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這話在別人聽來,可沒那么多故事。
“男人?”一人笑,“就為了躲場雨?你就想當男人?”
不過也有人支持十月的說法:“男人好,男人就算是削為了賤籍,碰到邊境打仗死得人多了還能還籍。哪像咱們,就算死得人多了特赦也到不了咱們頭上,就算特赦,也是給人為奴為婢。”
眾人就此說開,十月并未想到自己一句話居然引發(fā)這等后果。更可怕的是,聽到她們的議論,坐在水潭里的瘋婆子也有了變化。她不再抬頭看天了,而是神經(jīng)質地抽動起來,她在地上踢著腿,好似小孩子賭氣,兩只手也一下一下拍向身邊的污水,濺起水花無數(shù)。
“誒,瘋婆子!你發(fā)瘋了!你快別動了!都是泥點子!”
可她本就是瘋婆子啊!這種勸說怎能有效?嘩、嘩、嘩,一時之間污水四濺,陣陣泥水潑灑在避雨的眾人身上。
“真是有病!”
“攤上這么個瘋子,可真是沒辦法!”
眾人見狀,索性連這雨也不躲了,罵罵咧咧地跑了出去。
就這樣她們一路跑回了野莊。然后就是生火、燒水,然后各自洗漱。趕集的一天原本快樂,卻有了這樣一個結尾,實在叫人不禁懊惱。
回到通鋪,十月倒在枕頭上,只想懶懶地睡一個覺。
瘋婆子在她身邊。
她沒有洗漱,也沒有換衣服。好在回來后就一聲不吭在廚房的灶膛旁邊烤火,身上大部分都干了,難聞的氣味也比從前小了一些。瘋婆子背對著她,身子好似在微微發(fā)抖。十月還是頭一次見她這樣,因為從前她的睡姿都非常豪邁,而且睡眠也十分之好。今天的她不知被什么東西挫敗,居然是蜷縮的姿態(tài)。
十月猜測她是不是冷了?因為已經(jīng)漸漸入冬。不下雨的時候還好,只要一下雨天氣就會陰冷難耐。瘋婆子是沒有被子的,天知道她一年年都是怎么熬過來的。十月看著她的后背,不知道為什么驀然便有點心疼。十月有兩床蓋被,都是她過去三年自己一針一線縫起來的。今夜轉冷,這才都拿了出來。
猶豫片刻,十月伸出手去,把自己身上的一床被子往瘋婆子的身上拉去。
只是,被子剛覆上對方的身體,瘋婆子卻一把蠻橫地推開,口中暴吼:“我不要蓋!”
***
好心當成驢肝肺,十月對瘋婆子的認識算是更進一步。
昨天那一聲暴吼不但嚇到了十月,還把正要睡覺的眾人都給嚇得不輕。大姐迷迷糊糊給這一吼吼得無眠,跳起來把十月還給臭罵了一頓。十月來野莊這么久了頭一次覺得委屈。拉著被角氣呼呼地半宿睡不著。
十月思來想去,覺得自己是被瘋婆子弄得有點兒毛了。不識好歹,不辨是非,難怪人人都說她瘋。
她整整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對方說話。不論干活、吃飯還是睡覺。當然之前也不怎么說話,但好歹沒有什么敵意。現(xiàn)在的話則是連交流都沒有,十月還不免有點怨氣。
十月的這一改變被旁人看在眼里。居然也帶來某種意想不到的改變——開始有人主動接觸十月了。女奴們對她釋出友善,跟她打個招呼,聊兩句閑話,甚至在每天洗漱的時候,會給她多留一點兒熱水。
某天吃飯的時候,十月因為干活拖長了時間而來得晚,最終廚房里只剩她一個。然后就有一個叫做“阿綠”的姑娘來她旁邊坐下,一邊啃著個水蘿卜,一邊跟她搭話。
“你現(xiàn)在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吧?好姐妹,”阿綠的臉上掛著親善的笑意,“我們這些天可不是有意排擠你,而是不這樣讓你跟她多相處幾日,你不知道她的秉性。她瘋,如果不妨礙別人也就算了,可偏偏跟誰都不對付。你說她故意跟你對著干吧,好像也不盡然。你說她都不是故意,又覺得對不起自己。她的討厭,你終于領教了吧?”
十月自然是領教了,不過這通挑撥的話又是從何而來?她點點頭,反問:“所以呢?”
對方被她問得一愣。然后倉促一笑:“所以討厭她就對了。這種人啊,滾蛋了才最好啊!”
是,如果瘋婆子不在,十月的麻煩會小很多。
否則的話她干起活兒來,一邊要盯著手里,一邊還要防著她。
要不然,誰知道她又要給十月添多少亂,給十月招惹多少麻煩。
只是這阿綠來跟十月示好,又讓十月覺得有些怪異。有十月應付瘋婆子,她們應該偷著樂才是。現(xiàn)在來跟她一起數(shù)落瘋婆子。但瘋婆子還需要特別數(shù)落?十月總覺得阿綠來找自己不是心血來潮,而是個被推舉的人物。可是,她們要跟她說什么,直接說就好了,何必首先派個人來加以試探?
十月不懂。不過,她很快就知道為什么了。
莊子里丟東西了。
丟的是錢。上回她們這一批人去村子趕集,除了帶回油鹽醬醋外還帶回了一包銅錢。錢都是要給莊主的。可不巧這些日子莊主出門去了。錢就由大姐留著。野莊管理的范圍不小,林子里有幾塊開墾的空地。這批十三名女奴只是負責其中之一。莊主就是整個野莊最高、也幾乎是唯一的管事者,錢財別人無法代收。大姐必須得等他回來。
而等莊主回來收錢的這天,錢卻丟了。
“是奴才裝在一個布袋子里的。”眾人是在廚房里見莊主的。大姐一邊給莊主遞上一杯茶水,一邊解釋:“一袋子錢,就鎖庫房柜子里的。前天我去庫房找東西時還看見,昨天再找就找不到。”
莊主是個有點兒圓乎的中年男人,聽說丟了錢幣似乎一點兒也不著急。他對大姐點頭:“有沒有找過?”
“找了,四處都找了。這片地方就這么大,哪個犄角旮旯都找過了。真是沒想到,奴才怎么也想不通,好好一袋子錢,怎么就能丟了?”
“丟?嗤。”莊主冷笑一下,“錢又不會長腳,好端端的自己怎么能丟?這不是丟了,應該是被人偷了。”
“是是。”大姐趕忙應聲,“奴才其實也是這么想的。但是轉念想來又不太對。畢竟咱們莊子深山老林里,離附近的村子都很遠。誰會來呢?如果不是外來人偷的,那自己人偷的?莊子里又沒什么買沒什么賣,偷了錢做什么。當然咯,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這人偷錢不為花錢,只是胡鬧。”
眾人的眼光齊刷刷轉向瘋婆子。
十月懂了,她們要把這事兒賴瘋婆子身上。
這個瘋婆子可是絕好的替死鬼啊。瘋婆子要錢做什么?她恐怕連錢是干什么用的都不知道!可是另一方面她又很可能偷錢。因為那對她來說不是偷,充其量就是“拿”。
十月默不作聲,看著這一切。
瘋婆子對眾人的目光毫不在意,探頭探腦的,兀自在自己身上找虱子。要說她偷東西,十月倒不是不信。只是偷的東西太巧合,不是柴米油鹽,不是饅頭花卷,居然是錢。
在這野莊子里,她們要錢有什么用?還不如一口吃的來得實在。
“你說錢袋放哪里來著?”莊主問。
“庫房,庫房里有個小柜子,一般有什么稍微貴重點的東西我都鎖里頭。庫房位置好,不管白天的時候我們這群人分開干活,還是聚在一起吃飯,庫房都在視野之中,最為保險。”
大姐說得在理。庫房因為存著各樣東西,柴火、水、油氈、農(nóng)具等等,故而設置在這片開荒地的中間,方便所有人各自取用。
只是說瘋婆子就沒意思了,因為瘋婆子不干活兒,她干嘛要去庫房。
不過瘋婆子不去,有人非說她去。
“昨兒好像看見她往那邊去了。”說話的是阿綠。
另一個女奴附和:“是,我好像也看見了。”
“可是瘋婆子去庫房做什么呀?”阿綠故意不解地問。
“嗨,這不正是奇怪的地方么?她成天到晚也不干活兒,去庫房干什么?”
眾人這下子熱鬧起來:“是啊,她平日都不去庫房的,偏偏昨兒去了,然后庫房就丟東西了,這不奇怪?”
事情看來很明確了。東西就是瘋婆子偷的。瘋婆子偷,自然是問不出下落、找不回來。那真正的偷竊者就可以安然享受贓物。
十月看不太下去。她想起自己全家被構陷的事情了。受冤枉的滋味兒真是很不好受。她當然可以袖手旁觀,但是見人名譽受辱,她偏就忍不住出來仗義執(zhí)言。
莊主還沒說話,十月先開口了。
“我想問問,錢是藏哪兒的?”她說。
“柜子里。”大姐不知道十月是要干嘛,但還是回答了。
“既然是柜子,應該有鎖。”
“是,的確是上鎖了,但那柜子年久腐朽,背板一拉就開。”
大姐很得意,自覺這下可以堵她的嘴。十月的問題顯然讓她不是很開心。
十月還要讓她更失望。
“這樣的話,那就得很小心地把背板拉開,然后將錢取出,再然后把背板塞回去?”
大姐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僵硬起來。
這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不說瘋婆子是個瘋子么?瘋子還能這么小心地、有預謀地取錢?
莊主臉上的表情變了,眾人之間的氣氛也變了,大姐開始有點結結巴巴:“哦、哦,是這樣,呃,那個背板很破了,不取下背板應該也可以從邊角的破口取東西。”
雖然最終圓了謊,但終究是圓謊。大姐的語氣聽來都不是那么堅決。
十月亦不客氣:“昨天她一直跟我在一起,沒有來過庫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