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丘處機“一言止殺”考
- 楊訥
- 4585字
- 2020-03-26 18:35:47
四 關于《玄風慶會錄》的三個問題
在1228年以前,還存在一卷丘處機對成吉思汗講道內容的真實記錄,名《玄風慶會錄》(下或簡稱《慶會錄》)。但是,那時它尚秘藏宮禁,鮮為人知。按我本人的想法,《慶會錄》原可放在《本行碑》與《西游錄》之前講。但前人的種種說法給《慶會錄》蒙上了層層煙霧,不吹散這些煙霧,對《慶會錄》的引用就會遭人懷疑。而要吹散這些煙霧,必須借助《西游記》、《本行碑》和《西游錄》。所以我把《慶會錄》放到這里來講。
《玄風慶會錄》是一卷非常特殊的書,收在《正統道藏·洞真部·譜錄類》。其書署“元侍臣昭武大將軍尚書禮部侍郎移剌楚才(材)奉敕編錄”。[1]書前有一篇近二百字的“壬辰長至日序”,無序者姓名。正文三千多字,記“壬午之冬十月既望”之夕丘處機對成吉思汗講道內容。書雖不大,引出的問題不少,前人與今人各有不同的解說。這里且對陳銘珪、向達、王卡和《全真七子與齊魯文化》的作者四家之說做一點比較和評論。
陳銘珪之說見《長春道教源流》卷八。他先引明代史學家王世貞(1526—1590)的話,指出《慶會錄》所署耶律楚材的官銜是錯誤的,接著說:
李志常《西游記》載,長春兩見太祖于大雪山,太師移剌國公(指耶律楚材)俱不在坐,在坐者惟太師阿海。〔慶會錄〕云錄者移剌楚材,蓋志常化后其徒以所聞輯此書,誤阿海為楚材,阿海亦移剌氏也。[2]
陳銘珪否認耶律楚材為《慶會錄》錄者,還算說了一點理由(雖然這理由不能成立)。而他關于該書是1256年李志常卒后其徒根據傳聞輯成的論斷,卻沒有說出任何理由,僅用一個“蓋”字便下了判語。本文下節將會講到,陳銘珪在這個問題上為何如此武斷。
向達實際上接受了陳銘珪的說法,甚至比陳銘珪推論得更遠。在校注本耶律楚材《西游錄》中,向達專就《慶會錄》寫了一個注,注中說:
〔慶會錄〕有一篇不署作者姓名的序,序文末作“壬辰長至日”。這一個壬辰不知是元太宗窩闊臺的壬辰還是元世祖忽必烈的壬辰。前者為公元一二三二年,距丘處機見成吉思汗恰恰十年。后者為公元一二九二年,在會見后七十年,距耶律楚材之死已四十九年。序文說《玄風慶會錄》“錄而秘之。歲乃逾旬,傳之及外,將以刊行于世”。可知壬辰乃是刊行的年歲,頗疑這部書刊于元世祖之時,針對楚材《西游錄》而作。……近代陳銘珪以為系李志常的門人所輯。可參看《長春道教源流》卷八。[3]
向達從《慶會錄》序文引了十八個字,自稱“不知”文末的壬辰是元太宗的壬辰還是元世祖的壬辰。其實,按照序文原文的意思,是推論不到元世祖的壬辰的。序文原文作:
其(長春)往回事跡載于《西游記》中詳矣,唯余對上傳道玄言奧旨,上令近侍錄而秘之。歲乃逾旬,傳之及外,將以刊行于世,愿與天下共知玄風慶會一段奇事云。[4]
查《慶會錄》正文末尾,有成吉思汗“已命近臣錄之簡冊,朕將親覽”一語。[5]《西游記》卷下也有成吉思汗對左右說的“神仙三說養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一段話。[6]兩處所記均與序文的“錄而秘之”相符。可見“歲乃逾旬”是從“錄之簡冊”之年算起的,因而只能是指元太宗的壬辰年。如果是指元世祖的壬辰年,那就該說“歲逾七旬”了。這一點向達是看到的,但他最終還是往元世祖的壬辰年上想,可見是受了陳銘珪的影響。如果按照陳銘珪和向達的說法,則《慶會錄》所署編錄者姓名偽,成書時間偽,刊印時間偽,內容亦必然有偽,簡直是卷地地道道的偽書。
1995年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了胡孚琛主編的《中華道教大辭典》,其中《玄風慶會錄》的釋文是由王卡寫的。釋文作:
玄風慶會錄,原題“移剌楚材奉敕編錄”。移剌楚材即元初著名宰相耶律楚材。一卷。……卷首有元太宗壬辰年(1232)編者自序。……書中所載丘處機與成吉思汗會談內容,……強調以敬天愛民、好生惡殺為本。其言皆淺近平易。《元史·釋老傳》記載丘處機西行,勸成吉思汗止戈息殺,與本書旨要大致相符。[7]
與陳銘珪、向達不同,王卡承認《慶會錄》的編錄者為耶律楚材,明確指出《慶會錄》序文寫于“元太宗壬辰年”。但是,王卡的釋文也引出了一個新問題,即序文是否為編者自序。同時,王卡也重復了一個老話題,即丘處機對成吉思汗“強調以敬天愛民、好生惡殺為本”。這個話題雖老,其中的“好生惡殺”卻是《慶會錄》沒有的。
《全真七子與齊魯文化》沒有專講《慶會錄》問題的段落,但它幾次以肯定的方式引用《慶會錄》,還不加說明地用《慶會錄》正文的文字來修正《西游記》(下詳),并且把耶律楚材視為《慶會錄》序文的作者。[8]可見《全真七子》作者對《慶會錄》內容的真實性是確信不疑的。
綜合以上四家的看法,可以歸納為四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即:一、《慶會錄》刊行于何時?二、《慶會錄》是誰編錄的?三、《慶會錄》的序文是編者自序嗎?四、我們從《慶會錄》讀到了什么?本節討論前三個問題。第四個問題最大,留待下節討論。
先說《慶會錄》刊行于何時。在這個問題上,陳銘珪、向達顯然錯了。就我所見,早在1241年以前,丘處機的再傳弟子秦志安(1188—1244)就提到了《慶會錄》。在秦志安編寫的《金蓮正宗記·長春丘真人》中有下面這段話:
是時成吉思皇帝方守算端國未下,宣差劉仲祿乃以師(丘處機)見帝。……由是每日召見,即勸之少殺戮,滅嗜欲。前后數千言。耶律晉卿方為侍郎,錄其言以為《玄風慶會錄》,皇帝皆信而用之。[9]
據元好問《通真子墓碣銘》,[10]秦志安字彥容,中年修道,1234年金亡后師從丘處機弟子宋德方(西行十八門人之一)。自1237年起隨宋德方整理道藏。本人撰有《金蓮正宗記》、《煙霞錄》等。其《金蓮正宗記》序文作于辛丑年(1241),[11]故而他的話足以證明《慶會錄》刊于太宗年間,不會在1356年李志常卒后,更無可能在世祖壬辰年(1292)。
秦志安的話也證實了《慶會錄》的編錄者是耶律楚材。1241年耶律楚材還在世,他與秦志安均逝于1244年五月。秦志安不至于當耶律楚材在世的時候就毫無根據地說《慶會錄》是耶律楚材編錄的。但是,單憑秦志安的話不足以破除陳銘珪的說法,尚需證明丘處機對成吉思汗講道時耶律楚材在坐。這有證據嗎?有的,請看耶律楚材本人的話。
在耶律楚材以答客問的體裁寫的《西游錄》下卷里,兩次談到丘處機的講道。一次作:
客曰:丘公進奏談道之語,可得聞歟?
居士曰:壬午之冬十月,上召丘公以問長生之道。所對皆平平之語言及精神氣之事。又舉林靈素夢中絜宋徽宗游神霄宮等語。此丘公傳道之極致也。[12]
無論上文中的“客”是實有其人還是純屬虛擬,文中的答語均表明楚材是了解丘處機談道內容的。答語雖然簡短,卻與《慶會錄》內容吻合。1228年《慶會錄》尚未刊印,楚材如非親知,寫不出這段答語,也不會擬出這樣的問題。
上文稍后,又有一段問答:
客曰:予聞諸行路之人有議子者,以為匿怨而友其人,孔子恥之。君胡為面許而心非也?……
居士曰:予與丘公,友其身也,不友其心也;許其詩也,非許其理也。奏對之際,雖見瑕玼,以彼我之教異,若攻之則成是非,故心非而竊笑之。……[13]
這里楚材明確說出,他在丘處機對成吉思汗講道時(“奏對之際”)已經看出丘的毛病(“瑕玼”),當時不說是因為怕生是非。這說明,丘處機“奏對之際”,楚材是在場的。當然,楚材怕生是非的說法也不可盡信。那時成吉思汗安排的就是專聽丘處機講道,楚材只是以近臣身份旁聽并筆錄,哪里有他說話的份兒。
陳銘珪沒有注意《西游錄》中以上兩段問答,也沒有準確理解《西游記》的有關記述,便斷言丘處機講道時耶律楚材不在坐。《西游記》原文作:
九月朔,渡航橋而北。……其月望,上設幄齋莊,退侍女左右,燈燭煒煌,唯阇利必鎮海、宣差仲祿侍于外。師與太師阿海、阿里鮮入帳坐,奏曰:“仲祿萬里周旋,鎮海數千里遠送,亦可入帳,預聞道話。”于是召二人入。師有所說,即令太師阿海以蒙古語譯奏,頗愜圣懷。十有九日清夜,再召師論道,上大悅。二十有三日,又宣師入幄,禮如初。上溫顏以聽,令左右錄之,仍敕志以漢字,意示不忘。謂左右曰:“神仙三說養生之道,我甚入心,使勿泄于外。”[14]
據此,丘處機自九月望日起九天之內三見成吉思汗(陳銘珪說兩見,誤)。初見這次,《西游記》明言“退侍女左右”。再見時,《西游記》未提左右如何。三見時,有左右人員在場記錄。尤其要注意“仍敕志以漢字”一語,其中的“仍”字表明,前兩次里至少已有一次是“志以漢字”的,那就必有以漢字筆錄的人員在場。其實,即使是“退侍女左右”的一次,也不見得退個干干凈凈,連備用的譯員和記錄人員都不留。既有錄者,其人為誰?《西游記》說是“左右”,《慶會錄》說是“近臣”,正合耶律楚材那時的身份。宋子貞《中書令耶律公神道碑》說,耶律楚材于1215年歸屬蒙古,不久便被成吉思汗看中,“雅重其言,處之左右,以備咨訪”。1219年扈從西征,“用公日密”。[15]那時耶律楚材地位不高,尚非大臣,但常在成吉思汗身邊,無疑為近臣。大汗有事,近臣侍奉左右乃平常事,不似大臣晉見,需要預作安排。丘處機講晉謁情形,對于大汗身邊有誰侍奉,原是不一定要提的。丘處機不提,《西游記》執筆人李志常更不會提,因為李志常那時身在阿不罕山,根本沒有到過成吉思汗行在。陳銘珪沒有認真揣摩事理,僅據《西游記》所記第一次講道時的情形,便斷言耶律楚材在丘處機講道時從未在坐,未免過于輕率。秦志安說《慶會錄》系耶律楚材所錄,我以為是可信的。在這一點上(但也僅僅在這一點上),我與王卡及《全真七子》的作者看法相同,雖然我不知道他們持論的根據是什么,因為他們沒有講。
接下來的問題,便是《慶會錄》那篇序文是否為編錄者自序。王卡和《全真七子》作者都說是編錄者即耶律楚材自序,我不能同意。這篇序文不足二百字,本文前面引過一部分,現在需要全文引出,以觀究竟:
國師長春真人昔承宣召,不得已而后起。遂別中土,過流沙,陳道德以致君,止干戈而救物。功成身退,厭世登天。自太上玄元西去之后,寥寥千百載,唯真人一人而已。其往回事跡載于《西游記》中詳矣,唯余對上傳道玄言奧旨,上令近侍錄而秘之。歲乃逾旬,傳之及外,將以刊行于世,愿與天下共知玄風慶會一段奇事云。壬辰長至日序。[16]
序文稱《慶會錄》錄者為成吉思汗“近侍”,如果序文真是錄者自序,則序文的作者便是近侍本人。一個受命“錄而秘之”的近侍,敢公然違背圣命,將自己錄下的東西刊行于世嗎?因此,無論編錄者為誰,序文都不可能是編錄者自序。在確認編錄者為耶律楚材之后,更不應該認為序文是編錄者自序。因為耶律楚材在1228年寫的《西游錄》中已經公開批評丘處機了,他稱全真為“老氏之邪”,怎么會到1232年反過來吹抬丘處機是老子以下“一人而已”呢?而且,序文還用丘處機本人的語言稱頌他“止干戈而救物”,這是《慶會錄》正文沒有的。這也說明,序文必出于全真道徒之手,必非耶律楚材所作。
[1] 《道藏》(3),頁388上。
[2] 《長春道教源流》卷八,葉21B;另見續修本,頁474上。
[3] 《西游錄》,頁21注釋⑦。
[4] 《玄風慶會錄序》,載《道藏》(3),頁387下。
[5] 《玄風慶會錄》,頁390下。
[6] 《西游記》,載《道藏》(34),頁492下。
[7] 《中華道教大辭典》,頁431。
[8] 《全真七子與齊魯文化》,頁297。
[9] 《金蓮正宗記》卷四,載《道藏》(3),頁360上。
[10] 《遺山先生文集》卷三一,四部叢刊本,頁314下—315下;另見《道家金石略》,頁486—487。
[11] 《金蓮正宗記序》,頁344上。
[12] 《西游錄》,頁14。
[13] 《西游錄》,頁16。
[14] 《西游記》卷下,載《道藏》(34),頁492下。
[15] 《國朝文類》卷五七,四部叢刊本,頁633上。另見《全元文》(1),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頁170。
[16] 《玄風慶會錄序》,載《道藏》(3),頁387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