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的面色疲憊而蒼白,在扎庫雅的攙扶下她搖搖晃晃地坐到了桌前,癱在了椅子上。扎庫雅連忙去準備面包,千栩琳和洛彌婭則在海倫對面的椅子上就坐。
“我還真沒這么累過。唉,說服議會真是一件難事……”說著,海倫的嘴角劃出一個乏力的微笑,“昨天晚上睡得還好嗎,千栩琳?”
“多謝關心,我們睡得很好。”
接下來,海倫簡單地往嘴里塞了兩塊面包,把昨天晚上她和議會的交流情況用三言兩語地帶過,還沒等千栩琳再追問細節她便直奔臥室。當千栩琳追到臥室時,海倫已經趴在床上睡著了。
雖然海倫說得很簡略,但千栩琳還是聽懂了她表達的意思:大致就是,由于北海共和國掌握的舊圣域資料實在少得可憐,議會決定派人到帝國檔案館去查閱順便盜取一些有價值的資料。而這項工作自然落到了祭司的身上——也許是昨天西沃德的話給了海倫啟發。而千栩琳盡管不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但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目前最好的方案。
共和國議會的行事效率之低下屬實又讓千栩琳開了眼界。從海倫的疲憊和瞌睡程度來看,她昨天晚上一夜未眠,且不說那些議員是否像她一樣沒有休息,光從她們一夜的討論就得出這么一個簡單的方案來看,議會的優柔寡斷實在出乎千栩琳的意料。
“這么說,你們真的打算幫北海共和國了?”扎庫雅道,“我還一直以為你們所說的幫助北海共和國只是哄騙他們……但你們做出的打算好像不太明智。”
“這確實是一個糟糕的決定,”千栩琳慢慢地說,“但是我估計這已經是海倫爭取了一夜的成果了,再說了,如果不盡快做決定,議會只會白白的耗費我們的時間。”
扎庫雅扭頭向臥室里瞅了瞅,低聲問:
“祭司長怎么累成這個樣子?”
“我估計她為了說服議會做出這個決定肯定費了不少口舌,”千栩琳笑道,“但也只有她能說服議會了,要是換成我肯定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正說著,洛彌婭走上前去,幫海倫脫了鞋,把她拖到枕頭上,又伸手去解開她的袍子
“洛彌婭,”千栩琳叫住了洛彌婭,“海倫只穿了一層衣服。”
洛彌婭愣了半秒,伸手掀開海倫袍子的一角瞅了一眼,立刻滿面羞紅地站了起來。
“你……你怎么知道?”
“純屬偶然。”千栩琳笑著聳聳肩,“昨天在帝國大使館的時候,無意中注意到的。”
洛彌婭的臉頰簡直紅得惹人憐愛。她抬頭瞅了千栩琳一言,眼神中充滿怪罪與責備,還有一絲若隱若現的醋意。千栩琳連忙用眼神向她澄清自己,但盡管如此,洛彌婭還是不依不撓地瞪了千栩琳許久才移開目光。
“千栩琳,祭司長她沒法理解我和你之間的關系,如果你把這種情感也強加在她身上,她會很不自在的。”洛彌婭小聲道。
“你放心好了,洛彌婭,”千栩琳掐了一把洛彌婭羞紅的臉頰,“我從沒有對別人傾注過像對你這樣的情感,哪怕是一絲這樣的念頭也沒有。”
洛彌婭的臉上這才露出一絲靦腆的微笑,她擦過千栩琳走向客廳,順手拉著千栩琳的衣角把他也拽出了臥室里。
然而,當他們來到客廳時,發現這里除了扎庫雅外又多了一個人:一名袒露著上身、皮膚黝黑的祭司,他頭上戴著黃金鷹首狀頭飾,脖子上帶著很寬的金項圈,手腳腕上套著金鐲,全身上下的衣服只有腰間的一條裝飾華美的纏腰——千栩琳立刻就認出了他,在千栩琳剛來到北海共和國神殿時他和海倫等人一起迎接過自己,也是游牧部落的薩滿巫師。
薩滿巫師正和扎庫雅小聲交談著什么,看到從臥室里走出的千栩琳和洛彌婭,他英俊年輕的面龐上露出一絲友善的微笑。他把右手搭在左肩上微微鞠躬,千栩琳也用同樣的姿勢回禮——這是祭司之間特有的見面禮節。
“好久不見,舊圣域祭司,”薩滿巫師友善的聲音充滿磁性,很像千栩琳曾經服侍的祭司魯伊特的聲音。“很高興能在這里再次見到你,我叫庫卡,是一名薩滿巫師。”
“你好,庫卡,”千栩琳道,“是什么重要的事讓你在大早晨前來拜訪我們?”
庫卡微微一笑,示意他們先就坐。于是,千栩琳和洛彌婭分別在餐桌的兩邊,庫卡則坐了在他們的對面。洛彌婭把剩下的面包推給了他,但庫卡搖了搖頭,把面包又推開了。
“我這次來,還是為了解決議會的問題!”提到這個話題,庫卡無奈而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唉,想必你已經猜到,昨天祭司長和議會代表辯論了整整一晚上。那些議員是一個接一個的輪番上陣,但祭司長可是需要苦口婆心的挨個勸說他們!不過雖然我是陪同她一起去與議會代表見面的,但我在半路上睡著了……等我醒來時她已經不見了,我猜她肯定是來了這里,對嗎?”
千栩琳點了點頭,一邊指了指臥室。“海倫在里面休息呢。”
庫卡露出寬慰的表情。“她是該好好休息一下了,這幾天她一直和我抱怨議會太過啰嗦。我本來想著,如果她今天沒有來找你們,那我就來給你們傳遞議會的決定。”
“哦,海倫給我們說過了,她的意思是,議會決定讓我們去帝國檔案館查閱資料?”
“議會可沒這么說!”庫卡的表情略顯驚訝,但這絲一閃而過的神情隨即被疲憊遮擋了,“怎么,祭司長是這么給你們說的?”
“唔,她的原話是:議會決定讓一名祭司以祭司聯盟的名義前往帝國檔案館。”千栩琳道,“因為祭司聯盟的政治中立,祭司可以自由出入各國的管制場所且各國無權對其采取強制措施——不然就是對神明的冒犯。”
庫卡點了點頭,又問道:“她沒有說讓你們去吧?”
千栩琳和洛彌婭齊刷刷地搖了搖頭。
“那就好。實際上,議會的決定是利用祭司聯盟的政治便利來進入帝國檔案館,但是絕對不能讓一名祭司冒這個風險。”
“這又是什么意思?”千栩琳覺得荒唐,“那個檔案館必須祭司才能進去,但是議會又不讓祭司冒這個風險?”
扎庫雅在一邊接話道:
“要我說,找個人冒充祭司進去不就行了?”
這也是千栩琳想說的話。但他一抬頭,剛好看見洛彌婭把擔憂的目光投向了自己。
千栩琳當然知道此時洛彌婭心里在想什么。他在桌子下握住洛彌婭的手,低聲道:
“我不會讓你去的,放心吧。”
但庫卡卻苦笑著搖了搖頭。
“千栩琳,洛彌婭,雖然我知道你們之間的關系非同尋常,但是議會和祭司聯盟商討后最終做出的決議是——讓一名助祭在我的陪同下前去。”
空氣突然寂靜了。
千栩琳感到自己手中握著的洛彌婭的手在微微顫抖。他又將洛彌婭的手握緊了些——但即便如此他還是可以感覺到洛彌婭心中有一股不安與擔憂在逐漸傳播。他又扭頭看向洛彌婭,剛好和洛彌婭的目光接觸了。然而,在洛彌婭的目光中,千栩琳看到的并不是如他猜想的那樣充滿憂慮與不安,在她那雙清明澄澈的雙眼中,千栩琳看到的是坦然和決絕。
但是他不可能讓洛彌婭離開自己。這也許有點自私,但這是他心中唯一的愿望。
“不可能!”千栩琳斷然拒絕,“我不能和洛彌婭分開,祭司聯盟的助祭又不止洛彌婭一個。再說,既然議會不愿意讓祭司冒這個危險,那你為什么也要一同前去?”
庫卡看著千栩琳,垂下眼簾,咬著下嘴唇思索了許久,才答到:
“你知道問題所在,千栩琳,祭司長的助祭是公眾人物,帝國肯定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是助祭而非祭司。至于我,由于游牧部落的信仰并不是嚴格遵照舊圣域發展而來的,因此我不算一個祭司。而祭司聯盟又沒有別的助祭,因此……”
庫卡欲言又止,現在輪到千栩琳沉默了。
如果海倫的助祭不能前往帝國,那么符合條件的助祭就只剩下洛彌婭了。但是,要讓洛彌婭冒著危險前往帝國——雖然她的身份足以為她提供便利和安全,但萬一帝國識破了她助祭的身份,認為她是幫北海共和國來竊取資料的,那洛彌婭無疑將陷入一個危險的境地。
再說了,洛彌婭發過誓要在千栩琳身邊保護他,如果洛彌婭違背了她的誓言,豈不是褻瀆神明與她助祭的身份?
不過,千栩琳知道,在這件事情上,只要他一句話,洛彌婭就可以遵照他的旨意,但他又怎么能讓洛彌婭孤身一人前往帝國,前往那個褻瀆神明的國家!
“就不能再找個人冒充祭司嗎?”扎庫雅又插話道。
不,不可能。千栩琳對自己說。助祭和祭司接受的禮儀培訓都是深入骨髓的,祭司和助祭在不經意間的言行舉止都透露著他們的身份信息,而這也是任何一個凡人都無法比擬和模仿的,也是除了祭司服和佩飾之外區別祭司、助祭和凡人的核心要素。
千栩琳本能地看向洛彌婭,發現洛彌婭目光心靜如水,她的目光中完全沒有任何一絲主觀的情感和糾結,她只是在等待千栩琳為她做決定。
“洛彌婭,我不可能讓你離開我。”
洛彌婭點了點頭,小聲道:
“我理解,千栩琳,但是不管你做什么決定我都會支持你。”
千栩琳又抬頭看了看庫卡。庫卡的目光隔著他額前的劉海和頭飾上的金綴與千栩琳對視,他的目光中沒有任何強迫千栩琳做決定的意思,千栩琳透過他的目光反倒看見了有一絲隱藏在他心靈深處的祈望,這份祈望暗示千栩琳拒絕這個提議。
“如果你不同意,那我一個人去也無妨,”庫卡低聲道,“但我一個人去的風險很大,因為我不算一名標準的祭司,但我可以做為洛彌婭的侍從。”
千栩琳嘆了口氣。
他沒有忘記自己到北海共和國來的任務。當他在戰艦上與織凌羽洛交談時,他就明確了自己身為祭司的責任是在世間為神明正名,這是他的本職工作,也是他的責任和使命。但是這些和洛彌婭比起來,哪個更重要呢?
千栩琳不愿意承認,但他不得不羞恥地接受自己內心的想法:為了洛彌婭,他可以犧牲一切。
這個想法發生在千栩琳身上實在是愧對他祭司的身份。這個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千栩琳就立刻把它深深埋藏在心里,強迫自己往別的方面去考慮。
對他而言,他是舊圣域最后的祭司,是這個世界上僅存的神明意志的直接代言人,也是除了洛彌婭外唯一一個將靈魂奉獻給神明來換取虔誠與永生的人。從這個角度講,千栩琳和洛彌婭活在世間的只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他們的靈魂早已步入神明的殿堂,即是他們在世間的肉體發生什么也不會影響到他們內心的虔誠與純粹。
但這就是說服自己的借口嗎?
千栩琳知道,他應該讓洛彌婭去放手一搏,應該為了自己肩負的、由神明賦予自己的使命而犧牲身邊的一切,但是他不能犧牲洛彌婭,雖然他知道自己身邊的洛彌婭和他自己的肉體都只是沒有靈魂的軀殼,但這個理由依然太缺乏說服力了。這不是因為千栩琳質疑神明是否真的有能力將他們的靈魂妥善保存,而是單純的因為他舍不得洛彌婭,更不忍心讓洛彌婭違背她的誓言。
“我可以和洛彌婭一起去。”千栩琳慢慢地說,“讓我和她一起去,我是祭司,她是我的助祭。”
“請你理解議會的決定,千栩琳,”庫卡站了起來,俯身趴在千栩琳面前的桌面上,語氣嚴肅地說,“每一個國家的祭司都是經過層層篩選的,他們是一個國家的象征,是人民心中的神明,我們不能讓祭司們去冒險。”
千栩琳抬起頭看著面前的庫卡,一股無名的怒火突然從他心底涌起。議會將洛彌婭逼上了絕路,而自己卻還不得不在這里聽庫卡將他每一絲希望化為泡影——也許庫卡是嫉妒他有洛彌婭這樣的助祭才故意逼千栩琳做決定?還是說議會根本不重視洛彌婭對自己的意義,而庫卡卻剛好借此機會對他冷嘲熱諷?
一股沖動的怒火襲卷了千栩琳的全身,他握緊拳頭,咬牙切齒地怒視著庫卡,全身的肌肉緊繃著,身體微微顫抖。
“千栩琳……”洛彌婭擔憂地看了千栩琳一眼。雖然下一秒她就猜到了千栩琳的打算,并試圖去拉住千栩琳的胳膊,但千栩琳積蓄已久的怒氣讓他的動作遠超洛彌婭的反應速度——
千栩琳一拳打了過去。
他心里清楚,庫卡完全是冤枉的,但他這一拳還是飽含了他心中的憋屈、憤懣與極度的糾結。
他的拳頭狠狠落在了庫卡臉上,庫卡疼得慘叫一聲,捂著鼻子向后倒去,手指縫間不一會就滲出殷紅的鮮血。
“千栩琳,你打我干什么!”庫卡莫名其妙地挨了一拳,委屈地喊道,但下一秒千栩琳就向他撲去,把他摁倒在在地。
“不!不行!”千栩琳拼盡全力大吼著,他的頭腦完全被憤怒和沖動占據,“不能讓洛彌婭去,為什么要讓她冒這個危險!”
千栩琳只感到熱血沖擊著自己的耳膜,他失態地撲到庫卡身上,沒等庫卡再辯解,又是兩拳砸在庫卡臉上。
當他的拳頭落在庫卡臉上時,他心中感到一股怒火釋放的快慰,仿佛全身的憤怒和憋屈都隨著他揮出的拳頭發泄到庫卡臉上。此時他已經全然沒有了自控和收斂,他只想著把洛彌婭和自己受的委屈用怒火傾瀉到庫卡身上。
庫卡完全被打懵了。他一邊努力地抵擋著千栩琳的攻擊,一邊大聲喊道:
“千栩琳,這事和我沒有關系啊,你完全可以拒絕的,別……別打了!洛彌婭,扎庫雅,救命啊!”
洛彌婭和扎庫雅這時才反應過來。
“千栩琳,你冷靜一點!”
“祭司大人!”
扎庫雅和洛彌婭同時向千栩琳撲來,從身后把千栩琳抓住。當千栩琳被兩人拼命拉開時,庫卡臉上已經掛了彩,他的鼻子被千栩琳打破了,嘴唇滴著血,鮮血順著他的下巴滴露到胸膛上,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軌跡。
“為什么要讓洛彌婭去!”千栩琳怒吼著,大腦里一片空白,仍在掙扎著向庫卡撲去,“你們在逼她,你們在強迫她這么做,也在強迫我做這個決定!!”
“千栩琳,你冷靜一下,庫卡沒有那個意思!”洛彌婭拼命拉著千栩琳,用哀求般的語氣說,“求求你,千栩琳,求你冷靜一點,你真的只是誤會他了……”
“誤會?不,我沒有誤會!”千栩琳仍在失態地大吼,“他們強迫你去帝國,強迫你冒著這個危險去為北海共和國做事,他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助祭,根本不在乎我們的信仰——放開我!”
狂怒中的千栩琳發瘋地掙脫了洛彌婭和扎庫雅,他又向庫卡撲去,庫卡嚇得連滾帶爬地后退,但就在他的拳頭再次落到庫卡身上的一瞬間,他只感到自己腦后突然挨了沉重一擊,一聲悶響回蕩在他腦子里,他眼前頓時一黑,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