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意朦朧的曲青芽聽到堂屋有忽高忽低的說話聲，外祖父和外祖母的聲音滿含著刻意壓抑的喜悅，大舅和大舅母的聲音也聽到了，好像還有別的人在說話。

媽媽和姐姐還有妹妹跟自己睡在一張炕上。媽媽白天做農活，晚上睡得很沉，曲青芽能聽到媽媽在自己身側發出的鼻鼾聲。

姐姐曲青萼和妹妹曲青萍在曲青芽的印象里，是從來都不會在夜晚的睡眠中醒來的，她們的睡夢總是又深又沉，哪怕是做惡夢，她們也只是發出一些驚懼的囈語，并不會中斷睡眠。

曲青芽由于體質弱，沒有食欲，不太能吃得下東西，所以到了晚上，經常餓得胃疼睡不著，即使睡著了，睡眠也很淺，有點動靜就容易醒。

曲青芽已經清醒地聽到了那別的聲音其實是自己很熟悉的，是小舅！還有小舅母。

她激動地從炕上爬起來，掀開廂房的門簾，突然愣住了，兩個穿軍裝的人坐在堂屋的炕上，他們看到發愣的曲青芽，笑著喊她，嫚兒，不認得了？曲青芽有些害羞，小舅，小舅母，你們穿的是什么衣服？小舅問她，好看不好看？曲青芽剛要說好看，大舅從院子沖進來，邊跑邊壓低聲音喊道，快從院墻翻出去，你嫂子把鬼子招來了！

小舅和小舅母一閃身就不見了，要不是外祖母抓著她的胳膊連連擺手對她說，嫚兒?。〔还苷l問，你可千萬別說你小舅他們回來過！曲青芽定會懷疑自己是夢游到廂房門口就突然醒了。外祖母說完，還推了曲青芽一把，示意她趕快回屋睡下。

院子里鬧哄哄的，曲青芽只斷續聽到幾個詞，誤會，妯娌，不和，分家，別的都聽不清楚了。

第二天天亮，昨晚的一切都像不曾發生過。

曲青芽讀高中的時候住在小舅家，聽小舅說，那天晚上，他和小舅母剛翻過院墻，鬼子就到了曲家大門口。小舅說當時心想，村口說不定已經被鬼子把守住了，這會兒出村，沒準成了自投羅網。

曲青芽相信，那天晚上，一定是老天爺在護著小舅，不然他怎么那么從容，和小舅母隨便往一處雜物后面一躲，就躲過了一劫。

小舅說，那天多虧了村長機靈，一個勁兒地跟鬼子解釋，說他們家老二帶著媳婦老早就去外鄉闖蕩了，實在是因為兩妯娌水火不容，家里吵得是雞犬不寧。自打老二離家后，曲家二老沒少數落老大和老大媳婦，今天定是老大媳婦被數落得受不了，才會去向太君告狀。

曲青芽曾經講小舅遇險的這個故事給孩子們聽。兩個兒子都沉浸在故事的險象中，露出緊張、擔心的樣子。女兒王曼麗卻皺起了眉頭，小舅姥爺悄悄回家看望爹娘，干嘛不換上普通的衣服？人家電影上的八路軍武工隊執行任務的時候，都穿跟老百姓一樣的衣服。

曲青芽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她當年在小舅家，頭腦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疑問。曲青芽正在發愁該怎么打發孩子，王良才在一旁嘆了口氣，唉，你這個舅舅啊，警惕性不高，麻痹大意，真危險呀！曲青芽有些懊惱，心里恨王良才總跟自己較勁，給孩子們講個老輩子人的故事，他也要嘰嘰歪歪挑毛病。女兒王曼麗也比她爸爸好不了多少，要么一句話不說，要么一開口就讓人下不來臺，真不愧是王良才的女兒，早知道是這種情況，還不如不講這個故事。

乘媽媽不說話，王曼麗又提出一個疑問，小舅姥爺為什么不走小路，而要走村口的大路？電影里游擊隊員往山上一跑，敵人就抓不到他了！媽媽，小舅姥爺是不是八路軍武工隊的？兩個弟弟聽了，也附和起來。曲青芽沒好氣地說，王曼麗，你真有本事，你自己去問好了！

看曲青芽生氣了，王良才想幫自己老婆挽回一點面子，便對女兒說，你怎么這么傻，哪個電影里武工隊的八路軍戰士不是穿便裝？沒有穿便裝，說明不是武工隊的，這么簡單的事情，你還要問！

王良才話音剛落，曲青芽就撲上來對著他的肩膀和后背猛捶，王良才唉喲唉喲疼得叫起來，三個孩子在一旁都咧開嘴笑出了聲。

王良才的那張嘴，走到哪里都惹人嫌。和他女兒王曼麗不一樣，王曼麗是為求一個事情的究竟，直來直去，怎么想怎么說，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呆笨本質，所以往往笑她的呆傻，不會對她有意見?？墒峭趿疾啪腿握l都不會看不出他的刻意的揶揄和惡作劇。他明知這一德性不受人待見，可是就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嘴。除非別有一絲一毫的破綻，不然，就算沒有被王良才立馬發現，也會讓他縈繞心頭久久不能忘懷，直到悟出問題癥結，找出破綻。煩人的是，他必定會把他發現的這個破綻公之于眾，當時沒讓人下不來臺，不表示過后他不會拆人的臺。

但王良才有他的原則。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前期，單位里出了個典型，領導讓大家再想一想，挖掘一下，看還能不能更豐富一點。王良才實在沒發現問題，就任誰做他的思想工作，他也不肯無中生有。剛進入八十年代，那個典型恢復自由身，要調去省城就任。臨出發時，那人來找王良才，表達的謝意和對未來王良才子女工作安排的承諾，讓王良才看不出任何一點虛偽，反而體會到了共歷滄桑的知己感，所以他謙虛地、嘴拙地笑著答應了。此后無論生活上遇到什么難處，他都不曾動過去找那人兌現的念頭，當然了，像他這樣的人，又會有什么事是自己扛不了的呢！

別人都知道他的毛病，有他在場，大家說話都格外謹慎。久而久之，王良才只能把他的惡作劇本領都施展在家里，因為家中有曲青芽這樣糊里糊涂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