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云慘淡的育兒

1972年11月29日，我如期產下了期待已久的男孩。一個圓滾滾、胖乎乎的小肉球（他長得眉清目秀，我當時覺得相比一般的初產兒，他長得有點過于端正了）。兒子呱呱墜地，我激動地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在孩子出世以前、男女未辨之際，丈夫已經許下宏愿：“此生要生三個男孩。長子要培養成像我一樣的科研人員，行動徹底，有始有終，名曰‘徹行’。”（后來覺得“徹行”這個名字過于雄赳赳氣昂昂，故而更名“徹之”。“行”與“之”在日語的訓讀中皆念“YUKI”。）孩子還在肚子里時，丈夫已經對著肚子深情地千呼萬喚：“TETSUYUKI”，充滿著父親的期待。

丈夫是生物科研人員，就職于某食品公司的研究所。

當時我們在神奈川的川崎安家，由于我的父母熱切盼望第一個外孫降生，所以我去福岡娘家待產。

一聽生了個大胖小子，丈夫匆匆從川崎趕來，興奮難抑，前后左右不停地拍照片。

懷孕和生產都很順利。喂他母乳，孩子心滿意足地依偎在我的胸前熟睡。感受著愛子的體溫，我陶醉在初為人母的喜悅之中。三個月后，返回川崎，我繼續每天給徹之曬日光浴、做嬰兒體操，日子過得很愜意，仿佛徹之就是我生活的全部。

*默不作聲，旁若無人

但是，一年過后，我慢慢覺察出徹之的異常。在公司集體宿舍的庭院里，媽媽們經常帶著自己的孩子聚在一起，其中也有不少同齡的小孩。

帶他外出游玩，他只喜歡呆在沙坑里，對蕩秋千、滑滑梯毫無興致。對沙子卻表示出超常的興趣，用鏟子挖坑，鏟入桶里，玩個不停。或把沙子從右手的容器倒入左手的容器；或堆成小山丘后澆上水，凝視著沙丘潰塌的過程。遞給他玩具車，他只會在沙面上排列、堆積，并不會推拉著玩具車跑。他的玩法與其他小孩迥然不同。

他對其他孩子、其他媽媽看也不看一眼，自顧自默默地玩著，甚至對我的呼喚也無反應，旁若無人。周圍的人對他來說仿佛是空氣一般。

我至今仍記得有人說：“徹之的表情挺像哲學家的。”

玩具玩法與其他小孩不同，我倒不太在意，我最在意的是語言不通的問題。他會一邊排列寫著“あいうお”的日語假名積木，一邊念著“あいうお”（念的音與實際并不符合）。在喃喃自語中，有“有了！1、5、10”之類的單詞，以數字居多。但當我再度問他“什么”，他又不理睬了，只是獨自念著零碎的單詞。而這些單詞并不是意識到對方的存在、用以溝通的交流性語言。

而且，別人叫他，他也不回頭理睬（耳朵沒毛病，對電視里的廣告語有反應，嘴巴也能開口發音）。我對他說話，他理都不理。提醒他別把沙子塞到口里，他置若罔聞。遇到危險，連提醒他注意都成問題。

徹之一歲九個月的時候，我真正開始擔心了，去咨詢保健醫生。醫生寬慰：“孩子發育因人而異，略有早晚，不必在意。觀察觀察吧，沒事的。”聽完我松了口氣，自己說服自己：“畢竟是男孩，開口晚呀。”

但是鄰居的孩子們在語言出來以前，會用手勢、表情等肢體語言明白無誤地向家長表達自己的意思。例如，尿在褲襠里時，他們會將手按在襠前，一臉痛苦狀，以示“尿濕了”這個信息。可是徹之卻沒有這些肢體語言。

我想，盡管徹之不會說“小便”，但能念數字積木上“4、5”的音（一歲半開始對數字感興趣）。在日語中，“小便”的發音剛好與“4、5”相近，假以時日，他總有一天會告訴我“小便”吧。

當時的我并不明白真正的語言的含義。所謂“真正的語言”，并不單純是因音發聲，而是在與人交流的過程中，心智隨之發育的載體。想把自己的心情、想法表達給對方，才會出現語言。

*跟我沒有目光對視

其他小孩在玩具被搶、碰到困難或討厭的事物時會跑到媽媽的跟前求助，徹之不會這樣。即使玩著的玩具被搶，他也滿不在乎，只會溜到另外的靜處，繼續獨自擺弄。我當時還往好處想：“這樣也好，少與其他小孩吵架，少惹麻煩，挺乖的。”

他不需要我陪伴在旁，也極少要求我做什么，除非萬不得已。急需的時候，好像他也不需要我的人，而只需要我的手，拉著我的手去目的地（后來才知道這個行為有個專門術語，叫“起重機現象”）。

對徹之而言，也許我只是一個提供給他食物之類的生活必需品、隨時能滿足他要求的“存在”，而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母親”吧。

即使需要幫忙的時候，他也根本不看我的臉，避開與我目光接觸。

我一個勁兒呼喚，讓他轉過臉來看我，已近懇求了。

拍照的時候，“小徹，看這邊！”不管我怎么喊，他根本不理睬。只好想辦法抓拍，在他面朝這邊的稍縱即逝的一瞬，按下快門。（偶爾他笑一笑，我們感覺難得拍下這瞬間，留下寶貴的照片。）實在想拍笑臉的時候，有時就在他的腋窩撓癢癢。

其時我不太理解徹之的行為和想法，只好自我安慰：“徹之應該有自己的個性，兒子的性格不同于家長很正常。由于我初為人母，經驗欠缺，不了解孩子吧。”凡事盡量不往壞處想，以此抵擋不時襲來的憂愁。

每次找保健醫生、兒科醫生商量，都被勸告：“如果母親養育小孩時如此擔心不安，那么孩子很容易受到影響，以致情緒不穩定。”只好把育兒的苦惱（如擔心他不與其他小朋友玩、語言發育遲緩、尿布脫不下來，等等）糾結在心里，無法排遣，同時又一直努力保持冷靜，以免自亂陣腳。自徹之降生以來，我堅持每天寫育兒日記，有意識地把徹之的行為往好處想，記錄在日記中。

翻翻先前的日記，有以下的記錄：“對文字、數字、記號、標志、沙子、水之類的東西表現出強烈的興趣”，“人家對他說話，不理睬”，“甚至不愿與自己的媽媽交流”，等等。現在才知道，原來往日的擔心正是來自這些自閉癥者特有的癥狀！但在當時，做夢也想不到一系列擔心的問題會被最終定性為“發育障礙”。

*玩法怪異特別

腦袋能抬起來了——2個半月，能坐起來了——5個月，能走了——12個月……每當在日記中記錄徹之的成長狀況或整理照片時，我都為他的快速成長感到欣慰。身體毫無異常，十分健康，符合育兒書籍所載的健康指標。

雖然最初只沉迷于玩沙，之后興趣移至玩水，大約一歲半時開始愛玩蕩秋千，之后會玩滑滑梯了，感興趣的游戲（玩具）漸次拓寬。三歲左右，或獨自在滑梯、秋千、攀爬架上默默玩上半天，或聚精會神地堆排積木，或熟練地玩起小汽車。兩歲開始會讀文字、數字；長至三歲，已能摹畫或書寫一些簡單的圖案、數字、文字之類了。

兒子雖然行為有點怪異，但面相聰明，記憶力出色（電視中看到的文字、標志能馬上畫出來）。因此，我心存僥幸：“也許兒子是天才呢。”

單位宿舍的鄰居們經常開玩笑：“小徹將來說不定會成為獲得諾貝爾獎的大人物，送給咱的畫讓他簽好字吧。”

對想要的東西，徹之既不用手指指，也不請求“幫我拿一下”。自己搬凳子過來，自己拿下架子上的零食。另外，特別喜歡智高拼插玩具和塑料組合玩具，用稚嫩的小手組裝拼合幾個小時也不厭倦。

丈夫贊不絕口：“這么小就開動腦筋了，充分具備成為研究人員的素質。”于是，我們夫妻倆投其所好，成了玩具店的老顧客，一有新的組合玩具產品上市，就馬上買來讓他玩。

徹之還酷愛畫圖寫字，我們就為他準備了一大堆鉛筆、蠟筆和圖畫用紙。

*游戲玩法也怪異離奇

我一開始打掃房間，他就把氣球放在吸塵器排氣口正上方，讓氣球飄起；爬上滑梯，把沙子從小拳頭的縫隙中漏落下來，任其隨風吹散（有時沙子飄入下面小孩的眼睛里，受到斥責）；拖起水管，加減水壓，到處噴灑（有時把周圍的小孩們澆成落湯雞，挨一頓罵）。他對風和光特別著迷，好像是在和它們忘情地游戲一般，我至今記得那些不可思議的情景。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雙目炯炯，忘我地玩著。

徹之剛過兩歲的時候，我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丈夫盼望此生有三個孩子，我們經過商量，按計劃實施。像對徹之一樣，丈夫對第二個孩子也寄托著其人生夢想：“第二個孩子能成為政治家就好了，名字就叫政嗣（MASATSUGU）吧。”

*

第二胎還是回娘家待產。其實很想在川崎就地待產，但考慮到照顧徹之須臾不能分神；丈夫平時又拼命工作，舍家為公，不能指望他幫一下忙，只好借助于老家的力量了。

當時的徹之轉瞬間就會奪門而出，到處亂跑，大人必須跟隨左右。他沒有語言，不理解禁止的指示和指令，根本不聽人家的話，簡直變成了一個難帶的小魔王。

歸省正值夏日，讀大學的舍弟放暑假，和他的朋友們每天陪徹之玩。老家庭院寬闊，足夠他跑來跑去，也任他拖橡皮水管到處噴灑草坪；或者由大人陪著去附近的公園玩蕩秋千，每天都在游玩中度過。

他特別喜歡動作幅度很大、滿地翻滾的游戲，越“野蠻”越來勁。比如，抓住他的雙手，使其身體飛旋作飛機狀：“飛機，轟——轟——”；抓住他的一只手，讓他圍著大人跑：“游樂園轉圈，好開心哦。”每天都玩得汗流浹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