹滅，看來大姐覺得無趣，已經回去休息了。

“她以后還會煩你的。”慶說。

“是。”十月同意這個說法，“可是，又能如何。”

慶沉默了片刻。“那你得想辦法讓她再也煩不了你。”

她話沒說得很明白，但在十月聽起來，卻有幾分驚悚的意味。

阿綠曾經也很討厭。現在她再也討厭不起來了。

十月沒說話，慶就兀自繼續：“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一幫女奴，多半是犯了事的，能有幾個無辜。何況，就算無辜，誰又能保證她們都是好人。”

她轉過頭來：“我跟你相處了這么長時間，還教過你本事，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樣樣都好，就是心還不夠硬。”

十月沉默片刻：“我學傀儡術，不是為了害人。”

“呵！”慶笑出聲來，“這就奇了。你不是為了害人，可我每每講到緊要的地方，你都能看出兇險。領悟獨到，又記得尤為用心，按著做的時候，又極其小心。一人內心如果不存著幾分殺心，那么傀儡術，不過就是一種制造玩具的技術罷了。誰又能時時規避其間的兇險？”

慶看人的確很準。十月一時默然。

“我是有仇要報。”良久，她回答。

“呃，這是個好開脫的好理由。對于阿綠，我也是有仇要報。”

“我這仇可不一樣！”十月聲音陡然高了起來。

慶依然不屑，擺了擺手：“無所謂，人人都覺得自己會不一樣。但殺人就是殺人，這可沒什么不一樣。何況……”她頓了一頓，“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這門手藝你要學可以，但就是別后悔。”

十月記得，她一直想問卻沒問。

“后悔什么？”

慶停頓一下，回：“這手藝本就不是你我能學的。”

“為什么？”

慶笑了一下，笑容里有無盡的諷刺、輕蔑和自嘲：“因為這手藝傳男不傳女。”

十月愣住了。她怎么能想到，一門如此精妙絕倫的記憶，卻跟其他所有謀生的手藝一樣，有著家傳的規矩？

家傳？

十月急切道：“這手藝是你家傳的？”

慶點點頭：“不錯，我家乃是傀儡世家。只是手藝太過精妙高超，睥睨天下同行，易為人所妒，故一直不顯于世。”

這幾句話說出來，根本不可能出自山野村婦之口。對于慶的出身，十月愈發信了。

“所以你對我‘偷師’非常憤怒。”

慶閉口不答。

十月輕輕替她回答了：“因為你自己也是……偷師的。”

慶抬眼看她，眼睛里倒映著打霜的地面，如同也散發出縷縷寒氣：“我沒看錯，你是個聰明人。太聰明了。既然你這么聰明，你再猜一猜，我為什么要偷師？”

“你……有哥哥或者弟弟？”

慶點頭：“是弟弟。”

“他……是不是也會傀儡術？他學得如何？他人現在在哪兒？”

一聽世界上還有人會這樣一門手藝，十月那股子求知之心又熊熊燃起。不過慶只回給她一個詭異的笑。

“你說他在哪兒？”

十月心頭一凜。

“他……死了？”

“死了。”慶回答得干脆。

“他……怎么死的？”

慶不耐煩了：“你明明知道了，為什么還問？”

慶殺死了自己的兄弟。

阿綠不是她殺死的唯一一人。

或許也不會是最后一個。

一想到這里，十月的心都涼了。寒冷的氣氛從胸口擴散，她感覺自己正在慶的目光之下一點一點變成根冰棍兒。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你學這手藝了？這不是手藝，看起來是你掌握了它，其實是它降服了你。因為它太過精妙，超出人心的范疇。你學得太深，就會入迷。就會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就會以為自己掌握了生殺大權。可其實呢，你什么也沒有掌握。你自以為的一切，都是這手藝所擁有的。你沒有操縱它，而是它操縱了你。”

慶咧了咧嘴：“所以，你成了它的傀儡。”

“它操縱了你。”十月咽了口唾沫，喉嚨里一片干涸的灼熱：“操縱你……殺死了自己的親弟弟？”

慶一揚腦袋：“不錯。正因為這手藝有‘傳男不傳女’的家訓，所以我父親從來只教我弟弟，而把我擋在一旁。每次他們在屋子里傳授沿襲的時候，我就只能在一墻之隔的院子外面干巴巴地望天。不過我也不是傻子，我想到了一個辦法——我在院墻上挖了一個極小的洞。然后找了一根長長的蘆葦管，從小洞里伸了進去，抵住里頭的墻壁。這樣一來，我耳朵湊在蘆葦管上也能聽個七七八八。就靠著著七七八八，我一點一點鉆研了我父親交給我弟弟的所有本領，然后潛心揣摩，以期大成。只可惜我太過輕率，不小心被我父親發現我居然偷學！”

“然后呢？”十月聽慶講述往事，恍惚又有了茶樓聽書的錯覺。她急不可耐地想要知道事實全貌。

“然后——我父親便再也不教我弟弟了。他不教，我就也學不了。我學不了，就心急難耐。因為我知道，父親始終留了一手，從來沒有告訴我弟。我學到的雖然精妙，但屠龍之技只差最后一招。怎能不讓人心焦？于是我想啊想啊，終于想明白了事情的關鍵——家傳技藝，自然不能失傳。父親留了一手，并非不教，而是時候未到罷了。我總有長大的一天，我總要出嫁、離家。只要我不在的時候，父親便大可以大大方方地對我弟弟全部傾囊相授。家傳的技藝自然可以傳承。所以我就……”

“你就殺死了你的弟弟。”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不錯！不錯！這么簡單的道理，這么精彩的設計，我不去做豈不是傻子！只有我弟弟死了，我父親就別無選擇。家傳之藝斷而不傳，是大不孝。多少手藝世家都曾碰到沒有男嗣的狀況，難不成手藝就斷了么？不，不會。自然不會，沒有男嗣，可以招贅。那時候只要手藝能傳，傳誰都是一樣的。”

慶對著天地朗笑，笑聲遠播，在森林曠野里發出渺遠的回聲。只是十月越聽，越覺得這笑聲極為瘆人，簡直叫人心神悚然。

“那……”十月期期艾艾地打斷了慶的笑，追問：“后來呢？”

慶的笑登時收斂，戛然而止。

她臉上又換回了以往那種漠然冰冷的表情，在月色的照映下，肅穆得仿佛一尊石像：“后來？后來沒想到我父親如此絕情，發現原委之后立即報官，將我打入大牢。不過他報官說我是誤殺，非存歹心。因而免于死罪，貶為女奴。真是沒想到……真是沒想到……他居然寧愿將我送官也不肯教我全部的技藝。我、我，我心頭如何不恨。”

十月聽完，心頭亦是一片靜穆。為了學藝，慶居然可以去殺人。她說得沒錯，技藝太過高深，便成了一種詛咒。慶就是那被詛咒的人。

如今，十月是否也中了那般的詛咒呢？

“以你的本事，”十月道，“要離開這里應該易如反掌。為什么你寧愿忍受她們的折辱，寧愿裝瘋賣傻也不肯離開？”

“離開了又怎樣？外面的人不也是人？人都是一樣的，骯臟、丑陋、怯懦、卑鄙。就說你，你有仇家，你仇家不就是在外面？他們難道會比這里的女人更好？”

十月無言以對。這里的生活雖然清苦，但也的確不是一無是處。如果不是血海深仇在身，讓十月終老在這野莊之中，其實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當然，”慶又說，“這里也有個惡人。”她看向女寢那邊，笑笑。“這次我幫了你，下次我可就不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