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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書的命運原載《經濟觀察報》,2009年3月23日,2009年4月6日,2009年4月13日。

三位開路先鋒:孫冶方、薛暮橋和于光遠。三幅人物肖像:一位犀利,一位沉穩,一位瀟灑。他們風格互補,是一個組合、一個團隊、一道風景。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這么精彩的風景了。

人們都知道,中國改革不是從先有一套理論、設計、藍圖和規劃開始的。但是,卻不能認為中國經濟改革沒有理論準備。上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在經濟理論準備方面有三位開路先鋒:孫冶方、薛暮橋和于光遠。他們的貢獻不僅在于對傳統社會主義理論和實踐的反思、質疑、總結,對極“左”思潮的批判,還在于為探索和寫作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所產生的思想矛盾和沖突、覺悟和突破,發出的改革理論先聲。

早在1955年,中共宣傳部長陸定一就交派了一項任務,請薛暮橋、于光遠、孫冶方寫一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三人分頭準備,搭班子,研討、探索,歷經數十載,無論在監獄、在干校、在病榻都念茲在茲。然而,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始終是一項未完成的任務。更耐人尋味的是,由此出發,三個人三條路:孫冶方試圖按《資本論》的邏輯寫,幾起幾落,直至拼死一搏;薛暮橋改弦更張,一本《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行銷千萬冊;于光遠皓首窮經半個世紀,出版《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七卷。

在薛暮橋保存的文檔中有自50年代起,大約“一五”時期,在全黨范圍內開展學習斯大林的《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的資料;1959年底,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分別組織人到外地學習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中國人喜歡列寧說的“沒有革命的理論,就沒有革命的實踐”。信奉馬克思主義的政黨,勢必要以政治經濟學為理論基礎;同時,為了擺脫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控制,找到社會主義實踐的理論依據,也需要一本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教科書。劉少奇曾說:不懂政治經濟學是要垮臺的!“政治經濟學是黨綱的理論基礎。”孫冶方:《孫冶方全集》(第4卷),山西經濟出版社,364頁,1998。

孫冶方版本

如今,即使經濟系的學生,知道孫冶方的也不多了。然而,孫冶方曾經是中國經濟學界最著名的人物,不僅因為他自1957年擔任中國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代所長,還因為在60年代初期和“文革”中,他被打成“中國經濟學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在著名經濟學家中,遭受牢獄之災的,恐怕孫冶方獨一無二。他是那個時代中國經濟學家悲劇命運的典型和縮影。

1959年冬,劉少奇帶領一些人在南方讀《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回京后,1959年12月14日,劉少奇請薛暮橋、王學文、鄧力群、于光遠、孫冶方、許滌新等去他家座談,聽取他們對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意見。他說:政治經濟學是黨綱的理論基礎。恩格斯早就說過:“無產階級政黨的全部理論內容是從研究政治經濟學產生的。”恩格斯:《卡爾·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見《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116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轉引自孫冶方:《孫冶方全集》(第3卷),226頁。孫冶方告訴劉少奇,他正和經濟所的同志編一本《社會主義經濟論》,劉少奇很贊賞,囑咐他抓緊時間趕快把書寫出來。那年11月,孫冶方組織所里29位研究人員集體寫書。三個月后的1960年2月,他們寫出40萬字,然而,怎么都覺得不像政治經濟學,像政策論文集,孫冶方:《孫冶方全集》(第4卷),2頁。干巴巴的,要么是政策匯編,要么是規律匯編,只是下定義。孫冶方決定重寫,寫一本有血有肉的書。

1960年5—6月,孫冶方組織全所近百人學習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討論書的提綱。7月,集中一部分人開始寫作,因開展整風運動而暫停。1960年10月至1961年1月,他集中了37人在中央黨校寫出110萬字的初稿。正值大饑荒時期,主副食都短缺,暖氣時有時停,孫冶方拖著患肝病多年的身體和大家夜以繼日地工作。貧乏的營養已經支持不了高度緊張的腦力勞動了,眼看著一些人開始消瘦、浮腫。孫冶方要求總支書記馮秉珊保證寫書人員按時休息。入夜,每個房間都是一再催促才熄燈,只有孫冶方房間有時燈亮到半夜,一早人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從操場練罷太極拳回來了。馮秉珊:《憶孫冶方同志》,見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資料室編《孫冶方紀念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60頁,1983。3—5月,他們移師香山,完成了《〈社會主義經濟論〉初稿的討論意見和二稿的初步設想》。自始至終參加討論的,除孫冶方本人外,有劉國光、江冬、孫尚清、楊堅白、何建章、趙效民、駱耕漠、桂世鏞、董輔礽。孫冶方:《孫冶方全集》(第4卷),1頁。孫冶方還邀請了剛剛分配到經濟研究所、因廬山會議被罷官的張聞天參加并指導編寫工作。有一天,張聞天來指導,當他和年輕的桂世鏞握手時,一旁的孫尚清情不自禁說了句:“兩個總書記握手了!”時年60歲的張聞天,曾任中國共產黨總書記;25歲的桂世鏞,時任團支部書記。2010年7月23日烏家培先生對筆者談及。這句亦真亦玩笑的話,后來成了孫尚清的一個“罪狀”,這是后話。這期間,孫冶方兩次向李立三匯報編寫情況和爭論。孫冶方:《孫冶方全集》(第5卷),305頁。

《資本論》有一根貫穿全書的紅線,就是剩余價值。孫冶方也為《社會主義經濟論》找到一條紅線:“以最少的社會勞動消耗,有計劃地生產最多的、滿足社會需要的產品。”(簡稱“最小—最大”理論)起初,他們還設計了一個富有激情的導言——“我們的時代”孫冶方:《對各篇初稿的意見及二稿的初步建議》,見《孫冶方全集》(第4卷),18頁。,想開宗明義地宣告,在我們這個時代,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肩負著什么樣的歷史使命。

孫冶方帶著初稿和二稿的設想,去上海、南京召開經濟學家座談會。1962年和1963年上半年,他給中國人民大學政治經濟學系研究班學生講《社會主義經濟論》,形成了15萬字的記錄稿。幾個回合下來,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按照《資本論》的邏輯,先分析生產過程、流通過程,最后是整個生產過程。其中,流通篇是個難點。因為受自然經濟論的影響,當時的問題是:“社會主義有無流通?”一種壓倒性的意見是認為:沒有流通。

1963年1月,孫冶方明確指出,經濟所要以政治經濟學為中心任務,不排斥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經濟史、經濟思想史等。他還要求公開翻譯出版波蘭經濟學家明茲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同時,繼續在人大講授《社會主義經濟論》的流通概論。孫冶方:《孫冶方全集》(第5卷),314—316頁。

此時,批判修正主義的浪潮滾滾而來,孫冶方的“最小—最大”理論被斥為否定社會主義的階級斗爭;利潤是“牛鼻子”的觀點,被斥為“利潤掛帥”和否定“政治掛帥”;加上他面對批判大義凜然,“我應戰,我就喜歡赤膊上陣”的態度,致使1964年10月,康生派出70人的工作隊進駐經濟所,以“張(聞天)孫(冶方)反黨聯盟”的罪名圍剿孫冶方,撤銷他黨內外一切職務。“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孫冶方就被打成“中國經濟學界最大的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1968年4月被公安部以“特務”、“里通外國”罪名逮捕,關進秦城監獄。

孫冶方是一位既有組織能力,又有學術能力的人物。他出生于1908年,無錫人。16歲入黨,17歲到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1930年回國后,參與陳翰笙創立的中國農村經濟研究會,編輯《中國農村》雜志,與王學文、薛暮橋、陳翰笙等人組織和領導了“中國農村社會性質大論戰”。1949年以后,先后擔任上海軍事管制委員會重工業處處長、華東軍政委員會工業部副部長、國家統計局副局長和經濟研究所所長。

從入獄第二天起,孫冶方就按著過程法的順序,開始在腦中回憶思考《社會主義經濟論》,一共21章183節。曾經,他以為只要給他紙筆,只要給他馬恩列斯著作,他就能很快把書寫出來。他唯恐這些思想爛在肚子里。然而,終究是沒有給他寫的機會。直到1975年4月獲釋,獄中7年,孫冶方打了85遍腹稿!這是一種什么樣的信念啊!

1975—1976年,孫冶方將獄中的腹稿追憶下來。“文革”一結束,他就進入又一個拼命工作的高峰。照樣是英雄虎膽,五不怕——“不怕撤職、不怕開除黨籍、不怕坐牢、不怕殺頭、不怕離婚,堅持真理,修正錯誤”。1979年3月2日,在全國經濟科學規劃會議上,孫冶方再次批判自然經濟論,“那種沒有交換觀念,沒有流通觀念,要把貨幣批臭的思想,就是自然經濟思想”。“體制問題是政治經濟學的研究對象。”同上,336頁。1979年9月,有幾十年肝病史、受過摧殘的身體,以一個肝癌把正在高負荷運轉的孫冶方送進了醫院。社科院和經濟所的人首先想到要搶救他在獄中為《社會主義經濟論》所打的腹稿。孫尚清等到醫院同他談寫作計劃,同時成立了包括吳敬璉、張卓元、冒天啟、高滌陳、林泉水、林青松、霍俊超的7人編寫小組。從1980年1月14日起,這7人便到醫院來工作,孫冶方躺在病床上口授,助手們記錄和錄音,他們在北京協和醫院附近租了一大一小兩間房子,以便隨時交流。

孫冶方在日記中寫道:“進展速度極慢。……要搶時間呀!”當談完《流通篇》的提綱之后,寫作遇到了瓶頸,孫冶方建議寫作小組停下來,用兩個星期的時間閱讀《資本論》第2卷的一、二篇。病房成了一個思想搶救室,室內回蕩著孫冶方喜歡的貝多芬交響樂。經過一個冬春,1980年夏,寫作組起草出了15萬字的《社會主義經濟論》大綱,共20多章。同年7月,孫冶方出院轉到青島療養院療養,寫作小組隨同前往。

1982年2月,孫冶方因肝癌擴散,又住進北京醫院。他知道時間不多了,更加發奮地工作。《光明日報》總編輯杜導正親自部署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對科學家的宣傳,要求盡最大可能在孫冶方在世時見報。1983年1—3月,《光明日報》以《孫冶方頌》為總標題,發表了20多篇、約7萬字的文章和幾組照片。孫冶方深感不安,親自給《光明日報》和中宣部寫信,提出對他的經濟理論可以進行宣傳和評論,但不要對他個人進行宣傳贊頌。1983年2月22日,孫冶方逝世。

按照孫冶方的設想,似乎可以寫出一部結構嚴密、邏輯一貫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然而,他們越寫越發現理論上的障礙難以逾越。困難來自何方呢?直到參加了后期的寫作,吳敬璉才發現了孫冶方思想體系中的深刻矛盾。一方面,他感到,按傳統理論組織經濟運行不暢,不利于生產力發展,會帶來一系列矛盾,造成極大的社會浪費。孫冶方從小在無錫長大,對于市場規律的力量、市場經濟的活力深有感受,那是一種融化在血液里的東西。另一方面,他在蘇聯接受經濟學訓練,經歷了斯大林主義批判布哈林時代,傳統的蘇聯式政治經濟學對他的影響根深蒂固。他固執地認為經濟中的基本比例關系是可以用計劃協調的,他所講的“價值”,不是第一號價值,即市場價值,而是第二號價值,只是計算的工具,不需要通過市場的價格波動來起作用。因此,他的“價值”理論不徹底,一接觸實際問題,就難以自圓其說。吳敬璉:《論孫冶方的經濟理論體系》,見《社會主義的政治經濟學體系探索》,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1985。孫冶方從一只手打倒自然經濟、另一只手打倒市場經濟開始,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慢慢地往市場經濟靠攏,然而天不假年,他沒能完成自己的思想和理論長征。

孫冶方在北京醫院。(李昭提供)

孫冶方曾經說,在民主革命時期,自己寫文章思如泉涌,一揮而就,甚至是站在排字房的門口,寫一頁,排字工人排一頁;而社會主義改造以后,寫文章變得下筆艱難,有時候一篇文章要寫幾個月,怎么也寫不出來。吳敬璉先生向筆者談及。孫冶方和另外一些老派共產黨員一樣,是骨子里的民主主義者。在青年時代,他們的這種追求和社會主義理想是完全融和的,但在步入新社會以后,卻難以擺脫與現實體制的不融洽。

孫冶方力圖創立一個新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體系,一個區別于傳統社會主義經濟模式的新經濟模式,然而他沒有找到出路。但是,無疑,他是中國社會主義經濟體制改革的理論先導。他的理論體系的歷史意義不在于理論本身,而在于打開了思想牢籠。

1999年出版的《孫冶方全集》共五卷,其中四、五兩卷是歷次《社會主義經濟論》的稿本。這一套話語體系和《資本論》的邏輯對如今的經濟系學生來說已經十分陌生了。讀來,既有感佩又有感傷。感佩于他,以赤誠之心不懈追求真理;感傷于他,鞠躬盡瘁而求之不得。

李昭這樣評價養父孫冶方:“雖然是個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但是他的性格中更多的是藝術家的激情,他像一個‘牛虻’,總是在與舊社會、舊體制對壘中開辟一個個新戰場,呼嘯著屢敗屢戰,用他清癯的身體為其他后來人撕開對方的防線。”李昭:《薛暮橋伯伯——一位沉穩、平和的老人》,見《百年滄桑 一代宗師:薛暮橋逝世一周年紀念文集》,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2006。真是入木三分。英雄成為學者的很少,而學者具有英雄特征、帶有唐吉訶德特征的,孫冶方是一個。曾有人這樣發問,如果孫冶方在世,他會支持市場化改革嗎?我想,如果給他時間,以他的智慧,以他開放的胸襟,一定能走出早先的理論陷阱。他其實是最早走向真理的人之一。流通、價值規律、利潤都是他的題中之義,正是因此,他才受到了最嚴厲的清洗和折磨。把這么多新東西塞在一個舊框架里塞不進去,需要打破舊框架。這好比破繭成蝶,很痛苦,需要時間。

薛暮橋版本薛暮橋的女兒薛小和女士提供了資料和故事。

除了《毛澤東選集》等政治讀物,薛暮橋的《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三年銷量千萬的紀錄,在出版界和經濟學界大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人人都有“奢侈”的愛好,薛暮橋愛吃西瓜。看見家里地上碼著七八個西瓜,他就笑瞇瞇的;看見少了,就要孩子們去買。西瓜水多,有人探究這和薛暮橋的長壽、性格、思想有聯系。還真是,若要用一種自然之物和薛暮橋相提并論,莫過于水了。他清澈、平靜、綿長、隱忍,逆來順受,水滴石穿,以一個世紀的漫長生命,一點一滴,確立他的歷史地位。要想理解這一整段歷史,從建立計劃經濟到向市場經濟轉軌,薛暮橋是關鍵人物,沒有任何一位當代經濟學家可以和他比擬。

1948年在西柏坡時,薛暮橋就已經在周恩來領導下開始籌建新中國計劃經濟體制了。1955年,中宣部部長陸定一讓他參與寫一本政治經濟學教科書時,薛暮橋也正熱情地執行自己參與起草的“一五”計劃,試看計劃體制怎么運轉。作為準備,他和蘇星、林子力先寫了《中國國民經濟的社會主義改造》薛暮橋、蘇星、林子力:《中國國民經濟的社會主義改造》,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向國慶10周年獻禮。然而,社會主義實踐并非想象中那么一帆風順。寫書,對于身兼國家統計局局長、計委副主任這兩個計劃體制要職的薛暮橋來說,根本排不上。

“文化大革命”一來,批判薛暮橋的大字報被刷到了天安門上。他的罪名包括:“三反分子”、“走資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販賣蘇聯統計的祖師爺”和“叛變出獄的叛徒”。這位靠邊站的“修正主義者”,在牛棚,除了“毛選”,其他書一概不許讀,薛暮橋就老老實實地把《毛澤東選集》四卷讀了四遍,寫出《毛澤東主席論社會主義經濟》。

1969年12月,他去國家計委在湖北襄樊的“五七”干校勞動改造。那時,沒人讀書,干一天活兒,收工就歇了。只有薛暮橋,拿個小馬扎趴在床邊寫書。很多人反對他寫,他也不辯駁,那不是他的個性,只是默默不停地寫。年過六旬的薛暮橋雖說被分派干“輕活”,有些“輕活”卻實在不輕。一個雨雪交加的夜晚,沒人愿意去看花生地,就派他這個老“走資派”去了。他坐在小板凳上,渾身濕透,凍得發抖,一邊看著,腦子里一邊想白天寫的書,突然有了思路,清晨回宿舍趕緊把夜里想的寫下來。每一稿寫完,訂起來,包上皮,用美術字寫上書名。回北京探親時,拿塊黑底紅花頭巾包上,放在行李里,是他最呵護的一件東西。薛小和:《我很想做個學者,但我首先是個共產黨員——寫在父親薛暮橋100歲壽辰之際》,見《薛暮橋回憶錄》再版附文,412頁。薛暮橋曾一度獲準回到北京,無事可做,在家寫書。夫人羅瓊是“文革”前全國婦聯第一書記,此時雖未官復原職,已開始上班。她特別反對丈夫寫書,唯恐再因言獲罪,不明白他在寫什么,究竟能寫出什么來。薛暮橋不想讓家人擔心,趁她上班,趕緊寫;等她一下班,就把書稿藏進抽屜里。好景不長,他又因為“歷史問題”,被勒令返回干校。不抵抗,服從,只是無論走到哪兒,他都帶著那個花包袱。直到1976年,8年中寫了6稿。起初,薛暮橋是想寫成《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社會主義部分)》,但越寫越困難,沒辦法擺脫斯大林的定論,加上不能碰的禁區,寫出來的稿子他不滿意,覺得跟“文革”前相比進步不多。

1975年國慶,薛暮橋和許滌新受邀參加國慶宴會,次日,他們的名字出現在《人民日報》上,這等于宣布他被解放了。隨后,他成為計委經濟研究所顧問,時年71歲。被分配擔任顧問的還有許滌新和齊燕銘。此時國家計委經濟研究所所長是于光遠。許滌新(1906—1988),廣東人,1933年畢業于國立上海商學院(現上海財經大學),加入中國共產黨。抗戰期間,先后任重慶《新華日報》編委、中共中央南方局宣傳部秘書、統戰委員會經濟組組長。撰寫出版《中國經濟的道路》、《現代中國經濟教程》等著作。自1946年來,任中共中央南京局上海工作委員會委員、財經委員會書記、中共香港工委委員、財經委員會書記等職,撰寫出版了《官僚資本論》、《廣義政治經濟學》等著作。自1949年來,任上海市軍管會財經接管委員會副主任兼工商處處長。先后擔任華東財經委員會副主任、上海市工商局長等職。1952年底調北京,先后任中共中央統戰部秘書長、副部長,中央工商行政管理局局長,全國工商聯副主席等職,并出版《中國過渡時期國民經濟的分析》等著作。“文化大革命”后,出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兼經濟研究所所長等職。齊燕銘(1907—1978),蒙古族,北京人。1932年至1937年在中國大學、中法大學、東北大學講授中國文學史、戲曲史、文字學,編印了《中國文學史略》(上冊)、《中國戲劇源流》等講義。1938年加入中國共產黨。1940年后任延安中央研究院研究員,編寫中國文學史,并在魯迅藝術學院兼課。1945年后任中共赴重慶、南京代表團秘書長,中共中央城市工作部、統戰部秘書長。1949年后,歷任中央人民政府辦公廳主任,政務院副秘書長,中共中央統戰部副部長、總理辦公室主任、國務院專家局局長,文化部黨組書記、副部長等職。1977年,薛暮橋去找中央黨校校長借房子,和徐禾、吳樹青、余學本住在里面三個月,引經據典,寫出新稿。但是,經典著作并不能給出中國經濟問題的答案,還是不滿意。薛暮橋:《薛暮橋回憶錄》,314頁。薛暮橋是從上世紀30年代中國農村調查起家的,要解決現存的經濟問題,必須到基層去調查研究。

這時的中國,還有“兩個凡是”當道,總結歷史教訓、糾正“左”的錯誤還是禁區。薛暮橋說:“我們絕大多數同志尤其是領導干部,左的錯誤只有多少之分,深淺之分,覺悟遲早之分,而沒有有無之分。”同上,322頁。經過再三考慮,他在1978年4月18日給鄧小平、李先念寫了一封信,其中談道:“需要認真總結過去28年的經驗教訓,特別是1958年‘大躍進’和接著所做調整工作的經驗教訓。”而“如果沒有中央負責同志出來說話,是很難打破這個‘禁區’的”。薛暮橋:《寫給鄧小平、李先念同志的一封信》,見《薛暮橋改革論集》,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9頁,2008。沒想到,沒過多少天,一個對中國社會具有深遠影響的事件發生了。

1978年5月10日,中央黨校內部刊物《理論動態》發表了經胡耀邦審閱定稿的《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一文。5月11日,這篇文章以特約評論員名義在《光明日報》發表,新華社轉發;5月12日,《人民日報》和《解放軍報》轉載,全國各地的報紙陸續轉載。一場全國范圍的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開始了。

1978年初夏,薛暮橋和王耕今、何建章、吳凱泰等去安徽、江蘇調查。萬里(1916—2015)正在安徽開始搞農村改革;江蘇首先試行了財政承包責任制、蘇南社隊工業和上海協作。這些打開了薛暮橋的思想,他提出擴散城市工業、發展鄉鎮企業、準許私商長途販運等建議,支持安徽包產到戶,非得系統地清理“左”傾思想,總結經驗教訓,才能邁出新的步子來。1978年10月,他向計委黨組提出再組班子到外地寫書。蘇星、何建章、余學本、吳凱泰參加。這一回,薛暮橋下決心拋棄寫教科書的夙愿,取而代之,寫一本《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一是因為社會主義建設歷史不長,發展不成熟,缺乏實踐經驗,很難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二是想根據親身經歷提出一些自己認為必須探索、解決的問題。他說,這樣做,“可能對于今后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寫作,有一點用處”。《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的序和跋,見《薛暮橋改革論集》,32頁。即使是放棄,還是為了教科書。

寫作小組在杭州,上午8—12點、下午2—6點寫作。三個月后,他們向100多位經濟學家和主管經濟的官員發出征求意見稿,一個月內,就接到近百封回信。1979年4月,再去無錫修改。此時,孫冶方也帶著4個人在同一家賓館同一層樓里寫《社會主義經濟論》。兩班人馬,時而交換意見。薛暮橋說:“這是一段愉快相聚的時日。”薛暮橋:《薛暮橋回憶錄》,330頁。沒想到,回到北京,孫冶方就查出患有肝癌。論輩分,薛暮橋是孫冶方(原名薛萼果)的堂兄。兩人,同樣的赤子之心,同樣的激情。薛暮橋不像孫冶方那樣暴風驟雨般地傾瀉而出,而是含蓄地、深沉地表達。薛暮橋曾不無得意地笑談孫冶方常常帶著寫作班子白天黑夜地爭論,海闊天空,時間過去了,東西沒寫出來。而薛暮橋則是一板一眼,定好計劃就要完成。高度專心是他的特征。女兒小時,趁他伏案寫作,在他后背縫上一串扣子,薛暮橋就帶著紅紅綠綠的扣子出門。“文革”時,他和另一個人被關在一間辦公室里,那人在辦公室內的衛生間自殺了,而薛暮橋在讀“毛選”,竟全然不知。專心,是他入定的方式,所以,他長壽。

寫作《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時合影,從左至右:蘇星、余學本、薛暮橋、吳凱泰、何建章。(薛小和提供)

1979年12月,《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刷不到兩個月就一搶而空。人民出版社印300萬冊還是供不應求,只好提供紙型,讓各省人民出版社翻印。

思想解放和改革的步驟很快,不久,薛暮橋就覺得書落后于實踐。1983年初,完成了修訂稿,他登門請30年前交派任務的陸定一作序。此時,歷史已經跨越了計劃經濟時代,他們也進入了耄耋之年,站在新的歷史門口,繼續兌現當年的千金一諾。曾被毛澤東稱為“閻王”、擔任了22年中宣部部長、被關押過13年的陸定一有些激動,連夜寫就序言,其中寫道:“既然中國共產黨能夠創造性地建立馬克思主義的有中國特點的革命政治理論和革命戰爭理論,那么有什么理由說,中國共產黨不能建立有中國特點的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理論呢?”原來,這才是中共黨內理論家的情結。年底,修訂本出版。

《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書影。

1987年8月,薛暮橋將《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問題研究》的手稿捐給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圖書館,并給所長董輔礽一信,盡數歷時二十載的成書歷程:“這本書的前后十稿和兩個‘跋’,不但反映我個人思想的變化,而且更重要的是反映時代的變化。我當然不能不受時代的影響,可以自慰的是經常走在時代的前列,有些方面還起了一點‘開路先鋒’的作用。所以我覺得這一系列舊稿還有保存價值,給后人去考證10多年來時代的變化。”薛暮橋:《給董輔礽的信》,見《薛暮橋改革論集》,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72頁,2008。

薛暮橋,既有科學家的嚴謹、獻身真理的精神,又有始自青年時代的獻身于共產主義事業的忠誠,二者時有矛盾。為此,他不免常常在黨內受批評做檢討。他說:“我很想做個學者,但我首先是個共產黨員。”女兒薛小和說:“父親這樣一個老計委,怎么能如此堅定地主張商品經濟,其實并不奇怪。作為一個共產黨人,當他為之獻身的事業竟然走到與其初衷相悖的道路上去,并且由他和整個國家一起吞下自己參與種下的苦果,給他造成的刺激會更深,促使他反省的動力會更大,推動他改革的愿望會更迫切,他對改革目標的認識也容易達到常人難以達到的高度。”薛小和:《我很想做個學者,但我首先是個共產黨員——寫在父親薛暮橋100歲壽辰之際》,《薛暮橋回憶錄》再版附文,416頁。

1989年以后,反對市場經濟、批判資產階級自由化的勢力抬頭。此時的薛暮橋已是一位堅定的市場取向改革的捍衛者。1990年底,87歲的薛暮橋寫了一篇文章《關于社會主義經濟的若干問題》,在《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發表。他寫道,馬克思寫《資本論》時,“資本主義制度已經有一個成熟的模式,可以探索它的發展規律,而且有資產階級古典經濟學家的著作可供參考。現在社會主義經濟還不具備這樣好的條件……要有幾個(至少我們自己)改革完全成功的社會主義國家,才能寫出一本完善的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來”。文中,他對10個重大理論問題作了分析,被贊為“把市場取向改革的理論提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他還是說,這是“為將來編寫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積累一些歷史資料。如果在這方面有所貢獻,我就心滿意足了”。

縱觀薛暮橋的思想和1949年以來經濟制度的演變,有交叉有分離,有平行有逆行,他曾經想解釋,想修正,想揚棄,想否定,最終實現了飛躍。他既懂得市場經濟理論,又見過市場經濟運行;既懂得計劃經濟理論,又主導過計劃經濟運行。和時代的進步相比,他把自己滯后的時間縮得最短,追得最快。說到底,薛暮橋一生奮斗追求的是人民幸福、社會公正,是接近普遍價值的社會主義。而接近這樣社會形態的,既不是資本主義,也不是斯大林式的社會主義。

于光遠版本2009年3月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圖書館查閱于光遠的《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1—7卷,里面的文章跨越近50年。從書簽上看,有的從未被借閱過。翻著那一張張泛黃的書頁,感觸良多。

和于光遠這個名字相連的有一個“機構”,叫“于光遠編寫組”,就是編寫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教科書的小組。書,終究沒有編出來;只留下于光遠所著7卷本《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以下簡稱《探索》)。

于光遠不像孫冶方那樣烈士般地悲壯,也不像薛暮橋那種水滴石穿地專注,而是游刃有余地在眾多領域里出來進去,以“人生何處無樂趣”的心態,過“豐富多彩、熱熱鬧鬧”的人生。于光遠1915年生于上海,早年就讀清華大學物理系,和錢三強、王大珩、何澤慧同學,參加過“一二·九”運動,后去延安;1955年,當選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委員,擔任過中宣部理論宣傳處處長、科學處處長;“文革”后,擔任國家科委副主任和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是經濟學和自然辯證法兩界的領頭人,涉及領域包羅萬象,連“籠養蒼蠅”也在其中。

因為涉及領域寬,“文革”中,他的“罪行很全面”(于光遠語),專門為他設立了一個“批斗于光遠聯絡站”,有農經分站、心理學分站、科技分站,好協調各個分站對他的批斗。于光遠:《當了一回“勝利者”》,見《于光遠自述》,鄭州,大象出版社,142頁,2005。說起這些,于光遠不是一臉“苦大仇深”,而是調侃。有一次,別人講,在電視上看見他在“文革”中戴高帽、掛牌子挨斗的鏡頭,他興致勃勃,說“真想看看自己那時的光輝形象”。同上,153頁。

于光遠不拘一格,愛琢磨,講科學,發明創造特別多。政治經濟學資本主義部分和社會主義部分這么拗口的說法,就是于光遠發明的,連蘇聯人都跟著這么叫了。他的理由很簡單:因為不能把政治經濟學資本主義部分稱為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學,它屬于社會主義學說體系;同樣,也不能叫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而是要把“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放到后面去。

于光遠想寫一本《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心愿始于1953年,那是在斯大林《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問題》一書出來以后。在其后的近半個世紀里,寫作起起落落。1956年,他在中宣部組織了一個寫作班子,碰到1957年的“反右”運動而中止;1958年重新拾起來,出版了《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一度,中國經濟學界寫教科書的熱情高漲,1960年達到頂峰,在高級黨校召開了政治經濟學教科書討論會,然而,不久又中斷了。最后一次努力是在1960年底到1966年的五年半時間。于光遠說:“我們花的時間不少,寫下來的東西也很多,但始終沒敢拿出來征求意見。”于光遠:《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二),北京,人民出版社,1981。

那時,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由中國科學院和中央宣傳部雙重領導,行政歸中科院管,業務歸中宣部管。于光遠任中宣部科學處處長,副處長是林澗青。于光遠領導的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編寫組,集中在廠橋附近的一個招待所工作。按照《資本論》的思路,他們只花了一個月就寫完了政治經濟學的資本主義部分,并在1961年由人民出版社出版,于光遠、蘇星:《政治經濟學》(資本主義部分),北京,人民出版社,1961。發行量極大。“文革”中,于光遠在寧夏干校勞動,有一次去銀川看病。醫生看見病歷上的名字,大為驚訝:“你就是寫《政治經濟學》的那個于光遠嗎?”“是啊!”醫生頓時對他充滿敬意,細心治療。

而社會主義部分卻始終沒有寫出來。編寫組的人反復研讀馬恩列斯毛的原著,也只寫出了一些階段性的篇章。從中科院經濟所來參加編寫的吳敬璉總覺得氣氛有些特別:一方面,于光遠骨子里傾向自由主義,他在編寫組里培育自由討論的氣氛,幾乎任何問題都能討論;另一方面,他又是中宣部在科學方面的總管,需要貫徹黨中央的政治意圖。柳紅:《當代中國經濟學家學術評傳——吳敬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86頁,2002。

于光遠對于中國經濟學界最大的貢獻,要屬1977—1979年撥亂反正期間,發起對“四人幫”在上海組織編寫《社會主義政治經濟學》的批判,組織關于社會主義生產目的和按勞分配四次全國討論會。在中國新時期的思想解放運動中,于光遠,無疑是一個閃光的名字。

“文革”一結束,于光遠就向國務院領導提出,要完成當年接受的任務,編寫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社科院一成立,就有了一個編書組,設在院寫作組里。于光遠說:“十年‘文革’使我懂得了不少原先并不真正懂得的道理,使我思考了不少過去沒有思考過的問題,我的思想境界提高了一個層次。”于光遠:《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三),北京,人民出版社,487頁,1985。他感到,實踐給他的啟發和提出的問題讓他應接不暇。1979年9月,時任社科院副院長的于光遠兼職了馬列所所長,于光遠編書組也跟著轉移到了馬列所。然而,“20年過去了,好像離開寫出一本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目標還是很遠很遠”。于光遠提出化整為零的辦法,先研究范疇。比如,寫一本辭典,使大家有一個討論問題的共同語言。同時,建立了一個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研究會,親任會長,宋濤、駱耕漠、馮蘭瑞為副會長,薛暮橋、孫冶方和許滌新為顧問。這是早年被稱作“經濟學界四大名旦”的薛、孫、于、許短暫的一次齊聚這個事業。到了80年代初,于光遠就已經清楚地知道,“我們取得的社會主義實踐經驗,對于寫出一部有高度科學性的政治經濟學著作來說是很不夠的”。同上,337頁。中國人民大學經濟系研究生有一門課叫“于光遠經濟著作選讀”。1983年12月2日,于光遠和研究生們有一場談話專門談他在寫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歷程和想法。同上,482頁。他依然雄心勃勃,把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當作自己的主要研究方向。1984年9月,于光遠在一次會上發言說:“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是我的主要研究方向,對有關這個討論都有興趣。”同上,498頁。1985年,他在中國經濟學團體聯合會(簡稱“經團聯”)上發出倡議,用通信方式,舉行為期半年的“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學術討論會”。《于光遠倡議采用通信方式討論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有關理論問題》,載《廣東社會科學》,1985(3)。

1984年,于光遠在新疆考察時與牧民合影。(胡冀燕提供)

然而,事與愿違,他看到的是政治經濟學的悄然退場。1988年,于光遠說:“目前在我國經濟學界明確自己在研究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經濟學家已經很少,許多人把馬克思主義經濟學置于很不重要的地位。對于這樣的看法,我不敢茍同。”于光遠:《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五),北京,人民出版社,184頁,1991。他的奮斗變得越來越孤單,1987—1988年,他下了很大功夫,在《探索》四、五、六卷中,約有100萬字的內容與此課題相關。在他這兒,這是統一的,一面執著于政治經濟學探索,一面論述對社會主義的再認識、所有制問題,呼喚建立現代市場經濟。在《探索》第七卷里,股份制是重點,還有“于氏簡明社會主義所有制結構辭典初稿”。2000年4月,85歲的于光遠又發表了《呼喚世界歷史大調整時期的政治經濟學》,宣稱:“這篇文章是我對政治經濟學新一輪研究的開始。”于光遠:《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探索》(七),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1。如此激情,癡心不改!

著作等身的人不多,于光遠是一個。有人戲稱“自然辯證法”為“自然變戲法”。于光遠就像個變戲法的人,在各種政治力量之間,在學科之間,在人際之間,在工作和生活之間,變出一張張好牌來。他曾給女兒小東記《終生日記》,編《小東小字典》;在干校給一位愛酒之人編《馬克思論酒》,好讓他喝酒有依據;還為外孫女非非出版了一本《非非——我的觀賞動物》,被書店放到了寵物類書里。他得過癌癥、肝炎,還得過“大玩學家”稱號。我們很難再見到這樣的人了。他的思維既是科學的、嚴謹的,又是發散的、跳躍的、天馬行空的。他,官員兼學者,開懷大笑,口若懸河,幽默風趣,真心童趣。從1986年起,于光遠每年給親友寫賀年信,匯報過去一年的情況,他報告:“我的心情一如既往地那樣愉快”。

2008年,于光遠在家中。(胡冀燕提供)

關于于光遠的笑話,最著名的是那個查無實據而流傳甚廣的“廁所政變”。說的是,70年代末,社科院高層討論接替胡喬木的院長人選,不少人提于光遠。正在節骨眼上,偏巧,于光遠起身如廁。這時,座中有人說了,于光遠有錯誤思想傾向。待于回來,已是花落他人。

于光遠以“世界真奇妙,后來才知道”的“活命哲學”,以“無時不思,無日不寫”的方式,快樂而勤勉地活到98歲,于2013年逝世。

尾聲

中國經濟學家從1956年開始進行政治經濟學社會主義部分的研究。孫冶方、薛暮橋、于光遠曾經是經濟學界的“三巨頭”,他們不僅是三個有智慧的大腦,而且是可以調動資源組織力量的人。他們窮畢生之力,沒有完成1955年所接受的編寫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任務。不能不說他們的努力已經走到了極限。這有點像三個人從三個角度研究“永動機”,命中注定,走不出來。他們所要完成的課題,是人類智慧和思想資源尚沒有辦法對付的。但是,他們都創造了新的高度,給人們打開新的視野;他們用他們沒有走出來的路,啟發和告訴人們,為我們,為20世紀的中國留下了探索的記憶和思想的財富。

三幅人物肖像:一位犀利,一位沉穩,一位瀟灑。他們風格互補,是一個組合、一個團隊、一道風景。可惜,我們再也看不到這么精彩的風景線了。

附記

原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的黃范章先生讀罷這篇文章,曾致信給我:“感慨深沉,老一輩為探索改革歷盡磨難。他們既要頂住政治摧殘,更要克服歷史加諸他們的思想局限性,多難呀!”“改革開放30年不應忘掉老一輩(以孫冶方為代表)的貢獻。現在我們坐在沙發上討論改革,當年老一輩是在政治刀尖上探討改革。”我深有同感。

孫冶方先生,我沒有見過。我的先生朱嘉明是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1978年第一屆研究生,聽過孫冶方的課。他記得,孫冶方走進教室時,全體同學起立鼓掌。在學術界,一個人被尊敬,不僅因為他的思想,還因為他的人格和他的傳奇人生。孫冶方的面容,具有古希臘雕刻的美感——深沉的眼神,挺拔的鼻子。而這樣的形象,合成于他的天賦與人格之美。在北京西城區月壇北小街二號院3號樓二層的經濟所走廊中央,擺放著孫冶方雕像。每一次走過,我都會注目,而另一幅雕像——羅丹的《思想者》也會同時躍入腦海。

1999年,在一次搶救中被切開氣管后,薛暮橋懇切地對醫護人員和家人說:“我不要拖累國家,拖累醫院,拖累家里”,“我不是病,是老,醫生治得了病治不了老,讓我早點死吧”。薛小沂:《想念爸爸》,見《百年滄桑 一代宗師:薛暮橋逝世一周年紀念文集》,北京,中國發展出版社,197頁,2006。然而,這是由不得他選擇的生命。此后,他一直在病床上躺著,躺了6年。

拜見薛老,是長念在心的事。自2004年開始,我也多在醫院里照看生病的孩子。每一次約好可以去看時,都因為我這里情況突變而走不開。直到2005年5月27日,終于了了心愿。

那天,我們穿著布鞋,輕輕地走進病房。他躺在那里,躺得很舒服,呼吸均勻,心律60,血氧飽和度100,血壓125/46。他閉著眼睛,但是醒著。護理人員幫薛老睜開眼睛,說:“你看,誰來了?”走近他,仔細端詳——膚色健康,面容安詳,臉頰飽滿,嘴閉著,時而動一動。沒有皺紋,那雙手特別光滑細嫩,像嬰兒的皮膚。薛小和在一旁說:他的手握了一輩子筆,什么也沒干。在這一年的早些時候,中國經濟學杰出貢獻獎頒給了四位經濟學家,薛暮橋是首位。薛小和曾用毛筆寫下這個消息,舉在父親眼前,只見薛暮橋的目光一遍一遍地往復,隨后,淡然地閉上眼睛。2005年7月,薛暮橋辭世,享年101歲。

在各種會議上,見過于光遠先生多次,他是笑口常開、妙趣橫生之人。寫作本文時,有意采訪他,然而他的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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