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春風化雨憶恩師
- 昨夜星辰昨夜風:陳漱渝懷人散文
- 陳漱渝
- 7336字
- 2020-03-12 17:29:11
——紀念李霽野先生誕辰110周年
中國古人向往過“米壽”(88歲),更向往過“茶壽”(108歲)。霽野師生于1904年4月6日,年輕時醫生預言他難以活到40歲,年老時又有醫生預言他肯定能活到100歲,但這些預言都不靈驗。他于1997年5月4日去世,享年93歲,雖未能慶祝“茶壽”,但仍屬于“喜喪”。
但單憑活得長還不足為“喜”,每個人要給人間留“喜”,除了年齡,更重要的是還要有業績。霽野師是詩人,寫過語體詩,也寫過格律詩。霽野師并不認為他的詩都好,但他要求自己確有真情實感時才動筆,決不為寫詩而寫詩。他尤喜好散文隨筆,認為這種文體取材廣泛,凡風俗人情、奇聞趣事、人物書籍均可以作為素材,在抒情中兼發議論,行文如跟友人爐邊漫談,備感親切。魯迅說霽野師的小說感覺敏銳,“有時深而細,真如數著每一片葉的葉脈”(《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這也道出了霽野師散文創作的特色。我認為霽野師的《給少男少女》《意大利訪問記》都是散文隨筆中的上乘之作,但目前文學評論界對這些作品研究還不充分。不過,霽野師事業的中心還是翻譯,他“在國內外的譯界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中國翻譯家辭典》,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8年版,第343頁)。在《李霽野文集》九卷中,譯著多達五卷,其他各卷中也都有涉及翻譯的文字。
霽野師有多方面的貢獻,這無疑是令人敬重的。但可敬的人不一定可親。如果學者、教授身上染上了“學者氣”或“教授氣”,那反倒可能拒人于千里之外。霽野師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有人情味的人。他對花鳥昆蟲都喜愛,都欣賞,能從中發現奇妙的美的境界。他喜歡旅游,寫下了《江河抒情》《羅馬漫步》等散文佳作。年近八旬,他還揣著一顆童心翻譯出囊括了不少愛情詩的抒情詩集《妙意曲》,真是“青春雖逝余情在,花謝花開仍動懷”(《題〈妙意曲〉》)。為了輔導孫子孫女閱讀唐詩宋詞,他專門編寫了《唐人絕句啟蒙》和《唐五代詞》這兩本普及性讀物。小孫子喜歡玩沖鋒槍,他利用1978年參加“外國文學研究規劃會議”之機先到上海買,未買到又到廣州去找。他在給妻子的信中表示,如廣州沒有再到北京買!這就是愛心博大的霽野師,可敬而又可親的霽野師!
霽野師的翻譯成就跟魯迅的扶持、獎掖密不可分。他15歲在安徽阜陽第三師范學校讀書時,英文課本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天方夜譚》簡體本,這培養了他對翻譯的最初興趣。19歲跟韋素園從安徽到北平,入崇實中學讀高中,開始借助字典編譯短文。1925年夏秋之際,在魯迅的倡議下,未名社正式成立之前,霽野師也正式踏上了翻譯歷程。從那時到去世的70多年間,霽野師的主要譯著多達18部,其中重印次數最多的是英國作家夏洛特·勃朗蒂的長篇小說《簡·愛》。這個譯本經魯迅介紹,曾作為鄭振鐸主編的《世界文庫》單行本印行。茅盾指出,霽野師的譯本跟伍建光的譯本各有特色:伍本有刪節,故宜于一般讀者;李本逐字直譯,更適合于文藝青年。據說毛澤東也讀過此書。雖然不能單純以此判定譯文的質量高低,但至少能說明這個譯本讀者面比較廣泛。霽野師的其他譯本也曾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如《被侮辱與損害的》《虎皮武士》《難忘的一九一九》等,也都是我們這一代人風華正茂時喜愛的讀物。但翻譯給他帶來的并不都是掌聲和喝彩,還有迫害、痛苦和煩惱。比如他因為翻譯過托洛斯基的《文學與革命》——這是十月革命之后蘇俄大學曾經采用的文藝理論教材,被北洋軍閥政府的偵緝隊關押了50天。抗日戰爭期間,他曾在顛沛流離中花四年半的時間譯完了托爾斯泰的巨著《戰爭與和平》,但譯稿卻在戰爭中完全被毀。這對于一個翻譯家是何等沉重的打擊!他翻譯的英國作家喬治·吉辛的《四季隨筆》,有思想,有文采,深受海峽兩岸讀者的歡迎,但某出版社重印時,錯字漏字多得驚人,讓譯風嚴謹的霽野師十分氣惱。
未名社的正式成員除魯迅和霽野師外,還有臺靜農、曹靖華和韋素園、韋叢蕪兄弟,共六人。社務最初由韋素園主持,但1926年底他大量咯血,一病不起,社務由霽野師義務主持,為此他花費了青年時期最美好的五年時光。魯迅認為未名社是一個“實地勞作,不尚叫囂的小團體”,成員都“愿意切切實實、點點滴滴的做下去”;雖然存在期不長,卻出版了不少“相當可看的作品”,“在文苑里卻至今沒有枯死的”。
有人因為未名社的臺靜農、韋素園、韋叢蕪跟霽野師都出生在安徽省霍邱縣葉集鎮,就驚嘆于這個地方“人杰地靈”,將他們四位并稱為“未名四杰”。但霽野師發自內心地反對這種提法,他并不認為葉集這個小鎮真的風水好,而且認為除開魯迅以外,未名社其他成員“都無大成就”(1975年11月7日致陳漱渝的信)。他認為他們之所以“小有虛名”,是因為“討了時代的便宜”(1986年5月8日致鄒十踐的信),因為“五四”以后文壇人才較少,翻譯人才更少,所以應該用“未名社成員”這個提法取代“未名四杰”的提法。
當然,魯迅對未名社也有所批評,如認為他們“疏懶一點”,“小心有加,潑辣不足”,又向來不發展新成員,以至于社務乏人。魯迅更不滿的是未名社后期有的人“所取多于應得”。不過,魯迅的這些批評均見于私人信函:有的是出于對同人的厚愛——愛之深,責之嚴;有的是出于誤會;有的是明確有所指,如認為“所取多于所得”、說話“往往不可信”的是詩人韋叢蕪,而不是其他人。未名社1931年準備結束的根本原因,是社員情況發生了變化:韋素園因重病英年早逝,魯迅在上海,臺靜農、曹靖華基本不過問社務。韋叢蕪情況則更為復雜,一言難盡……但直至臨終之前,魯迅對未名社的基本評價并未改變,對霽野師的友情也未改變。
在研究未名社的過程中,必然會碰到一個頗傷同人感情的問題,那就是魯迅批評未名社經濟管理不善。這也是導致魯迅1931年宣布退出未名社的直接原因。魯迅同年10月27日致曹靖華的信中提到,未名社欠他三千余元版稅,答應結清,而尚未付,擔心會要不回來了。事隔四十多年,曹靖華先生準備把魯迅致他的信結集出版。霽野師建議曹先生在此信后加一注釋,說明所欠魯迅版稅后來大致已清,但被拒絕。曹先生表示他當年遠在蘇聯,不了解社務,而且對魯迅的書信不能隨便加注。這樣就使得在韋素園病后長期主持社務的霽野師難免背上黑鍋。
碰巧的是,1975年我發現了魯迅1935年11月14日致章雪村的信,白紙黑字證明未名社所欠魯迅版稅“大致已清”。我又提供了另一份魯迅博物館保存的《未名社賬目結束清單》,由霽野師和韋叢蕪共同簽名蓋章,李何林先生親筆代寫,把賬目交代得更加清楚。真相是:霽野師應取版稅1264.37元,結束時尚存601.97元,并未擅用未名社公款。透支版稅的是韋氏兄弟:韋素園長期臥病,欠社款1667.668元;韋叢蕪有病,經濟上又欠檢點,也透支853.933元。韋叢蕪本人也承認,他長期向未名社出版部借錢。1929年7月至10月,每月借二三十元,后來“逐漸提高到五六十元,甚至七八十元,這給未名社出版部增加了沉重的負擔”(《未名社始末記》)。霽野師顧及當年跟韋叢蕪的交情,不愿向上海的魯迅說明真實情況,更不愿刺激命在旦夕的友人韋素園,只能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但好在40年后,這些隱情終于大白于天下,還了霽野師一個清白。他多次表達了對我的謝意,視我為“朋友”,也正是這個原因。
不料1987年,未名社經濟事再起風波。這年9月,霽野師在《魯迅研究動態》第2號上讀到了韋叢蕪的《未名社始末記》一文,反應十分強烈,甚至退回了魯迅博物館增聘他為魯迅研究室顧問的證書,這是我們始料不及的。我當時的想法是,除開霽野師所寫的回憶文章之外,其他有關未名社的史料保存不多,既然韋叢蕪有這樣一篇未刊稿,也不妨刊登出來供研究者參考。凡回憶文章總難免有主觀色彩。如果韋文有失實之處,其他人指出訂正也就可以了,不會有明白人對回憶錄的說法全部采信。最近通讀霽野師文集中所收的書信,才知道他盛怒的原因:一是因為他懷疑這篇文章是韋叢蕪的親屬提供的。這是誤會。韋叢蕪這篇文章原保存在人民文學出版社魯迅著作編輯室,是我看到后交魯迅博物館的刊物發表。文章寫于1957年3月3日,刊登時,韋叢蕪已經去世九年了。二是因為韋叢蕪的文章中說到1931年未名社準備結束時,他從開明書店領到一張三千元的支票,請周建人轉交魯迅。霽野師認為這是韋叢蕪在無中生有,是對魯迅和周建人二位的大不敬。因為未名社欠魯迅的3073.66元,直到1935年11月才由開明書店大致結清。韋叢蕪文中所提“三千元支票”一事,霽野師跟李何林早已給他去過信,指出這是誤記。如今原封不動地重新發表這種誤記,會把好不容易澄清的那潭水重新攪渾。中國傳統道德最重誠信,欠債不還是被人鄙薄之事,更何況是欠了魯迅的錢未還。所以,站在當事人的立場,霽野師認為刊出韋素園的文章實屬“荒唐”,實屬“混賬”,并無不可理解之處。如果發表這篇文章時先征求霽野師的意見,并在韋文誤記之處加條注釋說明真相,這一場風波也就不會發生了。這是我的疏忽導致的過失,是我一生中應該吸取的一大教訓。
魯迅跟未名社之間發生的版稅糾紛本屬經濟問題,不過后來也有學者往政治方面硬扯,其根據是魯迅1931年11月10日致曹靖華的信中的一句話:“霽野久不通信,恐怕有一年多了。”這位學者分析道:“這是很普通的一句話,但毋庸諱言,又帶有較強烈的感情色彩。因這一年是白色恐怖極為嚴重,魯迅處境十分艱難的一年,他盼望朋友來信的心情是相當殷切的……”這段分析給我的印象是:霽野師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跟魯迅疏于聯系,是出于對“白色恐怖”的恐懼,害怕被魯迅株連,大難臨頭獨自飛,使殷切盼望朋友關心的魯迅失望、傷心。這種理解顯然不符合魯迅的本意。魯迅寫這封信的原因,是遠在蘇聯的曹靖華想將一部短篇小說譯稿交未名社出版,要跟霽野師聯系。但是霽野師1930年秋已受聘至天津河北女子師范學院任英語系教授兼主任,由韋叢蕪來負責未名社的社務。霽野師一年零八個月未給魯迅寫信,僅僅是對有關社務問題“不愿說,也無從說起”(《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55頁),跟“白色恐怖”云云是完全不搭界的。
談到霽野師的政治傾向問題,他晚年還遇到一件極不愉快的事情。1987年8月,《新文學史料》第3期刊登了一篇《魯迅同斯諾談話整理稿》。1936年四五月間,美國記者埃德加·斯諾的前夫人海倫·福斯特擬定了一份采訪魯迅的問題單。她當時正在撰寫一篇題為《現代中國文藝運動》的長篇論文,準備收入斯諾選編的中國現代短篇小說集《活的中國》,而后再進一步擴展成一部《現代中國文學史》,所以問題涉及范圍相當廣泛。斯諾從北平到上海,當面征詢了魯迅的意見,并把魯迅的回答直接記在問題單上,事后又補充自己的回憶,加上自己的看法,整理成了這份“談話紀要”。“紀要”中有一句話涉及霽野師:“李霽野是翻譯家,傾向右翼。”
由于這段“談話紀要”既有一定的史料價值,又有明顯的訛誤和不準確的措辭,并沒有經過魯迅審定認可,所以《新文學史料》編輯部于當年9月25日召開了一次座談會,邀請部分在京的老作家和學者進行討論,我也忝列為參加者之一。會后霽野師跟另一位與會者圍繞“傾向右翼”的問題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論。
現在反思起來,當年的論爭雙方都動了感情,使一個原本簡單的問題變得復雜化了。其實,在改革開放后的中國,不會再有人單純用政治傾向來評價學者、作家和翻譯家的學術功過。說到“傾向右翼”,最有代表性的莫過于胡適,但現在學界不也對胡適的是非功過平心靜氣進行了具體分析嗎?
至于霽野師是否“傾向右翼”,他已經用自己93年的生涯進行了有力的證明。我認為,霽野師雖然并不熱衷于從事實際政治活動,但確是一位被“五四”狂飆喚醒的新型知識分子。他的老家葉集就在紅軍大別山區根據地以內,跟革命根據地金家寨相隔只有45公里,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如惲代英、瞿秋白對他產生了直接影響。他的友人如任國楨、趙赤坪、范文瀾、曹靖華、韋素園、李何林、臺靜農等不是共產黨員就是進步人士。未名社存在期間還掩護過王青士、馮雪峰、宋日昌、鄭衛華、王林、李俊民、潘漠華等一批黨的干部。1928年,他的二弟李耕野也參加了中國共產黨。1946年秋,他應許壽裳先生之約到臺灣任省編譯館名著編譯組主任,熱情宣傳“五四”新文化。1949年4月,他逃離白色恐怖籠罩下的臺灣,到南開大學外語系任教。1956年,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當時有人把他的入黨說成“歸隊”,因為組織上早就把霽野師視為自己人了。試問,世界上會有這種“傾向右翼”的作家、學者嗎?
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專家唐弢在《新文學史料》編輯部召開的座談會上說:“魯迅一向對未名社成員有好感,如對曹靖華、韋素園、臺靜農等都很好,對李霽野也如此,我懷疑這個‘傾向右翼’的‘李霽野’,可能是未名社的另一翻譯家韋叢蕪之誤。”我認為唐先生這一判斷完全正確。這可以用韋叢蕪本人的回憶來印證。韋叢蕪在《未名社始末記》一文中寫道:1930年7月,他計劃跟周作人合作辦一份“純文學性”的《未名月刊》。“這時青君(按:指臺靜農)在中法大學預科教書,霽野在孔德學院高中部教書,我把這件事情告訴了他們,征求他們的意見。出我意料,他們竟說我是用資本主義的經營方式來辦未名社出版部,違反了未名社的傳統。至于辦純文學性的《未名月刊》,他們更不贊成,并且說魯迅先生在上海參加了左聯,我們應該在北平響應他。我當時覺得他們的意見很積極,大概也可以代表魯迅先生的意見,因而認為自己思想落后了。他們提議辦一個旗幟鮮明的左聯刊物……”請看,政治上左翼、右翼的分界,在如何辦《未名月刊》的問題上就是這樣涇渭分明!魯迅在20世紀30年代成為左翼文壇公認的盟主,臺靜農是北方左聯的籌備人和常委。霽野師也與李俊民、楊剛等參與了北方左聯的籌備工作,并由評論家以群先生介紹,列名于左聯成員名單。可見,魯迅認為韋叢蕪當時“傾向右翼”是符合實際的。
要澄清以上問題必然還會涉及埃德加·斯諾。斯諾是眾所周知的美國進步記者,一位熱愛中國的異邦人,也是魯迅的朋友。但他整理的談話記錄稿中出現不少錯誤,也是一件可以理解的事情:一是由于他當時對中國文壇的情況了解有限;二是由于語言的障礙,或口頭翻譯失誤。我們首先應該肯定斯諾是“賢者”,同時也不必“為賢者諱”。比如斯諾撰寫的《西行漫記》,率先比較全面、比較客觀地向全世界報道了中國的紅色根據地,功不可沒,但書中也有瑕疵和失誤。我為此寫過一篇史實考證的文章。斯諾和宋慶齡之間也彼此視為朋友,但斯諾在《復始之旅》一書中對宋慶齡有好幾處歪曲和錯誤的報道。宋慶齡認為這樣描述自己既不誠實也不友好,坦率地寫信告訴了海倫·福斯特·斯諾,并鄭重地委任路易·艾黎向斯諾本人轉達(參閱上海宋慶齡故居紀念館編譯:《宋慶齡來往書信選集》)。斯諾接受了這些意見,認為宋慶齡的批評“很有道理”(愛潑斯坦:《宋慶齡——二十世紀的偉大女性》,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609頁)。
斯諾整理的這份談話記錄除了對李霽野的評價有誤之外,還把《晨報》副刊當成了《申報》副刊,把艾寒松當成了杜衡,把戴望舒誤為穆木天。據這份“談話整理稿”,魯迅“不喜歡但丁”,認為他是“一個很惡的人”。但魯迅的準確意思是:“回想起來,在年青的時候,讀了偉大的文學者的作品,雖然敬佩那作者,然而總不能愛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但丁,還有一個,就是陀思妥夫斯基。”(《陀思妥夫斯基的事》)為什么魯迅當年對但丁缺乏親近感呢?他后來在《寫于深夜里》一文中做了解釋:“我先前讀但丁的《神曲》,到《地獄》篇,就驚異于這作者設想的殘酷,但到現在,閱歷加多,才知道他還是仁厚的了:他還沒有想出一個現在已極平常的慘苦到誰也看不見的地獄來。”可見魯迅閱讀但丁的感受也有一個深化和變化的過程。在這份并未正式發表的談話記錄中,把霽野師說成“傾向右翼”,絕對不能代表魯迅的觀點。
前文提到,霽野師是魯迅扶持、獎掖的文學青年,霽野師對魯迅的感念之情更是至深!未名社出版的第一本書就是魯迅翻譯的《出了象牙塔》,接著出版的還有魯迅的譯著《小約翰》、雜文集《墳》、回憶散文《朝花夕拾》。霽野師對魯迅的敬愛,還表現在珍愛魯迅手稿這種細小的事情上。魯迅對自己的手稿并不在意,一般的報刊和出版社發表作家的文章后也將原稿毀棄,以致流失到小販手中用來包油條。但未名社卻將魯迅的文稿另抄到副本付印,使《朝花夕拾》的手稿完好保存至今,實屬不易。霽野師1936年4月從英國歸來,第一件事就是到上海拜訪魯迅,留下了愉快難忘的印象;萬沒想到半年后魯迅遽然去世,這次竟日長談之后師生從此天人永隔。霽野師在當年10月20日致許廣平的信中說:“霽從師逾十年,所蒙情惠無量,常感愧。”同日致友人孔另境的信中說,他跟魯迅“相處逾十年,深知此公熱情滿腔,是一難得的真誠心,一旦失去,頗感生之空幻”。為了同樣以真誠心回報魯迅的情誼,他長期協助許廣平照料魯迅在北平的母親和遺孀,甚至墊錢接濟魯迅之母。當時周作人月薪逾400元,但1938年1月至9月,周作人只給老母送過15元零用。周作人夫婦間月去看一次母親,坐坐而已,他們的孩子是從不上門的,可見友情有時能勝親情。1976年,霽野師決定撰寫《魯迅先生與未名社》一書。他在同年2月19日致我的信中說:“我所以決定寫點兒有關未名社的事,主要是你的督促,此外也因為可以減少誤傳。”李師母劉文貞回憶,霽野師撰寫這些回憶魯迅的文字,常常情不自禁,老淚橫流。也就是在撰寫這些文字的日子里,霽野師常常夢見魯迅,醒后有隔世之感,曾作詩記之:
一
握手言歡一瞬間,重溫四十余年前。
堪傷死別與生離,難訴心頭事萬千。
二
恩師遺訓未嘗忘,益友音容憶斷腸。
夢里相逢頻回顧,中宵不寐細思量。
霽野師跟魯迅相識相交12年,撰寫這些兩首詩時年已72歲。我跟霽野師相識相交22年,馬年歲首撰寫這篇憶念文章的時候,我已73歲。時光都到哪兒去了,我也真搞不明白。在《李霽野文集》(九卷本)中,收錄了霽野師給我的書信54封,留下了他扶持提攜我的文字記錄;但他實際寫給我的書信應該超過此數。在霽野師離我而去的18年中,我以他為榜樣,筆耕不輟;也努力學習霽野師的風骨品格,對國家、對師友常懷感恩之心,在遇到坎坷曲折時也力圖像他那樣坦然面對。1984年初,霽野師將1928年至當時的五十多篇隨筆結集為《溫暖集》,書前用英國詩人蘭多(Walter Savage Landor, 1775—1864)的一句詩作為序詩:
我在生命的火前,
溫暖我的雙手,
一旦生命的火消沉,
我愿悄然長逝。
一個人何時“悄然長逝”,往往不是本人能夠決定的事情。但親情、友情、師生之情,都是生命之火的燃料。它不僅一直溫暖著我這顆畏寒的心,還將用無限的光芒照亮我十分有限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