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過午時，日光正盛，光線從寒舍開著的舊木門中照射進屋子，將將攀上擺放在屋子正中間的那方木桌。

顧道正對日光坐在桌旁，低頭翻閱著手中的書籍，不時抬起頭看看桌子。

桌上陳列著筆硯燈燭，一沓金剛經，幾張上好宣紙，還有一只蜷縮著身體把四肢藏在身下，正枕著自己那條毛茸茸的尾巴，沐浴陽光閉目假寐的紅狐。

“別看了，我還沒跑呢。”

狐貍也不睜眼，微微張開嘴巴吐出一小截舌頭舔了舔自己濕潤的鼻子。上排犬齒隨著它張開嘴，露出了兩個潔白的小尖尖。

“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顧道伸出手在獨孤尋雙目前晃了晃，帶起一陣清風。

狐貍兩只耳朵不耐煩地往外轉了轉，隨后拖動尾巴把他的手拍開，“別動了，煩死了。你半天沒翻書，不是看我還能干嘛？”

“呵。”顧道笑著把手中那本燈草僧輕輕放下，也趴在桌子上打量著這只不請自來，還在陰差陽錯中救了自己一命的小小妖怪。

陽光照在獨孤尋艷麗似火的紅黃色被毛上，反射出來的光暈呈半圓狀環在它周圍。

“等到了晚上再帶你出去，我知道村西頭有片林子，平時很少有人會去。就把你的家人葬在那里，也方便你時時去探看。”

狐貍聽了用兩只前爪支起身子，睜開一雙琥珀色眼睛盯住他，“你這秀才，要么殺了我要么放了我。殺又不殺，放又不放，到底想做什么？”

顧道伸手想擼擼獨孤尋的頭，被它呲牙喝開，“放你走怕你背地里想法子害我和我親人，殺了你，我又不忍。

索性跟你培養培養感情，等你和我熟了，相信我們都是好人，保證不會對我們動歪心思再放你不遲?！?

狐貍嗤了一聲，人妖殊途有什么不忍的，虛偽。

‘況且不論你是否出于本意，總算救了我一命?！櫟揽粗匦屡肯碌暮偘押蟀刖湓捬驶囟亲永?。

他小時無父無母，早早便把恩情與“不求回報”這個詞分開了。別人若幫了他，不想辦法回饋人家，就總覺得心里結著團疙瘩。

因此，他雖說若小狐貍走了必殺它，內心里恐怕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希望獨孤尋惹是生非，導致自誤的人了。

萬一全然不管它，這世上真有什么正道高手除魔衛道，到時一個稍通幻術的小妖怪豈能有活命之理。

遠的不說，對門可就有個立場不明的女俠，估計此時正被他娘催婚呢……

留下小狐貍，既是給它一個活命的機會，更主要的是有些事顧道也想問問它。

“我問你件事，你不要害怕。就把事實告訴我就好，我不會為難你的。”

狐貍抬起后腿蹬了蹬自己耳后，這小東西看著干凈，幾腳下來愣是把趴著的地方暴騰出一層薄薄的灰塵。

“你問吧，反正我說啥你也不會信?！?

顧道點點頭，“宣兒，就是顧溫家的孩子……”

狐貍閉著眼甩了甩頭，“不是我騙去老鬼那里的?！?

肯說實話就好，管它是以什么方式說的。

“他們雖不是主謀，但既買了那衣……便相當于縱容了屠戮的行徑。你教訓教訓他們也是應該，但何必害那孩子。”

狐貍冷冷一笑，“那你說那些獵人何必害我家大大小小七條性命！人命貴呵？”

當妖有了接近人的智慧，這就是筆糊涂帳，但顧道必須要跟它算明白。

其實他剛剛騙了獨孤尋，如果這件事一人一妖不能達成一致，他縱使再不忍傷“恩妖”也只得快刀斬亂麻，至少是將其永遠軟禁起來。

沒辦法，立場如此。不論做什么，都不傷無辜的人，是他可容忍的底線……不可逾越。

“那你知不知道東邊有什么？”

狐貍皺了皺眉，“你到底要問什么，東一句，西一句。這東邊不就是那群老鬼嗎?！?

顧道眼中一亮，語調卻突然冷峻起來，詐道:“我說的是再往東，你還想騙我？”

獨孤尋撇撇嘴，“你這人真有意思，你不是都知道了。我早就說要殺要剮悉聽尊便，不用你在這假惺惺?！?

莫非它真的知道金寧城里有極兇險的東西影響到了老鬼，并不僅僅滿足于讓宣兒被嚇到！

顧道心情復雜，但還是強打精神，至少從另一方面，有個不小的進展，“可不可以告訴我金寧城里有什么？”

狐貍被他幾句意義不明的試探給攪煩了，“你別煩我了好不好，我承認是我用金寧城里有集市騙動那幾個小子的。

也是我把那小子從顧溫家里弄出來的。

最后用幻術障住幾個小孩，讓他們中途回家，讓顧溫家那小子獨自到老鬼那邊去的也是我。

這件事自你識破我真身以后不都已經猜到了。我既犯在你手里，你當我怕死不成?！?

顧道看著小狐貍，不知該欣慰還是該失望，它不知道金寧城里有影響到老農們神智的兇物！

是因為像金寧城中生活的百姓那樣能力還沒夠到能感知到的點。

還是種族不同，不像老鬼受到的影響那樣大呢？

都是可能的，因為小狐貍剛剛也沒能像應姑娘那般幾眼就覺察到自己體內燥亂的陽靈之氣，否則它不一定敢堂而皇之地走進來。

但如果是這樣，金寧城里的兇物到底是妖是鬼就不好斷定了。

過些時候跟應姑娘相處熟了，讓她跟自己一起去金寧附近觀察觀察吧。

顧道打定主意，伸出手抓住小狐貍的兩只前爪。

“呵，終于還是要動手了么？”狐貍平靜地閉上眼，但那一雙長長的睫毛卻在微微顫抖。

“尋兒，宣兒昨晚差點沒能回家?！?

“嘁，你不是把他找回來了。顧溫還把我家人的毛皮給了你，不然我閑的來找死？沒想到竟然栽在一個秀才手里。”

“是險些永遠都回不了家了，他差點被老鬼們害掉?！?

顧道注視著狐貍突然睜開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是我把那幾位老前輩打得魂飛魄散，才把宣兒帶回去的?！?

“怎……怎么會？”

確定了，它恐怕真的不知道。

顧道徹底松了口氣，正想跟獨孤尋分說明白，屋外的大門開了。

“快躲起來，我媽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