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青芽時常感嘆，自己的女兒都讀到小學四年級了，還是不懂為人處事的眉眼高低。她更感嘆自己婚姻不如意，年輕時，總是與中意的人失之交臂或者擦肩而過。

王良才有的時候實在忍受不住自己妻子的自怨自艾，不惜當著孩子的面挖苦曲青芽，就你這樣的縫紉手藝，你忘不掉的那個人，他也不會看得上的。

王曼麗看看套在爸爸身上的尺碼貌似不合適的褲子，又看看剛剛還鼓足干勁猛踩縫紉機給爸爸做出一條新褲子，現在卻有點灰心、悶聲不語的媽媽，小小的心里生出一縷憂怨。

爸爸奚落的表情沒有被低頭生氣的媽媽看見，卻被王曼麗記住了，記了近四十年，她想忘都忘不掉。

婚姻是一場合作，合作的雙方都要有讓合作伙伴感覺有利可圖的條件，否則，這場婚姻就會成為雙方對生活妥協的見證。

等后來王曼麗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對于戀愛婚姻產生了上述的見解，完全不奇怪，誰要王良才和曲青芽太任性，一點也不顧忌王曼麗這個少年或者兒童的敏感內心。

曲青芽低頭不語，不是因為懊悔自己剪裁有誤，可能會浪費一塊不算便宜的毛呢料子。她是在思索，那些生命中的匆匆過客，有誰是會為了她肯停留的，但凡其中有一人能為自己停留片刻，自己的人生都將被拯救，人生里會沒有這個跟自己針鋒相對的丈夫，沒有這個總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總是用一雙審視的眼睛盯著自己的生活，卻常常一言不發的女兒。

曲青芽把隨手放在縫紉機上的剪刀、軟尺收回到針線盒里，再把縫紉機頭抬起來，打開機蓋，小心翼翼地把縫紉機頭放進機箱里面，她這時有一點后悔自己的不務正業，也終于開始懷疑自己的裁縫手藝，這塊毛呢料子還是應該送到街上的裁縫店，花錢請師傅做。

認識曲青芽的人都說她怪里怪氣的，她們不知道，真正怪的，不是曲青芽這個人，而是她的命運。

曲青芽的姐姐曲青萼做為曲家二房獨子的第一個孩子，她的出生得到了一個新生命應當獲得的所有正常的禮遇。在她之后，曲家二房如愿迎來了一胎男孩。

可是曲家二房的悲劇，也就從這個男孩開始了。

這個孩子不到周歲就生病夭折了，并不是得了什么疑難雜癥，不過是平常孩童都易患的發熱病。

一個被長輩指望將來支撐門戶的男孩夭折了，已經足以令家人傷心欲絕，而對整個家族打擊更大的，竟是孩子的父親、曲家二房的獨生兒子，因痛失幼子傷心過度，落下了瘋病。

大約一年后，曲青芽降生了。曲家盼的是男孩，二房更需要男孩，說不定這一胎若是男孩，一高興，曲家二房獨子的瘋病就不治可愈了，但是偏偏是個女胎。

曲青芽的父親瘋瘋癲癲、哭嚎著撲上來，伸手掐住曲青芽的脖頸。幸好有家中的嫂嫂、嬸嬸們在場，其中又不乏力氣大的，扳住他的手指，把他拖得遠離嬰兒。

為了防止曲青芽受到父親傷害，她的外祖父派她的小舅趕了驢車到姐夫家，接走了還未滿月的外甥女。

等到曲青芽再次來到曲家的時候，是被她小舅帶來為父親送葬。

曲青芽快兩歲的時候，她的妹妹曲青萍出生了。她們的父親，這時瘋病已好了許多，有時還能抱一抱曲青萍，哄一哄哭鬧的小女兒。

可惜沒過多久，他的健康狀況就開始一日不如一日，大夫也診斷不出病因，開出的藥方也只是為了讓大家心安。他的進食越來越少，人也漸漸消瘦，直至最后臥床不起時，已是形容枯槁。他斷氣的那天，曲青萍剛滿一周歲。

曲青芽應該可以算未見過父親模樣的人，她來曲家給父親送葬，看到的只是那口父親睡在其中的厚重棺材，父親生前也不曾留下一張相片。

多年以后，曲青芽在夢中見到了父親，頎長的身材，穿一件錦緞長衫，眉眼細長，唇薄齒細，神采俊秀、溫和可親。

她跟姐姐說起夢中景象，曲青萼告訴她，那正是父親生前的容貌。

曲青萼問她，父親有沒有說什么？曲青芽說，什么也沒有說，只是笑著招手，讓我走近。曲青萼神情緊張地問，那你走到他面前沒有？曲青芽說，我瞪了他一眼，對他說，我才不理你呢！然后我扭頭就走了。

曲青萼這下放心了，她對躺在病床上的曲青芽說，沒事了，你的病快要好了，要是你走到父親面前，你恐怕就過不去這一關了。

父親在世的時候，沒有得到他的疼愛，父親去世后，在夢里見到的父親，越慈祥可親就越是會將自己引入鬼門，這讓曲青芽憤憤不平，自己還不如從來沒有父親的人，那樣，至少在清醒的時候，可以幻想一下父親的慈愛。

曲青芽不愿意想起父親，想起父親，就會想起親戚們描述的，自己險些被父親掐死的慘烈場面。

父親因為失去了兒子而瘋狂，曲青芽卻接連生了兩個兒子，曲青芽看著兩個兒子，不免想起那個自己不曾謀面的早夭的哥哥，故而對兩個兒子有著不同于對王曼麗的感情。

曲青芽從小體質就差，她沒有吃到母乳，是靠外祖母熬的小米湯養大的。她為了后天彌補，也吃了不少補品，卻都不起作用。

后來遇到王良才，王良才總要批評她，你是陰虛還是陽虛，也不弄清楚，瞎補，越補身體越差。

但是曲青芽不管這些，托人從西南買來天麻、杜仲，用來燉雞燉肉。又托人從東北買來人參、鹿茸泡水喝。錢沒有少花，身體卻還是老樣子，渾身乏力酸痛。

倒是王曼麗因此被動喝了不少中藥材燉的湯，顯得筋骨強勁，站著腰挺直，走路腿腳快。雖然也和曲青芽小時候一樣，缺乏食欲，吃不下飯，但是精氣神還是有的。

王良才和曲青芽見王曼麗體質并不虛弱，自然就把心力放在兩個兒子、也就是王曼麗的兩個弟弟身上，這兩個孩子顯得比較體弱，時不時地感冒發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