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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飄零的落葉

——胡適晚年在海外

臺北南港,有一處依天然地形設計的墓園。這里曲徑回旋,濃蔭蔽日,松柏簇擁,碧草如茵。墓穴內那具用香杉木制成的深紫色的柩木重達一噸,里面平靜而安詳地長眠著一位中國現代文化史上的風云人物。這個獲得30余個博士榮銜的人,身穿藍色長袍和黑馬褂,腳著布壽鞋。棺木上,覆蓋的是北大校旗。據說,他出喪那天,有100余個團體參加公祭,自發送殯者多達30萬人。不少商店停業,工廠停工,學校停課;從離墓地兩公里外開始,沿途居民家家燃香,戶戶路祭。自1936年魯迅去世之后,沒有其他文化人享受過這種殊榮。

回顧他71年的生涯,真不知該從哪里說起。在讀者的印象中,他并不是用白話文做大眾傳播工具的第一人,但由于他的倡導,中國文學才開創了一個以白話文為主體的新時代。他并不是第一個用白話文進行創作的人,甚至可以說他缺乏作家應有的稟賦,但他卻是中國現代詩歌創作和話劇創作的開山者。他對《紅樓夢》的批評實在不算高明,比如他指責這部小說沒有一個PLOT(有頭有尾的故事),就毫不符合現代小說非情節化的觀念,但他卻是“新紅學派”的代表人物。因為有了他,《紅樓夢》這部作品才多了“著者曹雪芹”這五個字。他崇尚西方,曾將“全盤西化”的口號修正為“充分世界化”,但他反對基督教,批抽象派、印象派,主張將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國粹”與“國渣”區別開來。他留居美國二十余年,從未申請“綠卡”,從不以“美國人”自居。他沒有大政治家的肩膀和大官僚的臉皮,卻執意要以“無黨無偏”的姿態做蔣介石和國民黨政府的“諍友”“諍臣”;到頭來,蔣介石當面批評他“不相信我們政府”。1956年12月,臺灣“國防部總政治部”甚至發出“極機密”的“特種指示”,將他斥為“思想上的敵人”。

我繞了偌大彎子才直接點明的這位歷史人物就是胡適。由于他在大陸的情況為人們所熟知,故本文側重介紹他晚年在海外的情況。

胡適是1958年4月8日從美國飛抵臺灣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之職的,此前他曾四次到過臺灣。

第一次是1893年3月2日至1895年2月隨父母在臺灣。其父胡傳(字鐵花)曾先后出任臺南鹽務總局提調和臺東直隸州知州,因此牙牙學語的胡適曾在臺南住了九個月零十一天,在臺東住了一年零十八天。這兩年的生活給胡適的影響,是使他認識了七百多個方塊字,學會了兩句臺灣話:一句是“呷飯”,即吃飯;另一句是“呷米”,即喝粥。因為在臺灣的這一段經歷,胡適把臺灣視為他的第二故鄉,他還自稱是“半個臺灣人”。

第二次赴臺是1949年3月,胡適在國民黨政府撤離大陸前夕接受了蔣介石委派,準備去美國。同月22日,他到臺灣安置家屬,停留了一周,然后回上海,搭威爾遜總統輪赴美。在臺灣的胡適紀念館,保存了一封蔣介石致胡適的密信,他向胡適交代了此行的任務:“此時所缺乏而急需于美者,不在物質,而在其精神與道義之聲援。故現時對美外交之重點,應特別注意于其不承認中共政權為第一要務。至于實際援助,則尚在其次也。對于進行方法,行政與立法兩途,不妨同時并進,但仍以行政為正途,且應以此為主務。望先生協助少川大使(按:指顧維鈞),多加功夫為盼。”這封密信寫于1949年5月28日正午,即上海解放的第二日。

胡適執行此項使命的情況不知其詳,我們從有關資料了解到,他曾于同年5月初兩次去華盛頓會見美國政界人士,又曾于同年12月9日在“東西協會華盛頓分會”的一次集會上發表講演:《中國歷史上爭取自由的奮斗》,鼓吹“西方國家不應貿然承認中共,共產主義同政治自由絕不能相容”。但是,胡適在美國的上述活動處處碰壁,使他精神上感到十分苦悶。

胡適在美國寓居在紐約東81街104號。這是他在辭去駐美大使職務后租賃的一所破爛公寓。這種流亡的寓公生活,幾乎使他的經濟情況和健康情況陷入絕境。他那位不識字的小腳太太只會夜以繼日地打牌。為了避免坐吃山空,這位“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叱咤風云的人物只好應普林斯頓大學之聘,在葛斯德東方圖書館做了一名管理中文圖書的小職員。他常手捧紙袋到自選市場采購食物,也常在電車上被擠得東倒西歪。

在胡適生命中這段最灰暗的日子里,中國共產黨對他進行了第一次爭取工作。1949年4月29日,即胡適抵達紐約后的第三天,胡適的老友、著名史學家陳垣給他寫了一封公開信,“很誠摯地”勸告胡適“正視現實”“翻然覺悟”“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來”,批判“過去所有的學識,拿來為廣大的人民服務”。這封信始刊于5月11日的《人民日報》,后被香港左派報紙轉載,又被譯成英文在海外散發。

然而,陳垣的規勸未能改變胡適的立場。1950年1月9日,胡適作《跋所謂〈陳垣給胡適的一封公開信〉》,刊登于《自由中國》第2卷第3期。他從文字方面分析,斷言此信百分之一百是別人用陳垣的姓名假造的;又從內容方面分析,找到了一處錯漏——將胡適給陳垣寫信的日期誤為陳垣收信的日期。

“從來不寫白話文”的陳垣發表的這封白話書信是否經由他人代筆或潤飾,局外人難以準確判斷。不過信中表述的一些感受和觀點,看來的確反映了陳垣老先生當時的一些真實的思想狀況,發表前也不可能不征求他本人的同意。這從陳垣1948年底拒絕飛離北京以及1959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政治表現可以得到間接印證。陳垣致胡適的這封信并非一封單純的私人信札。它之所以得以在中共中央的機關報《人民日報》全文發表,顯然反映了中國共產黨對胡適以及胡適類型的知識分子的統戰意向。

胡適第三次臺灣之旅是從1952年11月19日至1953年1月17日。此次旅臺,是應臺灣大學及臺灣師范學院之邀講學,主要內容為“治學方法”“杜威哲學”;此外,他還就時事政治問題發表了一些談話。這些講詞,后由《自由中國》雜志社編輯成《胡適言論集》,由華國出版社出版。全書分為上、下兩編,上編為《學術及治學之部》,下編為《時事問題及其他》。

講演之余,胡適憑吊了他兒時在臺灣的舊居。1952年12月26日,胡適參觀了臺南市中區永福路北段的永福國民學校。校內有一座做倉庫用的樸陋的老樓,是原臺南“巡道署”的唯一遺址,還不到兩歲的胡適就是住在這座樓房的附近。參觀照相之后,胡適還手植了一棵榕樹,并書寫了“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及“游子歸來”等題詞。次日,他又到臺東重溫了他兒時那模糊的舊夢。胡適在臺東的故居在卑南鄉檳榔村阿里擺蕃社,但他兒時的住所己變成荒丘。在臺東忠烈祠前,胡適又手植了兩株樟樹。

胡適第四次臺灣之旅是從1954年2月18日至4月5日。當時臺灣要召開“國民大會第二次會議”,改選“總統”“副總統”。蔣介石假意推薦胡適為總統候選人。胡適表示,他是個有心臟病達15年歷史的人,連人壽保險公司都不愿意保他的壽險,怎能挑得起“總統”這副擔子?當有人問他如果真被提名甚至當選時將怎么辦,胡適答復道:“如有人提名,我一定否認;如果當選,我宣布無效。我是個自由主義者,我當然有不當總統的自由?!保ㄅ_灣《中央日報》1954年2月19日)但是,胡適卻擁戴蔣介石任“總統”,并親自把“總統當選證書”送到蔣介石手上。胡適此次在臺北住了46天半。返回美國前,他在機場答記者問,期望在臺灣實行“無條件的自由”。

胡適鼓吹“無條件的自由”的理由是:“無條件的自由權利并沒有多大危險。對人民自由的保障,寧可失之于周全。政府是有權力的,一個公民是無權力的;政府是萬能的,一個公民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個無權無告的小民對有權萬能的政府,人民多得一點保障是沒有大危險的。人民的權利最容易為有力量的政府所侵犯,所以對人民的保障寧可是無條件的周全?!保ā睹绹拿裰髡巍?,《大陸雜志》第8卷第6期,1954年3月31日)然而,人類社會只要存在階級和階級矛盾,只要存在不同利益的集團或階層,實現“無條件自由”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胡適在同一篇文章中也不能不承認,美國人的自由“有時也要受某種的限制,那就是各州的‘警察權’,因為警察權是憲法保留給各州的”。

1954年秋冬之季,胡適在海外面臨了兩面夾擊的處境。同年10月16日,毛澤東就《紅樓夢》研究問題給中國共產黨中央政治局委員及有關人員致函,號召開展“反對在古典文學領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適派資產階級唯心論的斗爭”。同年12月28日,《自由中國》半月刊的實際負責人雷震因屢次觸國民黨當局之忌,被蔣介石開除了黨籍。胡適是雷震的好友,又是《自由中國》的得力支持者和名義發行人。胡適不僅參與了為該刊定名,而且該刊每期都刊登的“宗旨四條”就是胡適1949年4月由上海赴美國途中在船上寫的。胡適支持該刊的初衷,可以說完全是為了反共:把大陸的政治描繪成“鐵幕恐怖”下一切自由都被剝奪殆盡的“極權政治”,而把臺灣國民黨政權作為“民主與自由”的象征。但從1951年6月開始,這一刊物卻因干預臺灣的政治和經濟而處于逆境。1952年夏,《自由中國》刊登過一篇題為《政府不可誘民入罪》的社論,揭露臺灣政府機關或機關人員為牟取破案獎金而事先設計,誘民入罪。文章刊出后,臺灣軍政當局下達了逮捕《自由中國》編輯人員的公文,因被省主席兼保安司令吳國楨扣押,未能執行。當時,胡適對這篇社論表示了百分之一百的贊成,并對“軍事機關”干涉言論自由表示抗議,認為“這是臺灣政治的最大恥辱”。所以國民黨當局此次對雷震的處置也是對胡適的一種間接警告。

1955年4月,胡適在《自由中國》第12卷第7期發表了一篇讀書札記:《“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九百年前范仲淹爭自由的名言》。文中摘抄了宋朝范仲淹《靈烏賦》的一大段原文:

知我者謂吉之先,不知我者謂兇之類。故告之則反災于身,不告之則稔禍于人。主恩或忘,我懷靡臧。雖死而告,為兇之防。

胡適轉引這篇賦,顯然是想以托庇于主人常想報恩的烏鴉自比,向蔣介石表明心跡。上面幾句引文的大意是:“知我者說我是想逢兇化吉,不知我者罵我是不祥的動物。報告了主人,我自身常遭他痛恨而受害;不報告呢,主人就會因疏于預防或驅避而遭殃。但是主人之恩不可忘,所以我雖冒死也必向他報告,庶幾他可預防?!?

然而,自由主義不僅是跟馬克思主義不相容的,而且它又反對極權政治,因此,跟封建法西斯主義也是格格不入的。盡管胡適再三向蔣介石政權表達他愿做“諍臣”“諍友”的愿望,但仍無法改變他“忠而獲咎”的厄運。這一時期,胡適在美國深居簡出,跟美國的漢學家也很少交往。1955年12月19日,他在致友人趙元任的信中說:“我這幾年所以故意不教書,也不熱心向人要教書講演的機會,實在是因為一種避嫌的心理。一面是許多所謂‘漢學’‘支那學’家總有點怕我們打入他們的圈子里去。一面是這種人在政治上又往往是‘前進’分子,氣味也不合,所以我總有點神經過敏的感覺,覺得還是‘敬而遠之’為上策,切不可同他們搶飯吃。”

在居美賦閑的日子里,胡適對《水經注》進行了不厭其煩的考證,又為他的友人丁文江撰寫了一部12萬字的傳記。對于大陸批判胡適思想的文章,他通過多種渠道收集來逐篇閱讀,看了不止200萬字的資料。胡適想解開一個“大謎”:三十多年之中,他從沒有發表過一篇批評或批判馬克思主義的文章,為什么會成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和社會主義思想的最早的、最堅決的、最不可調和的敵人?他想撰寫一篇題為《清算胡適思想的歷史意義》的文章,解開這個“大謎”,不料寫下去他才明白這個問題很不簡單,所以這篇文章他至死也沒有寫成,只留下了一些殘稿。

在這里需要特別提到的是,就在中國大陸開展批判胡適思想運動的同時,中國共產黨的主要領導人仍然沒有放棄爭取胡適的工作。出面規勸胡適的有兩個人:一位是因主編《濤聲周刊》而被稱為“烏鴉文人”的曹聚仁,另一位是胡適的老友周鯁生。

1956年,曹聚仁以新加坡《南洋商報》記者和新加坡工商考察團記者的雙重身份回到闊別六年的中國大陸,在北京受到了毛澤東的單獨接見?;氐较愀酆?,他以自由主義者的身份給胡適寫了一封信,介紹他在北京拜訪老文化人張東蓀、周作人、梁漱溟的情況,動員胡適也回大陸看看,井表示他愿意陪胡適巡行各地。信中說:

適之先生:

我上回到北京去,朋友們拋給我的問題,其中有關于胡適思想的批判,以及胡適著作被焚被禁的實情。我所看到的實情,和所獲得的結論是這樣:批判胡適思想是一件事,胡適的著作并未被焚被禁,又是一件事。我在北京、上海的書店,找到你所著的各種書,各種版本都有。朋友們藏有你的著作,也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海外那些神經過敏的傳說是不值一笑的。

先生是實驗主義者,我從《獨立評論》上讀到你寫給張慰慈先生的信。這封信,我可以照樣抄一份給你,當作我今日寫給你的信。只要把“蘇俄”換上“北京”或“中共”二字就行了。今日之事,也正如先生所說的:“許多少年人的盲從固然不好,然而許多學者的武斷也是不好的?!毕壬摻M織一個北京考察團,邀一班政治經濟學者及教育家同去作一較長期的考察。我相信先生是實驗主義者的大師,不容你否認這種政治試驗的正當,更不容你以耳為目,附和傳統的見解與狹窄的成見的。

今日在海外的文化人,就缺少一種到北京去看看中共的政治措施的勇氣;先生乃是新文化運動的倡導人,喊過“自古成功在嘗試”的口號,那應該和流俗有所不同,面對現實,決不可隨便信任感情與成見吧!

曹聚仁的這封信,當然再次反映出中共對胡適的統戰態度,甚至可能出于毛澤東的直接委托。因為沒有中國大陸有關機構的首肯,曹聚仁個人是決不可能邀請胡適回大陸的。但是,胡適在此信的信封上批了“不作復”三個字,并派人將此信轉交了臺灣司法行政部調查局,作為“匪情”研究的資料。

1956年9月16日,周鯁生先生到瑞士參加“世界聯合國同志大會”后,又應“英國聯合國同志會”之邀赴倫敦訪問。在這里,他會見了創辦《現代評論》時期的老友陳源,在無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暢談了三個小時。周鯁生除規勸陳源回大陸之外,還動員胡適也回大陸看看。陳源于9月20日給胡適致函,原原本本轉達了周鯁生的上述意見。信中寫道:

我說起大陸上許多朋友的自我批判及七八本“胡適批判”。他說有一時期自我批判甚為風行,現在已過去了。

對于你,是對你的思想,并不是對你個人。你如回去,一定還是受到歡迎。我說你如回去看看,還能出來嗎?他說“絕對沒有問題”。

他要我轉告你,勸你多做學術方面的工作,不必談政治。他說應放眼看看世界上的實在情形,不要將眼光拘于一地。

周鯁生先生是知名的國際法學者,1921年任商務印書館總編輯,翌年任北京大學教授兼政治系主任,是胡適的同事和文友。他們共同的友人除陳源外,還有王世杰、楊端六等。1949年之后,周鯁生先生完成了《現代英美國際法的思想動向》和《國際法》兩部專著,深受毛澤東和周恩來的重視,被聘為外交部顧問兼外交學會副會長,參與了一系列重要的外交決策。據說,某些重要的外交文件,非經周鯁生先生提意見,周恩來是不批發的。

就在會見陳源的同年,周鯁生參加了中國共產黨。依據當時的外事紀律,他跟陳源的接觸事先必須經過請示,事后也必須進行匯報。周鯁生保證胡適可以在大陸來去自由,當然也不會是他個人的輕率承諾。一年之中連續兩次爭取胡適,表明中國大陸1956年的政治氣候的確是早春艷陽的天氣。不過,胡適對此仍表疑懼。他在陳源信中“對于你,是對你的思想,并不是對你個人”這句話的下面畫了線,并寫了一句旁批:“除了思想之外,什么是‘我’?”

跟對曹聚仁來信的態度不同,胡適未將老友陳源的這封信交給臺灣的調查局,而是收藏起來,直到他百年誕辰紀念日才作為文物在臺北公開展出。

中國大陸1956年積極貫徹“雙百方針”的新形勢,使胡適更加希望臺灣實行“徹底的言論自由”,以突顯臺灣跟大陸的不同。但是,胡適這種一廂情愿的想法使他又觸一次霉頭。

這年10月30日,是蔣介石七十壽辰。10月19日,臺灣立法委員胡健中給胡適拍來一份電報,要他趕寫一篇短文,依據蔣介石“婉辭祝壽,提示問題,虛懷納言”的意思,“坦直發表意見”。因為時間迫近,胡適趕寫了一篇《述艾森豪(即艾森豪威爾)總統的兩個故事給蔣“總統”祝壽》,刊登于《自由中國》第15卷第9期為蔣介石祝壽專號。故事之一,是艾森豪威爾就任哥倫比亞大學校長之后,取消了接見63位分院院長和聯合學部主任的計劃,因為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擔任同盟國聯軍統帥時,也只接見三位受他直接指示的將領。第二個故事,是說艾森豪威爾對一件公文無法決斷,便在同意和否決兩份擬批件上都簽了名,讓副總統尼克松替他挑選一份。胡適講這兩個故事的目的,是奉勸蔣介石學艾森豪威爾的榜樣,試試《呂氏春秋》中說的“無智、無能、無為”的六字訣:“無智,故能使眾智也;無能,故能使眾能也;無為,故能使眾為也。”這期“祝壽專號”刊登的其他文章,也是希望蔣介石守法守憲,節制自我,更有效地保障言論自由??锇l行后,引起廣泛反響,印行至九版之多。

但是,胡適等人的諫言大觸蔣家父子的忌諱。國民黨御用報刊《國魂》《幼獅》《革命思想》《軍友報》《政治周刊》等刊出大量文字,指責《自由中國》搞“思想走私”“為共黨的統戰工作鋪路”?!吨腥A日報》把《自由中國》的文章比喻成毒蛇嘴里的玫瑰,《中央日報》拒絕刊登《自由中國》的廣告,蔣經國控制的“國防部總政治部”發出“極機密的特字第99號《特種指示》”,宣稱《自由中國》“企圖不良,別有用心;假借民主自由的招牌,發出反對主義、反對政府、反對本黨的歪曲論調”,是“毒素思想”。1957年1月,該部又印發了《向毒素思想總攻擊》的小冊子,說胡適要蔣介石奉行“六字訣”是“荒謬絕倫的言論”,“名為自由主義,實際卻是共匪的幫兇”。這本小冊子認為胡適的政治主張“完全近乎一種天真的妄想”,目的在于“好叫人們尊崇他為自由主義的大師”。胡適的這一境遇,跟他20世紀30年代因提倡“人權”“約法”反被國民黨警告以至被迫辭去中國公學校長之職一樣。

1957年秋,主持“中央研究院”達18年之久的朱家驊執意辭職,胡適被公推為院長候選人。11月4日,蔣介石批準了朱家驊的辭呈,任命胡適接任院長之職。胡適以正患肺炎為由懇辭,未能獲準;但允許在胡適調養期間由考古學家李濟代理院務。這時,臺灣各方函電勸請胡適允就的很多,胡適也逐漸產生了回臺灣久居的想法。他打算利用“中研院”史語所的藏書,完成《白話文學史》和《中國哲學史大綱》這兩部著作下卷的撰寫工作,同時也想在臺灣繼續宣傳他的政治主張。1957年7月26日,他在致友人趙元任的信中曾經透露過這種意圖:“你大概不知道,或者不很知道,這大半年來所謂‘圍剿’《自由中國》半月刊的事件。其中受‘圍剿’的一個人,就是我。所以我當初決定要回去,實在是為此(至少這是我不能不回去的一個理由)。我的看法是,我有一個責任,可能留在國內比留在國外更重要——可能留在國內或者可以使人‘take me more seriously’?!?

然而,就在胡適就任“中央研究院”院長的當天,他跟蔣介石發生了一次正面沖突。

1958年4月10日,胡適的就職典禮在臺北南港“中央研究院”考古館樓上舉行,典禮結束后,接著舉行第三次院士會議的開幕式。這時,蔣介石和“副總統”陳誠都到了,蔣介石在“訓辭”中贊揚胡適“個人之高尚品德”,并號召“發揚‘明禮義,知廉恥’之道德力量”。胡適當面反駁了蔣介石的這一提法。他說:“剛才總統對我個人的看法不免有點錯誤,至少,總統夸獎我的話是錯誤的。我們的任務,還不只是講公德私德,所謂忠信孝悌禮義廉恥,這不是中國文化所獨有的,所有一切高等文化,一切宗教,一切倫理學說,都是人類共同有的??偨y年歲大了,他說話的分量不免過重了一點,我們要體諒他。我個人認為,我們學術界和“中央研究院”應做的工作,還是在學術上。我們要提倡學術。”(根據胡適秘書王志維跟筆者的談話和胡適秘書胡頌平當時的記錄)胡適侃侃而談時,蔣介石已怫然變色,其他聽眾也一個個目瞪口呆。事后,有朋友規勸胡適,認為他當時的態度有些過分。胡不接受,后來也沒有機會就此事跟蔣開誠布公地談談。

胡適參加完“中研院”院長就職典禮之后,再度赴美處理私人事務,然后于同年11月5日回臺北定居,住進“中研院”特別為他修建的院長住宅。早在1956年,胡適就有在南港蓋兩間小房的想法。蔣介石得知后,曾表示愿將他的《蘇聯在中國》一書的版稅撥給胡適蓋房。1957年冬,因胡適已應允出任“中研院”院長,臺灣“行政院”便給“中研院”追加了20萬元預算,作為建筑費用。這座住宅約占地50坪(165平方米),包括書房一間,客房一間,臥室兩間,客廳連餐廳各一間。此外,還有廚房、配餐廳及工友住的小房間。1957年2月初破土,4月底落成。胡適對這座房子有三點不滿意:一、書房是格子窗,像監獄一樣;二、潮濕,東西易發霉;三、昏暗,白天也需要開燈。

胡適在南港的生活比較有規律,他每天早八時許起床,在洗手間待的時間很長——洗手間里總擺一兩本書。早餐一碗粥,一杯桔子水,兩碟咸菜,烤面包,刮上人造黃油或果醬。邊吃飯邊看報,有時安排朋友聊天。飯后如無公務,就一卷在手,神游其間。中午四盤菜。醫生囑他不吃肉,少吃油,但他偏愛吃紅燒肉里的肥肉。午飯后休息半小時。有三天下午看書、寫作,另三天下午安排應酬。晚餐基本上都做一條魚——醫生建議他多吃魚。友人建議他晚飯后三千步。但胡適幾乎沒有散過一千步,有時剛走幾步,就借口說“冷了,冷了”,趕快回家繼續工作。他說,治學要有兔子的天才,加上烏龜的功力——這就是他讀書寫作不輟的原因。星期天客人不斷,來者不拒。有時也留兩三人吃飯,在日常菜譜外另加一份炒雞蛋。由于胡太太不在身邊,胡適的日常事務由王志維、胡頌平兩位秘書照顧,另外還配有廚師、司機等。胡適有臺小收音機,但他很少聽廣播。他可以說沒有娛樂,寫文章就是他的娛樂。

南港的生活本應是寧靜的,胡適也說過,“當國家多事之秋,說話太多是不聰明的”。但他仍改不了好說話的積習,因此他跟蔣政權的沖突有增無已——他把這種沖突概括為“自由”與“不自由”的斗爭,“容忍”與“不容忍”的斗爭。

1959年2月底,臺北市啟明書店董事沈志明及其夫人、書店經理應文嬋被警備總司令部以叛亂罪拘押,“犯罪”事實有兩項:一、1950年2月,香港出版的《長征二萬五千里》(即《西行漫記》)譯本印有香港啟明書局發行字樣;二、1958年1月,臺灣啟明書局出版了馮沅君的《中國文學史》,其中最末三頁提到“無產階級的文學”。為此,胡適給“行政院”正、副院長陳誠、王云五致函,指出十年前香港啟明書局發行之書,不應歸罪于臺北的啟明書局。至于馮沅君著作中涉及“無產階級的文學”,此不過是“二十年前的文人學當時的時髦風氣,何必在今日認為‘叛亂’罪的證據?”“起訴書中有‘渲染自由主義文學’一語,試問‘渲染自由主義文學’何以構成‘叛亂’罪名?此系根據哪一條法令?”胡適認為,“書籍之事,文藝之事,都不應由軍法機關管理”。胡適的一再抗議驚動了蔣介石和宋美齡。他們都推說自己不知道,“是下面的人辦的”,沈志明夫婦方得交保獲釋。事后,沈志明對胡適表示謝意。胡適說:“我沒幫你什么忙。我不是對你一個人的問題,我是為人權說話?!?

幾乎在沈志明案的同時,臺北地方法庭為《自由中國》第20卷第2期上刊登《革命軍人何為以“狗”自居》一文傳訊雷震。這篇文章是同年1月16日刊出的,作者署名“陳懷琪”,內容是揭露國民黨軍內辦三民主義講習班,訓導主任借戴笠的故事,要求軍人以領袖的走狗自居,如果有人攻擊領袖,大家就毫不客氣地咬他一口。文章刊出后,臺灣陸軍工兵基地勤務處制造廠有一位同名同姓的中校行政課長陳懷琪,發布新聞,刊登廣告,指責《自由中國》冒用名義,虛構事實,“詆毀國家元首,動搖反共抗俄領導中心,誣蔑革命軍人”,釀成轟動一時的“陳懷琪事件”。

針對這一事件,胡適一方面建議《自由中國》改善編輯方法,今后不再發表不署真姓名的文章;另一方面撰寫了《容忍與自由》一文,在同年3月16日出版的《自由中國》第20卷第6期上刊登。他在文中寫道:“在宗教自由史上,在思想自由史上,在政治自由史上,我們都可以看見容忍的態度是最難得、最稀有的態度。人類的習慣總是喜同而惡異的,總不喜歡和自己不同的信仰、思想、行為。這就是不容忍的根源……一切對異端的迫害,一切對‘異己’的摧殘,一切宗教自由的禁止,一切思想言論的被壓迫,都是由于這一點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心理。因為深信自己是不會錯的,所以不能容忍任何和自己不同的思想信仰了?!焙m這篇文章在臺灣輿論界引起不同的反響。殷海光在《自由中國》第20卷第7期發表《胡適論容忍與自由讀后》,認為“這篇文章是近40年來中國思想史上的一個偉大的文獻”。而青年黨的朱文伯在《聯合報》上連載題為《鳳凰與烏鴉》的長文,認為輿論是要講求是非的,如果大家先有實驗主義者所謂“世間無絕對真理”的想法,先存有一個“善未易明,理未易察”的成見,大家何必求知呢?何必寫文章談問題呢?

同年6月,胡適呼吁“立法院”迅速修改著作權法。臺灣的出版法是1952年公布的,其后又有施行細則,限制言論自由,阻撓新報刊出版。胡適對此早有不滿。加之臺灣出版商翻版盜印成風,嚴重損害了著作人的正當權益。比如胡適所著的《四十自述》《胡適文選》等都被翻印。胡適對此十分氣憤。他說:“我國作家稿費版稅收入低微,生活清苦,好容易絞盡腦汁,嘔盡心血,產生一部創作,卻被別人輕而易舉地非法翻版,這簡直與扼殺著作人的生命無異?!彼环矫嬉笮薷闹鳈喾ǎ硪环矫娼ㄗh組織一個保障著作權的機構。

1960年3月,又輪到六年一次的“總統”選舉。當時蔣介石已73歲,陳誠也重病纏身,蔣已連任一次,如再連任,顯系違背臺灣“憲法”。然而,面對退留問題,獨裁者蔣介石做出了繼續前臺執政的抉擇。他阿Q精神十足地對下屬說:“我要帶你們打回大陸去?!?

胡適對蔣介石戀棧的表現極為不滿。早在1959年11月15日,他就請張群轉告蔣介石,他盼望蔣介石公開宣布不做第三任“總統”,樹立一個“合法的、和平的”轉移政權的風范。他奉勸國民黨不要再玩弄“勸進”的花招。“這種方式,對蔣先生是一種侮辱,對國民黨是一種侮辱,對我們老百姓是一種侮辱。”(見胡適當天日記)1960年2月14日,陳誠來訪,勸胡適承認蔣介石將第三次連任“總統”的事實。胡適說:“我還是抱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有轉機?!蓖?月11日,胡適的上述希望又一次化作了泡影。“第一屆國民大會第三次會議第六次大會”修改了《動員戡亂時期臨時條款》,其中規定:“行憲首任總統,不受憲法第47條連任一次之限制,連選得連任。”這就是說,蔣介石不僅可以第三次連任“總統”,就連擔任“終身總統”也都“合法化”了。

跟胡適的態度一樣,《自由中國》也以“歷史毀譽”“憲政精神”等為由,撰文反對蔣介石連任,并在“國民大會”召開前向蔣介石作“最后的衷告”。由于反蔣連任失敗,雷震等人與在野黨和無黨派人士合作,醞釀籌組新黨——“中國民主黨”,并擁戴胡適為黨魁。據雷震回憶,胡適對他們組織在野黨是贊成的。他希望在野黨強大,能夠發揮制衡作用,以和平的方法,爭取選民的支持,使政治發生新陳代謝。胡適不但答應參加他們的組織,在成立大會上講演捧場,而且就連“中國民主黨”也是由胡適命名的。(《雷震日記》,第328—329頁)。但胡適拒絕擔任在野黨的領導,并在私下多次勸告雷震略作約束。他對雷震說:“你說的話,我自己說的話,都會記在我的賬上。你不知道吧?‘殺君馬者道旁兒’。人家都稱贊這頭馬跑得快,你更得意,你更拼命地加鞭,拼命地跑,結果,這頭馬一定要跑死了?,F在你以為《自由中國》出了七版、八版,你很高興,這都是你的災害!”

胡適的這番話不幸言中。1960年9月4日,臺灣警備司令部以“涉嫌叛亂”罪逮捕了《自由中國》雜志社負責人雷震,以及編輯劉子英、馬之骕、傅正等人。軍事法庭以“煽動叛亂罪”判處雷震有期徒刑十年,剝奪公民權七年;馬之骕有期徒刑五年,傅正感化教育三年。國民黨當局還散布謠言,說“中共駐港的工作人員暗中支持臺灣的新黨活動”(江南:《蔣經國傳》,第364頁),“副總統”陳誠也說什么“現被拘執之四人中,已有一人承認受匪指使來臺活動,雷至少有知情包庇之嫌”。由于臺灣政府的強力鎮壓,籌組中的“中國民主黨”胎死腹中。

雷震等人被捕時,胡適正在美國出席“中美學術合作會議”和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會議。他在新聞廣播中聽到這一消息,感到極為震驚。他在接受美聯社電話采訪時,贊揚雷震“是一位最愛國的人士”,《自由中國》“一直是臺灣新聞自由的象征”。他還兩次復陳誠電,指出臺灣當局摧殘異己,無異于昭告世人臺灣全島今日仍是戒嚴區。此舉不甚明智,恐將騰笑世界。當他得知友人準備年底為他做壽時,斷然表示:“我今年決不做七十生日。這個年頭,哪有過生日的興趣?”

10月22日,胡適由美國經日本飛返臺灣,當日即接見記者,表示愿為雷震出庭作證。他說:“我不是營救雷震,我營救的乃是國家。”11月18日,經“總統府”秘書長張群安排,胡適會見了蔣介石。張群為了避免他們長談,特意把時間訂在上午11點半,即午飯前半小時。張群還在事前叮囑胡適,會見時只談赴美參加學術合作會議情況,不要提及雷震案件。胡適以前會見蔣介石,都是單獨交談。但這次會見氣氛緊張,在蔣介石身后,站著兩個殺氣騰騰的便衣保鏢。不料談話不久,蔣介石首先說:“我們談談政治吧?”胡適問:“談國內的呢,還是談國外的呢?”蔣說:“國內國外都談吧?!币虼苏勂鹆死装浮:m激動地說:“雷案十月七日晚(美國的時間)宣判之后,美國各報八日早晨都登出了。八九兩日我都不敢見人,公共場所都不敢去。十日這一天,我躲在鄉下朋友家里。”蔣介石辯解說:“我對言論自由,放得很寬;但是匪諜,是要法辦的。我也曉得這個案子會在國外發生不利的反響。但一個國家有它的自由,有它的自主權,我們不能不照法律辦?!焙m說:“軍法審判的日子(十月三日)是十月一日才宣告的,被告律師只有一天半的時間可以查卷,可以調查事實材料。十月三日開庭,這樣重大的案子,只開了八個半鐘頭的庭,就宣告終結了,就定了八日宣判。這是什么審判!”胡適在這次談話中,還向蔣介石表示,希望“國防部”的復判不可草率(參閱胡適當天日記)。但是,“國防部”的復判仍處雷震十年徒刑,胡適再次受挫之后,向記者發表了六個字的感想:“大失望,大失望?!贝撕?,他又跟友人為爭取特赦雷震而努力,仍無結果。1961年7月26日,雷震65歲生日。大病了56天的胡適為獄中的雷震題詩祝壽,表彰他在言論批評方面的奉獻:

萬山不許一溪奔,攔得溪聲日夜喧。

到得前頭山腳盡,堂堂溪水出前村。

南宋大詩人楊萬里的桂源鋪絕句,我最愛讀,今寫給儆寰老弟,祝他六十五歲生日。

適之

胡適這次生病是因感冒導致心臟病猝發,此前即患有冠狀動脈栓塞癥,又新增了狹心癥。2月25日入臺大醫院醫救,至4月22日才出院。胡適希望這次病愈后,再有十年時間做一點更實際的工作,但他也有死的預感。6月10日是星期六。晚上,秘書王志維陪胡適喝了一點酒。胡適對王志維說:“當你有一天看不見我的時候,請你到我臥室去,臥室鐵柜里有一個小皮箱,你打開就知道了。”王志維隨后即打開鐵柜,發現小皮箱里放的是一張英文遺囑。王志維按捺住驚駭的心情,寬慰胡適說:“先生的老師杜威博士不是早就立好遺囑嗎?但他活到93歲……”7月11日,胡適因急性腸炎而半夜昏厥,一度手腳冰涼,脈搏間歇,經急救方得復蘇,但他拒絕再住醫院。

1961年10月18日,胡適的小腳太太江冬秀才乘坐西北航空公司的班機從美國飛到臺北,照料他的生活。記者問胡太太帶了什么禮物,她說:“我11年前離開臺北到美國去是帶了兩件東西,現在回來還是兩件東西:一件是這個藍包袱,一件是舊的手提箱?!逼鋵?,胡太太還托運了一件大行李——那就是陪伴了她多年的一張笨重而破爛的舊床。胡太太的到來,使胡適減少了幾分孤寂,生活也好像有了拘束,但同時帶來了搓麻將的嘈雜聲和跟親友的吵鬧聲。胡適背地叮囑秘書王志維說:“我太太剛來不久,親戚朋友幾乎都被她罵了,沒有一個能跟她處得好。她的牌友多,而我在南港住的是公家宿舍。傅孟真(斯年)先生給“中央研究院”留下的好傳統之一,就是不準在宿舍打牌。我也應遵守這條規矩。我有六萬新臺幣的版稅交你保管,請你設法在溫州街一帶買一所房子給我太太住?!?

1961年11月26日,胡適心臟病復發,再入臺大醫院。病狀是左心房血管硬化,血流不到右心房,沖到肺部,致使痰中帶血。12月17日,胡適在醫院度過了他的71歲生日(實足年齡70歲)。臺北文化界二百余人為他簽名祝壽。他的病房門口擺滿了鮮花和花籃——有兩盆特別耀眼的圣誕紅,是康奈爾大學同學會贈送的。1962年1月10日,胡適出院,暫住臺北福州街26號。這里離臺大醫院較近,便于即時治療。

然而,友人的祝福畢竟不能改變冷酷的現實。1962年2月24日,胡適終于在“圍剿”聲中倒下。

當天,臺灣“中央研究院”在蔡元培館舉行第五次院士會議。下午五時,舉行歡迎新院士酒會?!爸醒性骸痹菏糠志帪閿道?、生物、人文三個組。胡適事前吩咐秘書王志維:“人文組請副院長李濟做代表發言。如果李先生婉辭,就不必再請他。他不講話最好,免得講些不三不四的話?!辈涣希踔揪S一請,李濟立即表示:“胡先生之命,我豈敢不從?”會前臺大醫院還準備派醫生、護士在現場照顧胡適,但他忌諱醫生護士的白衣,說:“今天的會是喜事,你們一來,像是要辦喪事?!?

酒會上,胡適先致了一個簡短的開幕詞。他幽默而得意地說:“我是一個對物理學一竅不通的人,但我卻有兩個學生是物理學家:一個是北大物理系主任饒毓泰,一個是曾與李政道、楊振寧合作證驗‘對等律之不可靠性’的吳健雄女士。而吳大猷卻是饒毓泰的學生,楊振寧、李政道又是吳大猷的學生。排行起來,饒毓泰、吳健雄是第二代,吳大猷是第三代,楊振寧、李政道是第四代了。這一件事,我認為生平最得意,也是最值得自豪的?!?

李濟的講話不免有幾分悲觀。他說:“我感到科學思想在中國社會生根不成,是最大的問題。經過50年提倡,今天我們的成績如何?一切科學設備是從外面買來的,學生最后必須出洋去,我們有什么中文的科學大著作?還比不上日本。我真不敢樂觀,科學不能在這里生根,就覺得它是舶來品?!崩顫谥v話中,又特別提到了1961年11月6日胡適所作的英文講話:《科學發展所需要的社會改革》。這篇演講詞經徐阮高譯成中文發表后,曾受到徐復觀、葉青等人的“圍剿”。還有一位“立法委員”廖維藩,竟在“立法院”對胡適的講演提出質詢。李濟重提這種令人不快的事,而且表示胡適那次講演中的有些觀點他不敢茍同,使胡適頗為不快。他想到他的觀點在社會受“圍剿”,“中央研究院”內部竟也有人不贊成,頓時臉色就變了。王志維暗示胡適不要生氣。胡適連連擺手,不要他管。接著吳大猷講話。吳勸李濟不必太悲觀。胡適連連點頭,并對吳大猷的意見表示贊成。他接著說:“我去年說了25分鐘韻話,引起了‘圍剿’,不要去管它,那是小事體、小事體。我挨了40年的罵,從來不生氣,并且歡迎之至……”胡適越說越激動,忽然面色蒼白,晃了一晃,仰身向后倒下,后腦先碰到桌沿,再摔到水磨石地面上……會場內頓時一片慌亂。秘書和司機先給胡適輸氧,院士中唯一的醫師魏火曜為他做人工呼吸,“中研院”的大夫還給他注射了三針強心劑,但這一切搶救措施均無濟于事。7時25分,臺大醫院的楊思標醫生匆匆趕到,他蹲在地上試試胡適的脈搏,看看瞳孔,然后緩緩起身,搖搖頭說:“已經……十多分鐘了。”又過了十分鐘,司機把在市內打牌的胡太太接到了現場。這位與胡適同年并長胡適數月的老人見此情此景,禁不住用安徽口音大聲號啕達數小時,直至昏厥過去……

當晚,成立了由103人組成的治喪委員會。王志維從那個小箱中取出了胡適的遺囑。主要內容是:一、請求火葬(按:后改棺葬是胡太太的意思);二、將遺留在北京的102箱書籍、文件捐贈北京大學;三、留存在紐約寓所的手稿、書籍、文件捐贈臺灣大學……清點他在南港的財產時,發現除了書籍、文件,他的余款只有153美元。人們不禁想起了他生前的一段題詞:“金錢不是生活的主要支撐物,有了良好的品格,高深的學識,便是很富有的人了?!?

2月25日,胡適靈堂布置完成,他的遺體安放在臺北極樂殯儀館的上天廳(后移至極樂廳)。依舊俗,遺像兩旁應掛未亡人或子女的挽聯,但新文學大師胡適生前不贊成駢文、對子,所以他的遺屬不做挽聯,但各界送來的挽聯一律照掛。

其中一幅是:

先生去了,黃泉如遇曹雪芹,

問他紅樓夢底事?

后輩知道,今世幸有胡適之,

教人白話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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