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飯店吃過餛飩，中午一家人在公園附近的包子店湊合一下。

晚飯不能將就，王良才格外重視晚飯的形式和氣氛，這個習慣不知道是不是從王曼麗的爺爺那里繼承來的。但是這個習慣，被王曼麗完完全全地繼承了下來。

晚飯就定在那家離旅館不遠的飯店。在王曼麗的記憶里，那家飯店如果不是叫為民飯店，那就叫利民飯店。王良才早上帶一家人來飯店吃餛飩，順便就把晚上要吃的菜點好，以便飯店給他們一家預留桌面。

王良才這樣一個格外重視晚餐的人，出門在外，不用自己親自下廚操勞，那么當然要多點幾個菜了，十人位的圓桌擺滿了盤盤碟碟，其中少不了王曼麗喜歡的紅燒魚，當然她也只是喜歡看到飯桌上有魚而已。

店里雖然有吊扇不停地扇著風，顧客們還是邊吃邊流汗。王曼麗吃一口，就要歇一會，王良才和曲青芽一點也不覺得奇怪，因為就算氣溫適宜，他們的女兒也不太喜歡吃飯，王曼麗吃飯的時候東張西望、思想開個小差，都是見慣不怪的事情。

一個看上去像是在附近建筑工地工作的工人進了飯店，他買了一份面條和一杯啤酒，端到旁邊的圓桌上。來飯店里吃晚飯的人不多，所以他可以一個人獨占一張桌子，但他沒有坐下，一直站著吃，吃一口面條，喝一口啤酒。他的那碗面條，讓王曼麗長大以后每次看到濃油赤醬幾個字的時候，就會立刻在腦海里浮現出來。王良才和曲青芽永遠都不會知道，當時的王曼麗最想要的食物，就是這家飯店里售賣的用有杯把的大玻璃杯裝著的嫩黃色的啤酒。王良才自然要給自己買一杯啤酒佐餐，王曼麗會湊到杯子邊啜上一小口。王良才不可能想到，王曼麗不想吃飯，卻喜歡啤酒的滋味。

中午時分的包子店是另一番景象，總是人滿為患，人們進到店里的第一件事不是排隊買包子，而是趕緊找座位。

王曼麗吃飯不積極，占座位的積極性卻很高，她總是能敏銳地察覺到哪些座位上的顧客是馬上就要起身離開的。

一家人安穩就座后，王良才去排隊買包子，王曼麗則警惕地守護著一家人的座位，她用眼神告訴那些看到他們的桌面沒有食物，想要過來讓他們暫時讓一下座的人：我們的包子，馬上就要來了！

她用眼神驅趕那些人，讓他們不能試圖去要求媽媽和弟弟讓出座位，她必須這樣做，因為兩個弟弟如果聽到人家要求他們讓座位，就會在心里生悶氣。

而媽媽雖然不會站起來讓出座位，因為她身體不好，最需要坐下來休息，但是她會花很多精力來為自己的行為做解釋，主要不是為了解釋給別人聽，是要解釋給她自己聽，她要向自己證明，她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王曼麗可不希望媽媽因此消耗太多的精力，她是一個孝順的孩子。

等王良才在服務員的幫助下，端來包子、稀飯、豆漿，王曼麗就開始一一打量著包子店里的顧客，反正她也吃不下包子，這個城市的自來水，決定了包子皮也有濃厚的漂白粉氣味，稀飯、豆漿嘛，她可以勉強喝兩口。

王曼麗發現有兩類人不需要找座位，那就是穿著軍裝的軍人和一頭金發的外國人。他們只買了包子，看到哪張桌子邊上能容納下一個碟子，就把包子端到桌上，站著吃。其他人等不到座位是不會站著吃的，哪怕手里端著包子、稀飯，也要四處找座位。

王曼麗那股不在乎別人的眼色、做事直接、只顧自己的作風，后來日漸收斂，這與她的這個包子店里的發現是有密切關聯的。

她其實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明白了，為什么有的人看到店里人多，就只買兩個包子站著吃完；為什么有的人，不管店里擠滿了多少人，也一定要包子、稀飯、豆漿來個全套，還要等到有了座位坐下來，慢慢享用。

王良才就是要讓全家慢慢享用每一餐的人，王曼麗知道，爸爸在吃飯這一方面，是格外肯花心思和力氣的。

王曼麗一路走來，能收入眼里的，盡收眼里，她知道，越是深信來日方長的人，越不在意眼前的得失。

可是爸爸是在意眼前得失的人嗎？王曼麗不知道。

夏季的上海，是那樣的炎熱，動物園和公園里要吃冰棒的人好多，爸爸擠在人群中，終于買到了。有時候，他買到了冰磚，每個冰磚都被從中間切開，可以只買半個，爸爸買了六個半塊的冰磚，一個小孩拿兩個半塊，就像要拿來放在手里降暑一樣。有時候，買到冰棒，也是一個小孩兩根，共買六根。哪個小孩手上的冰棒、冰磚快要化了，爸爸和媽媽就接過來吃。

動物園和公園附近都有刨冰店，夏季的上海，冷飲品種很豐富。

刨冰店里擠滿了人，大堂頂上的電動吊扇不停地轉，顧客們淌著汗，但是覺得涼快。

吃刨冰是個技術活，大多數人用不銹鋼食勺敲刨冰杯子口拱起的薄冰層，都會弄得碎冰亂蹦，看著就覺得可惜，普通家庭沒有冰箱的年代，夏季的冰塊，特別珍貴。

王曼麗見到過吃刨冰最優雅的女子，她用勺子對著拱冰輕輕一敲，冰層就聽話地全部跌落到杯中。這個女子二十六、七歲的樣子，嫩黃色的短袖上衣，白色的短褲，雖然在炎熱的夏天，她也披著一頭烏黑的長發，但是沒有人會覺得她會感到熱，因為這個女子很美。

她拿著剛剛從出餐口買到的一杯刨冰，徑直走到一張長方的大桌子旁坐下。別人大多是東張西望，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座位，而她，好像只隨便一抬眼，就能發現空座位，而且，那個座位，仿佛被她看了一眼就隱形了似的，不會被別的人發現了，專門等著她，等她從人群中輕盈地左一下、右一下，轉身避開一個個走動的或者站著的人，來到座位上，從容地坐下。

這張大桌子的四周的長條板凳上坐了不下三十個人，王良才一家人就在這其中。

王曼麗在這個美麗的女子還沒有走近的時候，就看到她手里的刨冰杯子里裝的是綠豆。王曼麗的刨冰杯子里是黃豆，王曼麗全家的刨冰杯子里都是黃豆。

綠豆刨冰、赤豆刨冰、黃豆刨冰，刨冰店共有這樣三款，隨機遞給購買者。

黃豆刨冰是命運，赤豆刨冰是幸運，得到綠豆刨冰的人，王曼麗想，一定是上帝的寵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