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是一個大碼頭，王曼麗八歲那年的夏天，一個近黃昏的下午，王良才一家人閑逛到這里。

不知道爸爸、媽媽還有兩個弟弟是什么心情，反正王曼麗覺得有點尷尬，因為，周圍沒有什么人，只有停泊的輪船隨著江水的波動幅度而搖擺不定，這里不是旅游景點，分明是一個很重要的工作場所。

王曼麗想，爸爸和媽媽一定是想帶她和弟弟來這里看大輪船。她們的家所在的小縣城，水上連小木船都很難看到。

輪船的汽笛聲在上空盤旋，讓王曼麗感覺到了遠方的神秘，更感覺到了眼前的困頓，可是，究竟什么是一個八歲女孩的困頓呢？

是不是不能把聲母和韻母拼讀出正確的讀音；是不是把一張白紙卷起來叼在嘴里，被同學向老師告狀，老師，王曼麗抽煙。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王曼麗想不明白，課本明明畫著一個學生做廣播操的樣子，圖片下方寫的yao，老師卻要讓同學們讀，y～ao～腰，難道不應該是y～ao～操嗎？

王曼麗對學過的每一個拼讀都很質疑、很不解、很納悶。王曼麗最納悶的是，同學們竟然都對老師的拼讀沒有懷疑，都快活地跟著老師一遍又一遍地拼讀。

王曼麗不相信只有自己不認同這些拼讀法，她課間試探每一個同學，這個怎么讀，結果每一個同學都笑著咧開嘴拼出了和老師一樣的讀音。

王曼麗問，為什么要這樣子拼呢？每個同學都回答到，本來就是這樣拼的呀！

同學們一提到拼音，就一臉欣喜，一點都沒有了做算術題時的緊張、忙亂的模樣。

他們做算術題時，十根手指都用不過來，還要一根一根移動著桌面上的五彩算術棒，就這樣，也還是經常會算錯，可是一拼起拼音，他們就會面露笑容，仿佛拼讀是一件會讓人快樂的事情。

但是王曼麗想起拼讀就發愁。

星期天中午，住在王曼麗家附近的一個同班的女同學和她的姐姐一起來找王曼麗玩，這位姐姐和王曼麗她們讀的是同一個學校，她讀四年級了。

老師說，四年級和五年級的同學是高年級同學，我們一年級的同學在操場上活動的時候，要盡量避免靠近他們。

她們在一排排住家房子間走過，又會合了兩、三個同學，都是女同學，但是跟王曼麗不認識。

王曼麗恍恍惚惚地跟著她們東游西逛，腦子里一直都在掛念著拼讀。

幾個人在一口水井邊停下來，站著說閑話。這口水井離她們幾個人的家要遠一點，在這里玩，不會被父母親看見。

水井也和旁邊的住房有一點距離，不用怕被別人聽到她們聊的八卦。

江南的農歷八月，仍然有許多悶熱，中午時分，正是人困馬乏的時候，每家每戶都在睡午覺，王曼麗沒有得到午覺睡，眼皮倦得抬不起來。

那幾個小伙伴也是一臉困乏，但是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在一起說閑話的機會，她們都努力地議論著某個同學或者某幾個同學的是是非非。

王曼麗聽不進去她們說的話，因為她在思考拼音的問題。

突然出現了難得的一瞬間共同無言，王曼麗瞇著眼睛，皺著眉頭，愁苦地嘆道，拼音太難學了！

那個女同學的姐姐不屑又不解地說，拼音有什么難學的！拼音最好學了！

王曼麗抱著最后一絲希望，期待地問到，那么你說y～ao是什么？

y～ao腰嘛！這位學姐略有不耐煩，她做出無奈和鄙夷的表情，她們聊天剛聊到沒話說了，大家正要找出新的話來說，王曼麗就聊一個這么無聊的問題，令她感到很掃興。

王曼麗仰起脖子呆呆地看著學姐，她并沒有被學姐的鄙夷表情所打擊，但是她楞住發了好一陣呆，因為她徹底知道了，不會有任何人和自己一樣，把y～ao拼成操。她終于在心里面認識到、也承認了，y～ao腰是對的，y～ao操是錯的。

可是王曼麗還是不明白，y～ao，怎么就能夠是腰呢！

大家是怎么散了各自回家的，王曼麗印象不深刻了，她只清楚地記得，自己那天只說了兩句話！

爸爸媽媽帶自己和兩個弟弟來外灘玩，那么這里應該有好玩的吧！

王曼麗走近水泥砌成的圍墻欄桿，探頭向前方水面看，輪船真的很大，但是在搖晃的水面上，大輪船也在不停地擺動。

圖畫書上的輪船在寬廣的海洋航行，而眼前的輪船，密密麻麻地停泊在起伏的水面上。

水面上有一、兩艘類似圖畫書里的銀白色輪船，別的輪船都是黑色的。

這些在黃浦江岸邊飄浮的輪船比樓房還要高，高得遮住了漸漸西沉的陽光，讓人感覺蔭涼，讓王曼麗忘了這是一個夏日的黃昏，她似乎感覺到了新學期的氣息。

王曼麗現在已經不同于去年剛剛邁進小學校門的時候了，她已經可以把聲母和韻母拼出正確的讀音了。

王良才和曲青芽覺得看碼頭上的大輪船這個活動可以告一段落了，于是他們帶著孩子走到外灘一個江水開闊、沒有輪船停靠的圍墻欄桿處。

江面開闊，江風吹來，陽光灑在身上，黃昏時分的太陽，沒有讓人感覺悶熱，反而烘托出了溫馨的氣氛。

外灘上，好像只有王良才一家人。他們不說話，就那樣靜靜地站著，每個人的心里都有自己的回味。

遠處有一個挎著籃子的男人，王良才和曲青芽突然有點興奮，招呼那人走近。

這個挎著籃子的人，三十多歲的樣子，他揭開鋪在籃子里的白紗布，露出了一節節綠色的竹蔗，他笑臉盈盈，不用過多討價還價，賣了幾根竹蔗給這兩個帶著孩子的人。

又只有王良才一家人了，王良才和曲青芽分別幫兩個兒子把竹蔗的外皮啃下來，王曼麗自己可以啃掉竹蔗的外皮，因為皮很薄。

外灘邊上，夕陽西下，水泥地上鋪著王良才一家人啃下來的竹蔗綠皮和吐出來的竹蔗白渣，王曼麗把這幅畫面藏在了心底。

王曼麗在后來的日子里回憶起過往的點點滴滴的時候，她一直想不明白，她的并沒有太多聰明才智的父親和母親，是怎么知道，遠處提著竹籃的人，籃子里一定裝著可以供孩子們消磨時光的零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