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村社區公共產品的自主治理:基于行為認知與合作組織的視角
- 黃永新
- 4235字
- 2021-04-02 19:45:49
第二節 理論假設前提:理性農民
在新古典經濟學中,理性行為假設是指經濟行為者能夠在一定約束條件下的各種可供選擇的方案中選擇能使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案。《新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辭典》對理性行為假設的定義是:理性要求行動者要對任何選定的行為結果的可能變化做出正確的評價。首先,他對任何兩種或兩種以上的選擇有最大化的偏好;其次,他要根據切身的利益進行思考、評判和推斷。理性假設雖然受到了諸多批評,但至今仍然沒有改變其在主流經濟學研究中處于基礎性假設的地位。然而,在我國農村經濟研究中,農民理性假設一直飽受爭議,目前較為流行的觀點是假設農民是有限理性的機會主義者。但是,很多人雖然放棄理性農民假設,在分析上仍然采用的以理性經濟人假設為前提的傳統經濟理論,在邏輯上顯然是有問題的。實際上農民的機會主義行為正是理性的具體表現。因此,本書堅持理性農民這個假設前提,以使整體研究能夠一以貫之的進行。本節首先從弗里德曼實證研究角度分析經濟學的理性假設的必要性及合理性,其次從方法論視角審視國內外關于農民理性之爭,分析在特定社會、文化、制度及多學科研究情況下堅持理性農民的必要性。
一、理性農民假設之爭
國外理論界最早研究的是自然經濟條件下的農民,而且一般是從文化和政治的角度分析和認識農民的。他們認為農民是自私、偏頗、保守、落后、缺乏理性的代名詞。無論是在斯密的自由經濟論中,還是在李嘉圖的國民分配論中,都是沒有小自耕農經濟的歷史地位的,他們都認為農民小生產者必將被資本主義社會化生產所吞沒。這一點也為后來的馬恩所繼承,他們認為農民由于受剝削的社會地位使得他們變得麻木和愚昧,因而行為是非理性的,是需要改造的。
較早從經濟學角度分析農民經濟行為是否具有經濟理性的是俄羅斯的恰亞諾夫(1996)。他認為小農經濟行為是非理性的,用建立在“理性經濟人”假定基礎上的資產階級經濟學分析農民行為也是不適用的。“農民與資本主義時代的經濟人毫無共同之處,他們不是冷冰冰的理性動物而是代表著一種新的人類文化,一種新的人類自覺。”美國著名人類學家斯科特(1976)也持類似的觀點,他在考察東南亞地區特有的生產、生活和交往方式的基礎上,認為農民不僅有強烈的互惠觀,他們的經濟行為也是基于道德而不是理性;并且,他們奉行“生計第一”和“安全第一”的原則,以獲取可能的較為穩定的產出為其進行生產抉擇的標準,即使這種抉擇以平均收益減少為代價,但只要能使家庭生計有所保障也在所不惜。同時,處于邊際生計的農民,具有追求安全高于利益的偏好,當任何一項新生產技術既具有較高收益的期望值,又存在收益的不確定時,農民總是選擇風險小的生產技術,哪怕它的收益低很多。
不少西方學者不同意對農民非理性的指責,美國人類學家塔克斯(1953)認為農民對價格的反映是和資本家一樣的,盡管他們的資本只有幾便士。舒爾茨(1999)對危地馬拉和印度等地進行詳細的分析,認為過去人們所指責的傳統農業中小農愚昧落后、經濟行為缺乏理性的觀點是錯誤的,這種觀點是一種幼稚的文化差別論。他進而指出全世界的農民在考慮成本、利潤及各種風險時,都是很會盤算的生意人。農民所種植的谷物的數量,耕種的次數和深度,播種、灌溉和收割的時間,手工工具、灌溉渠道、役畜與簡單設備的配合,等等,這一切都很好地考慮到邊際成本的收益。農民在自己的小型、獨立和需要籌劃的領域里,把一切活動都安排得很有效率。也就是說,農民是在傳統技術狀態下有進取精神并已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有利可圖的生產機會和資源的人,是相當有效率的,是理性的經濟人。他認為,現實生活中出現的如農民不接受擺脫貧窮的糧種等非理性行為,是由于這種良種對溫度、濕度、土質以及技術的要求高,超出他們的掌握范圍,可能其產出比傳統品種還低。如果優良品種對自然條件的適應力同傳統品種一樣強,那么,農民接受新品種的能力和速度則與資本家一樣。貝克爾(1995)則充分考慮了農民的理性行為是以家庭為整體表現出來的,因而最早主張以家庭為單位,將家庭中的生產、消費和勞動力供給等決策有機結合起來,建立農戶生產模型進行研究。
在國內,林毅夫(1988)首先對經濟理性給予具體解釋,他認為經濟理性是效用最大化,而非物質利益最大化,個人效用的最大滿足也并不完全針對自己,利他行為所帶來的個人滿足感大于為此付出的代價時,理性的個人也會選擇利他。從這個意義上說,農民的行為是理性的,可以用現代經濟學的方法來研究農民問題。當然,理性行為要受到外部經濟條件、信息搜尋成本以及主觀認識能力的多重制約,因而“許多被用來證明小農行為不是理性的典型事例,通常都是具有城市偏向的人在對小農所處的環境缺乏全面了解的情況下做出的論斷。如果能設身處地從小農的角度考慮問題,則可以發現這些被認為是不理性的行為卻恰恰是外部條件限制下的理性表現。”秦暉(1996)也認為傳統農民個人經濟動機是理性的,但由于宗法共同體對個體的壓抑,作為整體的農民經濟行為表現出非理性;就現實而言,他認為:“與其說是農民的非理性,毋寧說是市場本身‘非理性’。”即市場本身固有的,尤其是它在農業領域中特有的局限性。黃宗智(1986)則在對明清時期我國華北、江南農村經濟運行的文獻資料進行考證研究的基礎上,一方面指出“幾個世紀以來的中國農民在人口土地的壓力下不是遵循追求利益最大化的經濟理性原則,而是為了維持整個家庭的生存而投入到哪怕是邊際報酬遞減的過密化農業生產活動中去。”另一方面他認為滿足家庭需要的農民農業生產會隨著商品化過程被追求市場利潤的經營式農業生產所取代。農民也會從恰亞諾夫的“非理性”而過渡到舒爾茨的“理性”。
二、方法論意義上的理性農民假設
在談弗里德曼的理論假設的不相關性之前,不得不先提波普爾的“經驗證偽原則”。波普爾(2008)在對歸納主義批判的基礎上,提出科學的任務在于建構假說或理論系統,然后用觀察與事實來檢驗它們。這種檢驗不是為了證實理論以提高假說的概率,而是提高假說的可檢驗性,增加經驗內容。波普爾認為,科學的理論或命題不可能被經驗證實,只能被經驗證偽。科學的發展是一個“試錯”的過程。人們應該大膽地提出假說和猜測,然后去尋找和這一假說不符合的事例。根據事例對假說進行修正,不斷重復這一過程,乃至將最初的假說全盤否定。弗里德曼(1999)在借鑒波普爾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一套實證經濟學方法論,他認為理論本質上是一套邏輯體系,由許多假設構成,旨在從紛繁復雜的現實中抽象出事物的本質特征。理論首先是一種語言,它沒有任何內容,是一種同義反復地語言表達,這和數學符號沒有什么兩樣。因此,作為一種語言,理論只要符合要素在邏輯關系上的“內在一致性”即可。當然,作為一種實證假說體系,理論需要被檢驗,也就是說,理論還要保持“外在一致性”。那么,如何檢驗其外在一致性呢?弗里德曼借鑒了波普爾的證偽方法,認為理論應該通過其對它意在加以解釋的那一類現象的預測能力來檢驗,也就是說,理論在其解釋力和預測力上要經得起經驗事實的檢驗,如果一個理論被經驗事實證偽,那么這個理論就不是一個一般而是特殊的理論。這里要注意的是弗里德曼證偽方法與波普爾的證偽主義的區別在于弗里德曼的證偽方法不是用來批判理論的真實性的,它的作用主要在于界定某種理論的適用范圍。
對于理論假設的作用,弗里德曼認為假設之于理論的第一個作用就是給理論體系規定一個推演的前提。理論的自洽或有效,一方面直接依賴于這個假設前提,因為其大體界定了理論或假說推演的適用范圍和條件;另一方面理論自洽又“獨立”于這個前提,因為前提之上的理論都是邏輯語言塊,評判標準只能是前文提到的完備一致。假設的第二個作用則在于理論或假說表達及檢驗上的便利。假設圈定了后續分析的范圍,范圍的縮小使得待觀察的事件及維度都大大減少,理論推演和表達上也變得較易處理,比如經濟學理論中普遍用到的凸性和連續性假設便是如此。假設還可在不同的假說之間搭起相關關系,如此假說檢驗可能就可以間接地進行。
既然理論是對現象的簡化與抽象,理論的假設前提自然也就是簡化與抽象的結果,也就是不真實的。羅賓遜夫人在理論假設問題上發現了現實性和易處理性的矛盾,科斯(1994)也提出,經濟理論的假設應該“既是可以處理的,又是現實的”。弗里德曼的看法則完全不同,他認為意義越重大的理論,其假設前提可能越不真實,因為意義重大的理論總是高度簡化、高度抽象的,必定要排除更多不相關的因素,真正重要的理論所具有的假設,是對現實的一種粗略的、不十分精確的、描述性的表述。而且,一般說來,某一理論越是杰出,那么它的假設就越是超脫現實。
三、理性假設可以是“有限”的么?
那么,理性假設可以是“有限”的么?理性假設成為經濟學的邏輯前提后一直受到質疑和批評。那么,能否放松完全理性假設而代之于“有限理性”使假設更符合現實呢?在這些批評當中以西蒙(1997)的“有限理性”假設影響最大。西蒙認為,理性就是用評價后果的某個價值體系去選擇令人滿意的備選行為方案,而理性決策所要求的那種最優化選擇在現實中是不可能存在的。因為人的決策行動不僅受到外部因素(如時間、信息、技術等)的限制,同時也受到作為信息收集者和問題解決者自身條件的限制,因而他主張用“滿意”代替最佳。
新制度經濟學的代表人物威廉姆森(1985)繼承了西蒙的“有限理性”說,認為“經濟人”的自利行為常常會導致機會主義,即經濟中的人不但自利,而且為了利己會不惜去損人。因此,諾斯(1991)在其制度變遷理論中不得不強調意識形態的重要性。雖然仍然堅持理性經濟人假設,但是他主張理性經濟人需要意識形態來制約,他認為意識形態是決定個人觀念轉化為行為的道德和倫理的信仰體系,它通過提供給人們一種世界觀而使行為決策更加經濟,能對人的行為產生強有力的約束作用。
但是,雖然威廉姆森的企業契約理論接受的有限理性思想的目的在于使人性假設朝現實更進一步,同時又不與傳統經濟學徹底決裂。因為有限理性假設和以演繹主義為根本分析方法的新古典傳統具有內在的沖突性。新古典范式的演繹主義解釋模型必須具備一定的封閉性準則,而行為人的理性原則是封閉性準則的“內在條件”(勞森,1996)。只要經濟行為人按照實際生活中的方式去行動,演繹主義內在封閉性所要求的事件之間穩定的聯系這一條件就無法具備。反之,如果要強調事件之間穩定的規則聯系,就必須對人性做進一步的抽象假定。在這里,羅賓遜夫人提到的理論假設的現實性和易處理性并沒有得到解決,反而需要再引入更多的假設來彌補由于有限假設給理論帶來邏輯推理上的內在一致性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