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〇年代:中國經濟學人的光榮與夢想
- 柳紅
- 3321字
- 2020-04-15 17:53:02
兩份《初步意見》的背后
這分明是一出邊演邊排邊導的歷史劇。歷史常常是這樣,高瞻遠矚的思想,一時不被接受。不過,凡是代表歷史進步方向的,終究會成為人們的共識。
1979年1月1日的《人民日報》,發布了幾件標志歷史轉折的事件:元旦社論《把主要精力集中到生產建設上來》、人大常委會《告臺灣同胞書》、國防部長徐向前宣布停止炮擊金門等島嶼和中美建交。接下來,1月18日至4月3日,中央宣傳部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分兩個階段召開理論務虛會,批判“兩個凡是”,第一次認真討論“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口號,確定了以現代化建設為中心,堅持改革開放和四項基本原則的方針。
必須改革,這是共識。但是,怎么改?改到什么程度,改成什么樣子?并沒有藍圖。改革的序幕,是被一雙歷史的大手拉開的,所有的演員、導演都在場。然而,這是一場沒有腳本的改革。
1979年7月2日,在國務院財政經濟委員會下成立的經濟體制改革研究小組(以下簡稱“體改組”),要充當“編劇”的角色。他們的任務是,制訂出一個適合國情、辦法配套、步驟恰當的體制改革方案來。體改組組長是張勁夫,副組長是薛暮橋、房維中、廖季立和劉明夫。專職成員有廖季立、柳隨年、季崇威和徐景安等。本著大改著眼,小改著手,從7月下旬起,體改組一邊請各部委和理論界人士座談,一邊收集國內外體制改革情況。
讓我們把目光聚焦在幾位經濟學家身上。他們剛剛從計劃經濟和階級斗爭中走過來,站在新時期的起點上,激情滿懷,迸發出積蓄已久的能量。其頭腦之清楚、感覺之準確、預見之高明令今天的我們為之驕傲。
從7月24日至8月上旬改革總體設想座談會的發言摘要中看到,薛暮橋說:“體制改革的根本道路就是按照經濟發展規律管理經濟。要準備冒風險。”中國社會科學院財貿經濟研究所所長劉明夫連發15問,例如:“如何保證把商品經濟納入社會主義道路和有計劃按比例發展的軌道?”經濟研究所原所長孫冶方講到經濟民主化必須有政治民主化來保證。經濟研究所副所長劉國光系統而清晰地論述了經濟體制模式選擇、集權與分權關系、企業自主權、發揮市場作用等重大理論問題。同為副所長的董輔礽則單刀直入地指出經濟體制改革的實質是改革全民所有制的國家所有制形式。
楊培新
主張改革“三大步”——擴大企業自主權、組織專業公司和發揮銀行的作用。
10月份,體改組草擬出一份《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總體設想的初步意見》,因為不成熟,沒有提交給財委審議。而鄧小平聽說有這么一份素材性的稿子后說:“可以披頭散發和大家見面,征求意見嘛。”于是,1979年12月3日,體改組把《初步意見》提交給全國計劃會議、調研組長會議,15日張勁夫做了一個說明。
一上來,張勁夫先說,對于怎么改,大家的看法不完全一致,有些問題也一下子吃不透、看不準,還需要探討。這個稿子是拋磚引玉,可以推倒重來。它只是一個總的設想,不是體制改革的具體方案,主要是為了解決體制改革的方向和如何起步兩個問題。
“方向準、起步穩”,是張勁夫提出來的一個原則。
《初步意見》主張用經濟手段管理經濟,實行計劃調節與市場調節相結合,擴大企業自主權,劃分中央和地方職權。其中具體地擬定了五項改革內容:把企業從行政機構的附屬物,改為相對獨立的商品生產者;把單純的行政管理,改為經濟辦法與行政辦法相結合;把單一的計劃調節,改為計劃調節與市場調節相結合;劃分中央與地方權限,充分發揮地方積極性;在重視物質利益的同時,加強思想政治工作。
至于如何起步,他們提出,調整期間需要適當集中,改革要求適當分權。在國民經濟調整任務沒有基本完成以前,匆忙進行大改,不僅改革本身不能順利進行,還可能打亂調整的步驟,給國民經濟帶來不應有的損失。對于舊體制中必須改而又可以改的部分,要積極改革,先立后破。一兩年內,要擬定出改革方案和實施步驟,包括:調整價格和稅制改革方案,做好擴大企業自主權、組織公司的試點,全面推行固定資產有償使用、流動資金全額信貸、部分基建投資實行銀行貸款、部分事業單位改為企業化管理、一般民用建筑由專門的建筑單位統建、學校和行政單位支出實行計劃包干。
據徐景安回憶,1980年初,李先念在中南海主持召開了國務院財經會議,討論《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總體設想的初步意見》。“晚上7點開始,開了一個半小時,參加的人員都不談正題,東拉西扯。到了8點45分,李先念說:‘這個稿子我看了兩遍,都沒有看懂。’‘他們是中國共產黨黨員,我相信他們是對黨負責的。所以,我建議,這個文件還是先發下去試行。’”對于與會者不發表意見,徐景安表示理解,因為“他們對于怎么改,改什么,想都沒有想過”。
體改組只存在了一年。1980年初,四川省委書記趙紫陽被調進北京,3月被委派主抓經濟,擔任財經領導小組組長;9月受命擔任國務院總理。四川是國有經濟改革的試驗地。從1978年第4季度起,那里就開始了擴大國營企業自主權的試點。1980年6月已經擴展到全國6600個國有大型企業。
5月8日成立的國務院體制改革辦公室(簡稱“體改辦”),體現了把改革納入一個總體規劃的意圖。體改辦的職能是制定改革總體規劃,協調各方面改革。杜星垣(1914—2011)任辦公室主任。薛暮橋任顧問。又要另起爐灶起草《經濟體制改革的初步意見》了。6月、7月間,薛暮橋接連發表《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探討》、《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一些意見》、《計劃調節和市場調節》等一系列文章。他強調:“現階段,我國社會主義經濟只能是一種商品經濟;計劃調節要和市場調節相結合,在計劃指導下,充分發揮市場調節作用。”這些思想都被寫進了《初步意見》。這確實是一份嶄新的《經濟體制改革的初步意見》,其中最具突破性的創見是指出:“我國現階段的社會主義經濟,是生產資料公有制占優勢,多種經濟成分并存的商品經濟。我國經濟改革的原則和方向應當是,按照發展商品經濟的要求,自覺運用價值規律,把單一的計劃調節改為在計劃指導下,充分發揮市場調節的作用。”
完稿之時,恰逢中央召開各省市區第一書記會議。領導決定把《初步意見》提交會議討論,指定薛暮橋在會上作一個說明。
薛暮橋是理性、謹慎、內斂的人。從外表,人們不易發現他的感情變化。然而,今天重讀他的說明,可以十分強烈地感受到他的激情、熱望和理想。他說:
“我們起草這個文件時,深深感到所謂經濟管理體制的改革,是要解決在中國這塊土地上,應當建立什么形式社會主義經濟的問題,這是社會主義建設的根本方針。將來起草的經濟管理體制改革規劃,是一部‘經濟憲法’。”
“經濟憲法”,何其崇高的標志!這確是那一代杰出人物的理想。
“現在我國的《憲法》是要解決國家的政治結構和政治活動準則問題,經濟管理體制改革方案則要解決國家的經濟結構和經濟活動的準則問題。”他向大家解釋《初步意見》中一個又一個挑戰30年教條的思想突破,號召大家討論,看看這樣的認識對還是不對。
總書記胡耀邦大為贊揚《初步意見》和薛暮橋的說明。各省書記要求印發薛暮橋的發言稿。而發言稿是在開會前頭一天剛寫出來的,還沒來得及修改。胡耀邦說先不修改了,拿去印吧。但人們畢竟對于改革十分生疏,會上并沒有展開討論,作出決定。《初步意見》只是作為供大家研究的草案。會后也沒有公開發表。重新想想鄧小平的“披頭散發”見人、李先念的“看不懂”“先發下去”和胡耀邦的“先不修改”,這分明是一出邊演邊排邊導的歷史劇。細節,在此時此刻,在這樣的大歷史面前并不那么重要,還不是精雕細刻的時候。從中,我們看到,這些共產黨的元老,和參與過共和國創建的薛暮橋等人,對于歷史變遷、變革的需求、責任感、緊迫感和行動能力。這時的每一步,都在創造歷史。
有評論說第一份《初步意見》囿于毛澤東《論十大關系》的框框,思想解放不夠;第二份《初步意見》,在理論上有巨大突破,堪稱中國市場取向改革的第一個綱領性草案,是劃時代的。而也因為它的超前,在高層對改革思路尚未達成共識時,除了有識之士的激賞,并沒有成為政府的決策。歷史常常是這樣,高瞻遠矚的思想,一時不被接受。不過,凡是代表歷史進步方向的,終究會成為人們的共識。
前后兩份《初步意見》,凝聚了那個時代先進人物對于改革的全方位思考,其影響力最終化作經濟改革整個行動方案的一塊牢固基石。在這塊基石上,深深地刻著我們今天想起來就肅然起敬、在未來想起來也會肅然起敬的人們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