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端午一過，溫家鎮的孩子們就幾乎天天在河水里泡著。

爸爸的水性特別好，不過水性越好的人，往往越容易在水里遇到麻煩，藝高人膽大，難免想欺水，可水是變幻無窮、捉摸不定的，最終吃虧的只能是人了；水性差和不會水的人，因為不敢靠近水，反而比較安全。

爸爸和他的小伙伴們最喜歡玩一種游戲，就是從泊在水面的竹排的一端潛入竹排底，游到另一端浮出水面。水面上常常是兩、三只竹排首尾相聯停靠在一起，旁邊還有同樣首尾相聯的竹排與它們并排停在一起，這樣停泊竹排的方式可以避免漲水時水流突然增大沖走竹排。

小伙伴當中水性好，膽子大的，就敢在水面泊了多只竹排的時候，從竹排這一頭一口氣潛游到那一頭，中間經過兩、三只竹排。

爸爸水性好，又好逞強，他總是在泊了兩只或者三只竹排的時候潛入水中。

有一次水面泊了三只竹排，旁邊又并排靠著兩只，爸爸就跳進水里，深吸一口氣，潛了進去。

當他在竹排底下黑暗的水中感到了一絲光亮的時候，他以為游到了盡頭，就想浮出水面，不料頭碰到了竹排的底部，他心中一慌，差點嗆水。

他拼命向前游動，越游越覺得自己肺部氣悶得快要爆炸了，實在無法忍受的時候，他再次感到了射入水中的光亮。

他決定不顧一切地浮出水面，哪怕頭上仍然是竹排。

他奮力向上揚頭，后腦勺撞到了竹排，他睜開眼睛，面前一片白茫茫的水面。

他不禁為自己的好運氣發出了感嘆，也后怕得不得了。從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做危險動作，而是換了一種方式逞強，嘴巴開始變得不依不饒。

曼麗每每回想起爸爸的這段兒時經歷，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林侃跟自己講過他小時候的一次冒險。

林侃即將小學畢業的那年，他像著了魔一樣，每天放學回家，不走路面，專找沒有井蓋的下水道口鉆。他憑著對地面上地形的熟悉，在下水道里左拐右轉，要不了多久就到了離家最近的下水道口，這當然也是一個沒有了井蓋的下水道。他攀著下水道墻面上凹凸不平的磚石，幾步就爬上了路面，拍拍身上的泥土回家，乖順地出現在父母面前。

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那天，離家最近的出口被工人用井蓋封住了。林侃不知道附近還有沒有沒被封上井蓋的下水道口，心里慌張的時候，也更難找準方向。他開始擔心萬一這時有哪個地方開閘排水，后果不堪設想。他下意識地冷靜下來，決定按照來時的路，倒著往回走，很快爬出了他之前鉆入的那個下水道口，老老實實地沿著正常的道路走回家去。

從此，他再也不做類似的蠢事了。

男孩子的成長過程似乎都會包含冒險的經歷，曼麗曾經囑咐忱忱，對待男生要給予必要的尊重，因為出現在你面前的男孩子，很可能是經歷了九死一生才站到你面前的。

爸爸十三歲那年，爺爺的雜貨鋪關門了，鎮上有了集體的供銷合作社。

爺爺也上了年紀，想在家休息養老了。他叫初中畢業的伯父去工廠做學徒工，伯父用在工廠里做學徒工掙到的工資幫爺爺支撐家用。

爺爺這時看著剛剛小學畢業的老來子，已經沒有了當初的喜愛。爸爸為了討得自己父親的歡心，每天去河邊找被水淹的樹剝樹皮，拿回家放在院子里晾干當柴燒。

家里僅僅靠伯父當學徒工的收入維持，自然捉襟見肘，把首飾細軟拿去當鋪換錢成了家中平常之事。

爸爸的人生既是有驚無險，那么這個時候，轉機就應當出現了。省城里的航空技校要招收學員，管吃管住，學費全免，每月還有固定津貼。

爸爸和鎮上的幾個小伙伴一起去省城，經過一番面試，那幾個小伙伴都順利地被招收為學員，而爸爸因為人小個子矮，沒有被錄取。

爸爸急得想哭，幸而他已在小鎮練就不依不饒的嘴上功夫，他對負責面試的老師說，我現在個子矮，在技校這里吃幾年飯，我不就長高了嗎？

那位老師對他動了惻隱之心，改了主意，錄取了他。

從此，爺爺在溫家鎮的生活就有了保障，不僅有大兒子在工廠里掙到的一份工資，小兒子也不用他負擔，技校每個月發幾塊錢津貼，小兒子還會省下來，托人帶給他。

爸爸在技校里讀著免費的書，吃著免費的飯，穿著免費的衣，個子的確長高了不少。技校的學習又緊張又有趣，課余生活也非常豐富。

爸爸課余打籃球打乒乓球，都和他游泳水平一樣，成了他向人炫耀的資本。

爸爸的生活似要一帆風順了，然而他的人生注定驚險——有驚無險，于是，劫難就又來到了。

這時候他發現自己得了非常嚴重的鼻炎，兩個鼻孔無法控制地流出黃膿，不是膿鼻涕，是膿，氣味非常難聞，他感到非常苦惱，小鎮少年沒有醫療常識，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他的老師了解到情況后，叫他去學校醫務所，請醫生給看一看。

醫生見到他，立刻給他進行鼻腔穿刺手術。兩名護士協助，洗下了整整兩大盆膿液。又用裹滿了藥膏的紗布，深深地放入他的鼻腔里，之后幾天，換了幾次藥，他的鼻炎就徹底治好了。

他從小鎮來省城讀技校，原本只為養家糊口。他吃飯時總是吃著碗里的，盯著桶里的，生怕自己比別人少吃一口。他讀書非常刻苦，十分珍惜這個讀書的機會，希望結業后，憑自己優異的學習成績，勝任工廠的工作，早點評上技工等級，工資多了，才好贍養父母、娶妻生子。他萬萬沒有料到，只為尋條謀生出路的自己竟然被學校如此善待。他猛然間隱約意識到，自己不僅僅是溫家鎮那個小時候極其受寵，越長大越惹父親嫌棄的王家老來子，他還背負有一種使命，他尚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使命，只是覺得自己以后在食堂吃飯要克制一點了，吃相不能太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