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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守護與送別(下)[1]

木心先生的最后時光(下篇)

人寫出伴送死亡的記憶,據說是為卸除哀傷。上一篇寫成,似乎并不如此。葬禮前后,我所收到的短信大抵老套:陳老師,節哀,節哀……這不是節哀的問題。哀傷不難承受。我要試著安頓而難以安頓的,是迎對消失。

消失不是死亡。人死了,消失感于是開始:剛剛開始。眼見木心老死的過程,固然難挨,但是可把握、可度越,即便重癥病室站那么一站,亦屬有為。消失則是虛空,實實在在的虛空,事情變得再簡單不過:好了,到此為止。

這可是新的經驗,仿佛莫名的癥狀,有待探知。

不到兩個月,我與木心的關聯便節節斷裂,如船的下沉,不給你半點措手的余地。初聽先生愕然動問:“海盜在哪里?”那個神志清明的木心,就此完結;當他昏在機器房里,叫不應,則病室床邊聽他連篇昏話的那份享受,一筆勾銷;二十二日夜隔著玻璃罩努力看他,一時我竟巴望他仍不如回去重癥病室,仰面喘息。

連地點的記憶也不可追:進到醫院,我時刻顧念他在烏鎮的家。一到給鎖定重癥病室,則住院部十二樓在記憶中成了福地。待他被移去殯儀館,念及桐鄉醫院,究竟是活人走動之所,幾近天堂……二十四日追思會后,眾人走散了,我去到晚晴小筑二樓靈堂。先生總算回家了,躲在骨灰盒里。那盒子擱在壁爐頂端,其上便是他的遺像。我走走坐坐,與人說話——說及木心生時的嬉談,我仍爆笑如昔——同時心中有異,猶在牽掛。牽掛什么呢,居然是寒氣逼人的“羽化閣”:那小廳、冰柜,曾是驚痛之地,此刻我真想回去坐坐,仿佛那里是親切的場所,便是一具遺體,也還終究是他。仲青說,守候的三天他時時走去冰柜邊看看木心:

“不像了。就和所有很老的老人那樣,他變成我爺爺。”

二十四日中午,告別儀式一過,木心給推出去了。我沒追看,或者,不記得詳細——那些天許多記憶的盲點,不知在做什么,在哪里——但我瞧見鄭陽,那來自安徽,曾給先生暮年拍過許多照片的小伙子,給一群人拖來休息室,跌進沙發,抱頭嚎哭,一米八幾的個頭,又瘦又長,勾攏身子抽搐著,像是乍入油鍋的活蝦。

我還不想停筆,還要寫,并寫兩位侍護先生直到最后時刻的青年,小代和小楊。先生沒了,他們不曾哭,也不說傷感的話,唯叉手站著,看著我,如喪家之犬。

二十三日。朝陽照耀殯儀館。連日大晴。早起趕去桐鄉見裝殮師,一位高大忠厚的中年人。他在正廳門首等我們,隨即去到“羽化閣”帷幔后的冰柜旁,商議如何更換裝殮。

隔了一夜,又見到先生了。他仍然紋絲不動,堅持昂著下巴,不論什么角度也不肯變更他的堅持。在十二樓與重癥病房時,我拍攝了他,從昨夜起,忽然我不忍——“不要拍。”先生低啞地說——裝殮師,耐心聽取修飾遺容的種種要求,都答應,都說盡量試試,但他解釋:假牙恐怕很難嵌入了,稍不慎,嘴唇會被破壞。

我又墮入全盤皆輸的放棄感。輸,包括無數細節。

回向大告別廳,廳外滿地陽光。女聲,嘹亮激昂,是鄉下人精力飽滿的哭嚎,從偏廊深處的一排小告別廳遠遠傳來,像是歌劇的開場。大清早,這里就開始營業了。

才過一夜,大廳正墻幕布中央的電子屏幕已顯現了先生的遺像。遺像正前方,是被逐級升高的假花臺座四面環繞的靈床。所謂靈床,不過是一架帶有扶手和輪子的鐵床,窄小,赤裸,沒有鋪墊,鐵皮锃亮,如食堂運送菜飯的推車。這就是床嗎,隨即想起死人不怕冷。假花臺座的一角可移開,以便靈床的推入與退出。真周到——如今先生聽人擺布,只是被移來移去的軀體——靈床上有一方更大的,被螺絲釘固定的長方形玻璃罩,凝著經年擦拭而混同積塵的痕跡。如見仇家,我又蠻性子上來,要求撤除,翌日,他們拆除了。

那位本館的年輕職員事事配合。他也掌管藏在幕布后的大音響,一口同意接受我們的版本——館方曲目單居然還有港臺流行樂——試聽音效,是那首全國通用的哀樂,想起下午就能輯錄經已編排的選曲,我又暗自快意了。

出殯儀館,眾人分頭辦事:鎮方副總陳瑜、小傅陪我太太即去桐鄉市尋覓合適的蓋被,購置鮮花,更換靈臺四邊的假花(為此去一整天);我回烏鎮賓館,潤色悼詞(其間短信不斷,客人陸續到了)。間中似乎去了一去晚晴小筑,不記得為什么事,只獨自偷去一樓客廳看了看,沒有人,昔時與先生對坐的沙發空著,面南的軒窗打開了,窗外太陽荒荒。

午后隨黃帆去到西柵景區辦公室。斜陽直射電腦屏幕,一位中年職員才剛完成選段的輯錄:忽然,《十二平均律》首曲在烏鎮奏響,接著是巴伯的慢板,如寧靜的洪水,漫延而來……我差不多手舞足蹈了,不知是在聽音樂還是在想象葬禮。無法和先生商量了。第一次,事涉先生的種種,不可能,也不必再問他。我陪他聽過一回巴伯的《弦樂慢板》,他照例一聲不響,很久才說:“這是二十世紀的,更加懂了……”估計告別儀式的行禮部分不出半小時,我將殯儀館的那份錄音限于三十分鐘,烏鎮靈堂版則超過一小時,收入更多的選段。二者的最后一曲均是貝多芬《第五鋼琴協奏曲》第三樂章:在先生溫靜陰柔的文體背后,我知道,他渴望發作般的陽剛。

但這音樂真是為了他嗎?我從未做過樂曲輯錄,聽樂章的一段段抑揚銜接,有那么一瞬,我又得意了,同時熱淚涌起,不知是為音樂還是為那臺冰柜。

接著被叫到西柵昭明書院二樓,一群青年員工正在布置明天下午追思會會場。長排的軒窗,長排的條桌,一律木質,若在盛夏,這里氣息陰涼。先生曾給書院圖書館擬過一份書單,在醫院陪護的徐曉琪便曾是圖書館館長。由南窗下看庭院,是那座古老的“梁代昭明太子讀書處”石牌坊,二〇〇五年春陪先生初訪西柵,曾在石坊下合影,那年,他已不再拒絕我扶他一把。四五點回到晚晴小筑靈堂:上海的陳村、孫甘露、陳子善,蘭州的隴菲,紐約老友秦明,都來了。客廳滿是走動坐談的人。我要小代往壁爐邊的音響塞進烏鎮版碟片,巴赫、莫扎特、肖邦……都來了。先生在遺像里目灼灼看著大家,同時,小蠟燭們,應聲哆嗦,似乎更其明亮了。

先生家從未來過這么多人。我心思紛亂,打起精神,不知在說些什么。傍晚,電話打進來:鮮花到了,須由工人徹夜新做十個花圈,囑我代寫挽聯的短信連連發到……近六點再次去到桐鄉殯儀館,如在醫院的習慣,又繞到“羽化閣”匆匆看一眼冰柜中的木心,好似他還需要我們。靈床腳跟有把小椅子,擱著一支點燃的蠟燭,昨夜竟未看見。天色暗下來。將墨汁倒在塑料杯里,很差的毛筆,在休息室寫了十余對挽聯,手凍僵了。仲青、小楊、鄭陽,還有一兩位新來的陌生讀者圍在邊旁。

八點趕回烏鎮,向宏與他的團隊等我商議葬禮的種種詳細。上午客廳空蕩蕩,現在一大群人在燈下坐著站著,逐條落實喪儀的程序:幾時放人進來,幾時分批上前致禮,如何分批,如何關照來賓不要拍攝,由誰在遺體周圍看守,致悼詞的人數與順序,是否請桐鄉電視臺專人主持,何處適合撥予媒體攝像的方位,儀式后,如何安排車輛運送眾人由桐鄉回到烏鎮(難的是不確知會來多少告別的人),午飯后(本鄉喪儀聚餐叫作“豆腐飯”)如何集中由東柵去到西柵景區昭明書院舉行追思會……

紅白喜事果然是熱鬧的。我被時時要求給出意見。瞧著眾人的臉,我說著,專心而茫然。春陽,滿面淚痕,忽然出現在客廳門口,絕望地看著一屋子人——為便出入,往常垂落的棉布門簾經已掀開——她從北京趕來了。我明白此刻她感到什么。過去六年春陽是這里的熟客,十一月初她護送先生去桐鄉就醫,回烏鎮后,便是在客廳門口與木心告別,現在,她驟然發現屋子里站滿了陌生的人。

木心沒有家眷。他一走,除了接應來客的小代小楊,我們全是晚晴小筑未經通報的闖入者。向宏卻是我多年的熟友,只有他知道,并知道我也知道,十六年前的這里不是燈光輝煌的客廳:

積雪御喪,邸廩如毀……黔廬赭峘,棄擲逶迤……

一九九四年先生私訪烏鎮東柵財神灣舊家,日后在散文《烏鎮》中寫道:“我再也不回來了。”翌年,一九九五年,當我特意尋來烏鎮,目擊“邸廩如毀”“棄擲逶迤”的故園,未承想鎮上有位青年名叫陳向宏,更不料十一年后我會與向宏左右扶著先生,回到烏鎮。

向宏也萬萬料不到的。在我與木心先后私訪烏鎮的四五年后,一九九九年末,他從中國臺灣一份報紙看見了散文《烏鎮》,著即打聽誰是木心。二〇〇一年春,我帶著先生的信坐在烏鎮辦公室,面對三十八歲的陳向宏。其時,烏鎮東柵修舊如舊的景區工程才剛啟動,占據木心舊居的鐵工廠經已遷出,四周起了圍墻,預備重建。“請老先生回來吧!”向宏朗聲對我說。一年后,二〇〇二年初夏,向宏,我,一腦門汗,站在晚晴小筑工地上打量經已開工的場地:施工用料堆滿院子,長方形的新宅地基鋼筋矗立,正在灌水泥,間中是一大片翻掘的泥土。在這泥土之上剛被拆凈的舊樓,才是木心夢魂牽繞的祖屋,一九二七年,孫璞在這里誕生。

倘若沒記錯,那天我與向宏在工地上站立的方位,正是今夜我們聚集議談,為先生籌辦葬禮的客廳。

“我們全體認了一位老爺爺!”向宏說。團隊的年輕人六年來早經與先生相熟,七嘴八舌談及還鄉后的木心。翌日葬禮,我眼見孩子們眉目驚異,鄭重哀傷,遠遠望著先生的遺體,可是今夜全體員工興奮異常,各自承領葬禮的職責,如在熱心辦一場本鄉的喜事。

十一點光景,送去裝裱的挽聯條幅送到了。眾人燈下圍看,要我解讀何謂“此心有一”“彼岸無雙”。我哪里懂得呢,而便是用文言,木心也要清通明白,字面好看,于是“所喜私愿已了”而“猶嘆壯志未酬”。大家唏噓著,仿佛因此長了學問,更其踴躍而歡然,預備明朝將有一場本鄉的喜事。

木心的座椅空著。我曾想象過先生會在哪里殞滅,紐約么?但完全不曾念及烏鎮。他迷信,幾次說及幼年的卜卦,說是算命先生囑咐他母親:“孩子一定要離開血地!”“血地”,舊說乃指出生之所;木心,又總是抱緊他獨自經營的世界主義,我所書寫的條幅中兼有他幾首古體詩,其中這兩句寫在一九九三年:

……嘹唳在四海,志若無神州。

末一句,非常木心。當其時,他絕不想到有朝一日歸國而回家。一九九四年冬,終于難耐思鄉之念,木心飛回神州,在一個“積雪御喪”的早晨,尋到他十五歲離開的故園:那年,他六十七歲。

遵彼烏鎮,循其條枚。未見故庥,惄如輖饑……

其時他正寫出近三百首《詩經演》,到紐約,便添了這首《烏鎮》——什么意思呢,我問他。他笑瞇瞇說:“呶,就是沿著街找呀,找呀,找不到,心里的愁啊、急啊,古人有種說法真好哩。”——他指著“惄如輖饑”幾個字——形容“肚皮餓極了呀”!

詳細而鄭重地說起那一刻,他顯然努力抑制情感:進到院子,庭院滿目蒼涼,他實在不能辨識,不肯相信,佇立良久,終于對自己說,是了,就是這里:

遵彼烏鎮,迴其條肆。既見舊里,不我遐棄……

什么意思呢,我又問。木心收起笑,正色說道:“呶,五十多年了,故里居然還在,不肯遺棄我呀!”一九九四年,向宏三十一歲,與木心彼此不識不知。二〇〇六年后,我眼見向宏輕扶木心的右肘,回到他的故居和新家。又過五年,今夜,他在木心的客廳為先生籌劃體面的葬禮。

“家里的老眠床,八仙桌,角角落落,暗沉沉,小時候覺得永遠會這樣過下去,地久天長呢。”先生幾次對我說。在我幼年,滬上人家也還多有這份江南舊宅的暗沉沉。二〇〇六年先生回來后,每與他客廳對坐,室中冥暗,軒窗外庭樹寂寂,也是天長地久的神情,好似故家從來就在,只是少爺老了。木心,擅弄花草,在紐約每一遷入新居,即見盆栽環繞,郁郁蔥蔥。返鄉后,晚晴小筑的后院經一番施工,挖水池,起亭榭,唯留著幾株樹,別無所長,先生居定不多時,便即草木繁盛,這兩年來,我常去后院稍稍走動,綠葉扶疏,濃蔭匝地,也仿佛這里從未荒棄。

其實不過六年。不到六年。今天下午正堂的條案前豎起放大的木心遺像,戴著禮帽,兩手交疊,淺笑著,看定鏡頭,狡黠而慈祥,是木心暮年最真切的神色,問了,拍攝人便是向宏。

童明,先生部分著作的翻譯者,任職加州的大學,因課不能趕來送別,囑我寫一條幅,也用的先生的字句。我寫了,今夜裱幅送到,框了框子,僅八個字:

銜命首義,生生不息。

這意思,木心倒是先前就給我說過的:“你看,老虎慌急時,也知道嘴里叼著小虎崽,我一輩子多少回闖不過去,可是想想,不肯死,一路珍攝自保,等于老虎銜著自己的命呀。”

他便這樣地帶著老身老命,回來了。在死床上他記得自己說過這意思么?不管什么事,他總有話說,且老早說在那里。他喜歡玩弄字辭,而字辭大抵現成;但他真是在玩弄么,對我說下面這句話時,木心一臉中肯:我知道,那是他久藏心中、決定面對的真實。他說:

人說視死如歸,我是視歸如死啊。

葬禮那天,不料自行趕來的陌生讀者竟逾百位,簽了到,不知誰是誰,也不知從哪里來,如何地來。由各省市抵達浙江桐鄉,頗費周折,便是就近從滬杭開車尋來,高速路也常會錯過出口。木心初到那兩年,我曾幾度迷失道中,累先生久等。

有位湖北來的大學生在追思會上說,聞知噩耗,他放下功課,從武漢坐十五個鐘頭火車來這里,懷揣木心七本書,一路讀。我又問人叢中另一位小伙子哪里來,回說是煙臺,也從微博看到訃告,放下事情,上了火車,看他的孩子臉,頂多大學一年級。那天,總有七八位年輕人不約而同說,他們讀木心時正當高中。高中少年,讀得懂么?再想想,木心在茅盾書屋讀古書、讀洋書,也就十幾歲。

下午的追思會上,烏鎮外事導游沈曉玉說出一件中午發生的故事:林慧宜,中國臺灣女士,上午隨旅游團來到烏鎮打聽木心,要見先生。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她在對岸讀木心,時年十六歲,此后與先生通過書信;二十多年來,自認水準遠不及,不敢趨前見木心,其間留學德國,遠嫁意大利,近時聽說先生還鄉了,決定尋來烏鎮。

于是陪同告訴林女士:“老先生逝世了,上午是桐鄉的葬禮,下午三點你來參加追思會。”旅游團定兩點離烏鎮,中午,林女士走來昭明書院,獨自默坐一小時——那一小時,先生正在熔化——離開前,她給導游留了自己的名姓與郵箱。

多像是四流劇本的廉價情節,然而確有其人,是真事:本月我來紐約侍奉老母,兩位美國電影人在皇后美術館又辦了一場木心座談會。我早到了,出門抽煙,迎面撞見前來赴會的林女士,身邊是異國的夫君,還有他們的小孩子。她認出我,登時大哭,從包里取出木心給她的一沓信。我原以為她是年少浪漫的女書生,談下來,結果她去歐洲修的是康德與尼采,日后教的是美學,只為眼界學問長進了,能來見木心。

“他玩笑開得太大了!”林女士哭笑莫辨地說,“自己走了,偏要招我那天來!”

木心的讀者在哪里?木心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聽說有人讀他的書,他便夸口寫篇《論讀者》。多年來,若是傳過一兩句讀者的贊美——雖然很少,雖然很遲——他會長久記得,倘若話說得好看,他能復述如背誦,每次不會說錯。他說,他與世界的關系只在讀者,但他不見人。

讀者想要見他,也作難。那天,幾乎每一位不曾見過先生的發言者都說,他們想去看他,橫豎不敢去。守護病榻的青島青年劉正偉,當初只為見木心,辭了工作,遠來烏鎮找份工,十八個月間每周騎了車繞著他的宅子轉,不敢去敲門。

非要到他死了,讀者這才來么?現在,上百位各地讀者與木心在葬禮上會面了。

十二月二十四日。嚴寒,大晴,大告別廳門首懸起黑色的布幅。一進門,隔夜新扎的十個鮮花圈分置左右,靈臺周圍全換了黃白色的新菊。尚未進人的廳堂,寒冷空闊。八點后,烏鎮旅游公司的工作團隊,桐鄉電視臺主持人與若干文聯成員,列名治喪委員會的京滬兩地近十位作家,陌生的青年讀者,還有晚晴小筑司廚的沈師傅,洗衣打掃的阿姨,陸續到了。十余位侍護先生的青年混在人叢中,期期艾艾,苦著臉,我想起醫院的日子,現在木心不需要他們了。

先生躲著。他從來隱在不易找尋的地方,因為深深的羞怯、固執,還因為難以被解讀被尊敬的理由。過一會兒他將被移出來,給大家看——只能用“移出”這個詞了——我知道木心每將見人,多么鄭重。如今總算明白,人死了,頭一件事,便是任人擺布。兩天來我已熟悉這殯儀館,此刻舉哀在即,我卻對忙碌籌辦的喪儀,蕪然陌生。先生愿意么?有人送,沒人送,清寂,抑或隆重,如何是對?多年來我習慣凡事遵從他,成全他不肯屈就的性情。病床囈語中,他忽然說出他的倔犟,沒有上下文,說時,提高了嗓音,一字一頓:

不是不要,在乎要法,與其要法,不如不要。

他當然并非是在說葬禮,而葬禮也是一種“要”。不能問他了。當他被扶起坐好,簽署文件,他惦念的是紛紛遺稿,沒一句提及葬禮。

在花叢、靈臺與大門口的近十米間距,圍欄豎了起來,吊客陸續增多,漫進大廳。不少學生模樣的男女,好年輕,一聲不響,靠墻站開。九點前,我記得自己與熟悉或初識的來人握手說話,或在門口,或在休息室,同時,工作人員不斷走來確認種種瑣事。曹立偉,我在美院與紐約的老友,居然趕到了,才剛伸手一握,他扭頭望見先生的遺像,猛地,撫臉哽咽(一九九〇年前后,先生一度借宿他家)。沈師傅,趁我稍空的當口探頭說道:“問問領導,接下去我和阿姨還在老先生這里做事么?”(是啊,人的離去是被這樣的家事提醒。)春陽來了,瞧見大廳的布置,破涕而有笑意:“很好看,很好看!”這么說著,卻又眼淚淌下來(初起是她夫婦親送先生來桐鄉治病,此番再來,已是先生的喪儀)。在紛亂的人叢中,小代、小楊顯得次要而孤單,無所事事,來客不知道他們是誰,我卻多年見慣了同一的情景:木心身邊,就是他倆,如先生的家眷,也如我的孩子。

八點半,還是九點?忽然,昨日輯錄的音樂響起來,漫溢全廳。先是巴赫《十二平均律》的連串琴擊,明亮愉悅,漸次增高、遞進、飛散,接著是莫扎特《安魂曲》的集體女聲,絕望透頂,升舉盤旋:這里不是教堂,而這異質的文化即便在一座中國的殯儀館,亦如霸權,挾持西來事物的律令與強勢,堂而皇之,籠罩人群,不顧人群,以音樂自己的主張,宣說行進——奇怪,在北京選取樂章及在烏鎮輯錄時的得意、興奮,全然消褪了。我幾乎沒在聽,或者,竟未聽見,此刻寫著,這才“想起”那天的靈堂樂音——人愈來愈多了,紛然嘈雜,漸漸聚到圍欄跟前,正對花叢環繞的靈臺,對著遺像中的木心。

先生的遺體是在幾點被推進大廳?不記得了。但我目擊靈床被緩緩移入花叢中央。靈臺的木邊,已被深綠絲絨包裹,覆蓋遺體的蓋被換作沉穩的青灰色,綴連寬幅的白布,及于先生前胸。靈床的鐵面也給墊了棉墊,這些,都是昨天我的內人在桐鄉市遍尋終日,又請店家縫制鎖邊,連夜送來,今晨為先生重新裝殮的。殯儀館顯然從未這般處理遺體,做得很認真,仿佛一件作品。

但我確切記得,快到九點,我給叫到“羽化閣”再次確認先生的遺容。裝殮師,幾位員工,還有其他一些人等在那里。

前廳的音樂聲遠了。先生已被移出冰柜,平放在靈床上,蓋著新換的被面,停在帷幔邊,等著推出:玻璃罩去除了——有如一份歸還,也好似找回失散的人,我終于清清楚楚看見了他。

木心!我立刻想叫他:不是哀號,而是,平日照面的直呼其名。但我隨即吞聲,自知什么都不能做,唯立定了,低頭看他。前晚隔著玻璃罩,我錯愕憤恨,此刻先生總算近在眼前,我只覺得委屈,覺得親。許多死亡面相的描述都說死者像是“睡著了”,現在木心果然好比睡著了,清癯,慘白,干干凈凈,胡須剃除了,帽子取走了,頭發被小心地向兩鬢梳齊。

催逼在即。這是最后一見的時刻。如起毒咒,我只顧狠狠地盯著看他……有那么一瞬,竟想發笑,是早先每見他裝扮停當便即上前揶揄的本能——他變得好看了。異常生分的好看。當消瘦到不能再消瘦時,先生的骨相出來了,凜然決然,一臉置之度外的表情。他的眉與唇已被抹了不可覺察的淺黛與微紅,裝殮師特意指出了,我當即抬頭謝謝他——現在,木心,像被細細打扮過的新郎,毫無光澤的臉容光煥發著,因為緊閉雙眼,因為一動不動的無辜相,瞧著又像小孩,一個被家人好生擺弄后的小孩,聽話,無奈何,被展示著,停在生人面前。

瞧這個人。我真想請大家走開一會兒,單獨與先生坐坐。來不及了。我只好這么站著,看他死在那里。在紐約,下雨天,我們撐著傘說話,鞋子進水……我說人為什么會放屁呢,木心應聲站住,那么誠摯開心地笑,說:“你不懂啊,那意思就是,祝你健康!”……如在桐鄉醫院,我漸漸抬手輕撫他的鬢發,試將后腦觸枕的一縷撫弄妥帖,但不成功。有一瞬,掌心觸及耳輪,果然,冰冷冰冷。

很安靜。像是很久。其實頂多五分鐘。大家圍著等我。永別的時刻到了。

眾人讓開,靈床被推動,沿著甬道去向大廳。我跟在后面走,看見靈床的鐵輪刮著水泥地,先生的蓋被輕微顛動——他們用一塊白布覆蓋了他的臉——王韋,先生的外甥,緊扶床沿,筋脈漲紅,一路號啕。在醫院閑聊時,他曾說及小時候舅舅領他出去逛,教他歌唱。我也有舅舅的,知道什么是外甥的記憶……進入大廳,眾目睽睽,再不能與木心私相面對了。我退回圍欄外側的人群,遠遠看他:他又好看起來了,那是我僅存的寬慰——好后悔!此刻我好后悔沒在隔間的那幾分鐘,拍攝木心。

九點半。音樂止息。儀式開始。人群靜下來。桐鄉市文聯代表致辭,向宏致辭,王韋致辭,我致辭。之后,音樂再度播放——精力彌漫,興高采烈,巴赫與莫扎特完全不管現場,同時,統攝現場——先生臉上的蓋布被取走了。圍欄中端解開。人群蠕動,我們四人一排依次上前,三鞠躬,繞行遺體,絡繹走過,散去休息室。我記得上前之際終于泣下,隨即狠狠止住,我也記得立定遺體前的最后一看——這回是在木心的左側,隔著花叢——但心里并無所感,只狠狠做這總要做的事,心里堵著暴怒與嘲諷——不知要嘲諷什么。人到了一敗涂地,大概就剩惡狠狠的嘲諷吧,我知道,在小隔間,我已和木心永別。

戲散了。音樂繼續。我看見員工挪開花壇可被移動的那一格,退出靈床,推向通往火化間的邊門。不記得從哪里弄到一包未拆封的中華煙,我攆過去,塞在先生枕邊(他的臉又被蓋了起來)。在醫院,有一回小代進來,發昏的先生扭頭巴望,以為他買了香煙。香煙。那些年去紐約總給木心帶幾條,劇談過后,我起身,他說“……走啦”,我知道他又想了什么戲謔的話了,等我發笑:只見他喜滋滋摸了摸豎起排列的方方正正的煙條:

喔呦……你看看,像煞半壁江山!

大廳空了。好太陽。眾人出外走動說話。過十二點,我被叫到走廊盡頭的火化區,王韋一家、王韋小姐姐一家,先已在了。那是一方明亮的天井,左手是家屬休息室,右手是玻璃排門,門下擺著大盆栽,門楣掛著五彩燈籠,燈籠下端的標語寫著中國人慣說的漂亮話,“清慎勤思生,和善榮天下”之類,墻面畫滿吉祥鮮艷的圖案。負責播放音樂的員工客氣地說,快了,陳先生,稍微等等。我茫然站定,瞧著玻璃門。門開了。木心,手插在褲袋里,穿那件灰格子襯衫,一步逸出,隨手關攏玻璃門,看向人群,找到我,朝我使眼色——在紐約的無聊聚會中他欲離開時,常是這樣地斜眼瞥來,神色決然而調皮——天井上方投下正午的陽光,他瞇起眼,顯然不認得這里。

我不信幻覺,尤不耐煩閱讀幻覺的描述。猛地一怔——也就半秒鐘吧——裝殮師,那位高大忠厚的人隨即將我單獨叫過去,打開靠墻的一扇小門,里面是辦公室,桌上擱著電腦和當天的報紙。我被客氣地讓座,得到一支煙,一杯新泡的茶,于是聊天。

忽然好安靜。眾人隔在門外。事情先已商量好了:由王韋的閨女持先生遺像,王韋捧骨灰盒,出館上車,去烏鎮;到晚晴小筑,再由我接過骨灰盒,小代持遺像前導,迎先生回家。向宏關照說,本鄉的其他習俗,就免了,但必須跨過大門口點燃的稻草,意謂完成生死的交割。當然,我都應了。

十二點半到一點之間,遮掩焚化爐的彩色玻璃門拉開了,我們小小的行列走出來。候在甬道的眾人見狀擁來,又復閃開,隨即簇擁我們,向外走。小代,小楊,如臨大事,奮勇地跟著——在醫院的日子,先生忽有需要,他倆便是這樣地聳身躍起,著即奔來——我喚他倆來我左右,拉起手,孩子有點錯愕,隨即手指握緊,腳步沉穩了。就這樣,我們跟著王韋——仿佛跟著先生——繼續走,穿過空蕩蕩的告別廳,走到陽光下。

車隊向烏鎮開。自十一月十五日先生離開晚晴小筑,此刻終于是在回家的路上了。下車后,我接過先生的骨灰盒,走向晚晴小筑大門——現在他變得那么小,由我抱著——青天白日下,那堆點燃的稻草幾乎不見光焰。二樓靈堂擠滿人。骨灰盒有點沉的,我不知是這般重法。先生到家了。靈堂隔壁就是他的臥室。小楊幫我將盒子挪放壁爐的上端。

連串的事,一件接一件,做完了。死,葬禮,原來這般平實而肯定。我記得每個細節,但我不愿寫出在辦公室停留的半個小時。再不能問先生了——他在乎,且精通什么不要寫,又使所寫下的,仿佛不寫——其實,辦公室盡頭還有一扇小門,開進去,便是焚化間,成排的鍋爐,很干凈,有如廚房,絕不可怕,如死亡,明確而簡單。

那是我與先生的最后一見么?我提前目擊了我們全體的下場。他們要我戴上墨鏡,然后打開爐膛的小小鐵門,如賜特許的禮遇,讓我正視熊熊烈焰。

“倘若他要走,是不是應該再晚一點?不要那么快,所以我很驚恐,不愿相信。”

“那天我在辦公室,旁邊一個女同志,那一刻我很想痛哭,但我忍住了,因為我無法向她們解釋,我為什么要哭。”

“十點鐘熄燈了,我躺在座位上,一直哭,列車員發現了,他說怎么了孩子,我說家里有位老先生去世了。”

“我是一個沒有編制的老師……我知道今天會有一群人在等候,不論來自哪里,不論貧窮或者富有,沒有權力,也沒有地位。”

“他非常有魅力,但是很害羞,一開始的談話緩慢艱難。幸運的是,當我告訴他我認為他的畫作深受塞尚的影響,他非常高興,突然不那么害羞了。”

“他的文字很美,讓我覺得中國的文學就是這樣的,你讀不懂,可還是愿意讀。”

“文學研究界,我坦率地說,是失職的,缺位的……剛才那么多青年讀者表達了對木心先生的愛慕和敬仰,但是文學界評論界是缺席的,這是非常奇怪的現象,這個現象本身,也值得我們研究深思。”

“他不情愿出來,他覺得關在地下室,有吃的喝的,很瀟灑——我發現他在說謊,他用謊言和他驕傲的姿態,糅合著這種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說的一些細節,我覺得這種隔閡突然消失了。”

“我們有魯迅的傳統,周作人的傳統,胡適的傳統,張愛玲的傳統,但是木心跟他們都不一樣。”

“八十四年,他始終面臨各種非藝術勢力的剝奪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過了一切的劫難。”

“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詩人、畫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

這就是下午在追思會上我所聽到的一小部分說話,全文記錄后,近四萬字。以上發言者我只認識四位:上海的陳子善,北京的孫郁、李春陽,紐約人弗里德。其余都是陌生的青年,會散后,再沒見過。

我也叨嘮了。怎么那時還能絮絮說話呢。此刻想來,不知如何過了那一下午。兩百多人坐攏時,長排軒窗的垂簾縫透入陽光,直射會場,散會時,已過掌燈時分——上午的告別儀式,我不肯哭,午后會場聽幾位陌生青年口口聲聲說出這些話,好幾次,我老淚縱橫。到這歲數,大約能用這用濫的詞語吧:眼看先生老下去,我總抱歉自己的年輕,今天他被燒掉了,我成了一個老人。

小代、小楊,是我最先給大家介紹的青年,仿佛他倆是先生的未亡人。孩子應聲起立,之后忘了請他們坐下,他倆老實,站了許久,有如罪犯,此后,什么也沒說——中午先生還在,哪怕是尸身,之后,尸身也沒了——從那天開始,我一見小代、小楊,就像面對木心。

多數與會青年從未見過先生,也未來過烏鎮。我已很難想象讀者從文字中如何思量他們所想象的木心,而他們從老遠的地方,徑自來了,僅僅為讀過他的書,為書中那些字。那天追思會場一遍遍環視滿座青年的哀戚,我不是感動,而是驚異,不全為了那份集體的哀戚,而是,這些動容的臉,何其年輕:哀矜之于年輕的臉,其實是憬然懂事的意思——因為文學,還是因為木心這個人?

兩位紐約電影人也寄來悼念的小稿,當眾念了,隨即播放他們輯錄的片花:忽然,木心活轉來,微笑著,老蒼蒼的語音,年邁持重,戴著那頂圓形的氈帽,因改說普通話,有點結巴。古人與死者訣別后,沒有照片,沒有錄影,唯苦思而托夢,或假鬼怪小說與死者神會,又再鋪衍渲染,演成文學。這一層,今人于死者的追念方式,事屬進化么?愈是目睹死者的影像,愈是死的確認。午間才剛親手捧了先生的骨灰盒,幾小時后,木心復活,抽著煙,又在說話了……

全場肅靜。我遠遠瞧著視頻,心里藏著一樁秘密——他閃身走出,隨手掩上玻璃門——直愣愣盯著木心,我又看見熊熊烈焰,看著,驟然想起他在病榻上的囈語,暗暗一驚:

我的話說完了。彌賽亞!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

午間的“豆腐飯”,十余桌,追思會后的晚餐也是好幾大桌。席間,烏鎮團隊年輕人往來安頓賓客的去留,代為訂房,退房,領路,叫車……總在十點左右吧,頃刻,人散了。古鎮冬夜,我鬼一般回到晚晴小筑,不記得獨自去的,或者和誰一起。二樓靈堂燈光雪亮,音樂仍在行進。隴菲,瑞琳,春陽,先已到了。小代、小楊不知哪里吃的夜飯,也早愣在這里。好安靜。因為巴赫,因為杯光閃閃的小燭火,二樓更其寧靜。我們再三說起下午那些陌生青年的發言,唏噓感動,相偕慨嘆了。

人早就明白如何哄騙生死。告別儀式與追思會中,我以為自己鎮定如常。現在沒事可做了。大凄涼襲來。好幾次想要放聲大哭,狠狠吞回哽咽,立刻加入眾人的談話。小代,小楊,仍然站著,瞧著我們,一聲不響。

我要小代坐下,問他:“你想先生嗎?”

“先——生——沒——有——走。”他如往常那樣平靜,一字一頓說,眼睛順下去。

“為什么?”我問。

“你看……”他扭頭指指通往臥室的門縫,“那里亮著燈,往常夜里我會在廳里坐坐,怕先生有事叫我。”

小楊從不吭聲,也不坐下,老是雄赳赳站著。“你想先生嗎?”我問小楊。他眼睛一閃,飛快地說:“下午夢見先生哩!他進來叫我!他穿那件毛衣,還有那雙鞋,你知道,麻布面的皮鞋哩……他說他冷……”

有聲有色地說著,小楊一臉鄉下孩子講起異事的驚怵和誠實:“我好奇怪,先生不是火化了嗎?真的!他走進來叫我哩!”

我總分一只耳朵聽音樂。音樂那么忠實,不肯弄錯一處音節。我又問小代:“你喜歡今天的音樂嗎?”

他直起身子,鄭重地說:“丹青老師,你可以把這盤碟子留給我嗎?”我說當然。他說:“有一段,我覺得,好像把你的心,拿出來,用——繩——子——在——上——面——拉。”

我立刻扭頭與大家說話。深宵。燈愈亮了。終于眾人起身離開,聚在樓梯口,等瑞琳。她仍站在壁爐下端的靈臺前,兀自抽泣,盯著環繞燭杯的木心的書。我走過去,聽她喃喃地說:“我們全都對不起他,都對不起他。”

第二天。有誰經歷過喪禮過后的第二天嗎?窗外喧囂,人世如常。總有十點多鐘了。賓館餐廳空無一人。伺候的胖女孩幾次看我,神色狐疑而憐憫。我看不見自己,獨自吃完好大一碗面。之后去到晚晴小筑,那兩條狗,跳躥迎門。午后商議故居和遺物等等善后事宜,向宏、王韋、小代、我,坐在一樓客廳,全是在紐約看熟的木心的家具。夜里與王韋一家聚餐、告別,瑞琳和春陽一早就走了,唯隴菲留下來。飯后進先生面北的畫室,滿目遺物。水槽凝著涮洗筆色的積垢,案頭攤著凌亂的排刷、毛筆、調色盤、試色的片紙、遺棄的廢稿。東墻那方小小的匾額也是紐約見慣的,嵌著木心手制的半浮雕小字:

垂石彝荒

逼人的凄涼,收拾片刻,我們放棄了,回上二樓,各自捧杯熱茶,守著靈堂。杯中燭火仍在哆嗦,幾天來,這里變得好像從來就是靈堂。小代,小楊,知道我明日就要走了,單是朝我愣著。過去一個半月,我可依靠的人便是他倆——木心橫躺在我們中間,昏迷,醒來——如今先生躲在壁爐上端,就剩我們了。

“煩嗎?在醫院時?”我試著笑問他倆。孩子不吱聲,只是愣著。“久病床前無孝子。為什么你倆對先生這么好?”我又問。

小楊看看小代。停了片刻,小代,緩緩地說:“丹青老師,我們在外打工,你知道的……到這里來,先生把我們當人看。”

“怎樣當人看?”

這回是小代看看小楊,然后直視我:“比方說,我做對了事情,先生會夸獎我,做錯了,他從來不罵的……”那他怎樣呢?“他就教我下次怎么做,下次怎么說。”

我轉向小楊,他為必須說話而苦惱了。忽然,他又那么眼睛一閃,飛快地說:“我來這里,半年不敢看先生哩!這樣的老頭子,我沒見過啊……”

兩個小伙子都有連腮胡,都剃青。小楊,云南人,派來照應先生前,是巡鎮的保安,隨手擒拿游客中的偷兒,平日里俯臥撐連續八九十個,不在話下;小代,貴州人,十六歲一路打工到烏鎮,跟了先生后,畫起畫來。壁爐邊掛著他的速寫,逸筆草草,我初見,吃一驚。先生入院后,倆孩子輪流在病室與宅子值更,小代每夜枕下藏一把匕首:“要是有人來偷東西,我就和他拼。”

那夜我們坐到幾時?愈是夜靜,燈光愈是亮。翌晨,陰,小筑一樓,景象壯觀:所有先生的用具、擺件、衣帽、手杖、相框、書籍……全都堆放在客廳地上,三五位公司職員正在清點編號,逐一拍照,登記在冊。固然這是好事,要做的,但人群背后的小楊見我到,轉身拉我去到回廊,急得語無倫次:“不可以的!丹青老師,先生的東西不可以動啊!”我回到客廳,一眼看見木心的兩只皮箱:陪先生回國時,是我辦的托運手續,眼前,皮箱把手仍然纏繞紐約機場的行李簽條,蒙著六年的塵埃。

午后與倆孩子擁抱告別,仿佛履行又一次遺棄。他們默默送到車旁,瞧我哭成那樣,仍是呆著,直到車窗搖起,兩張孩子臉忽地暗下來——先生未及寫完的手書遺囑,是將所有積蓄分給四個曾經照應他的青年:黃帆、徐曉琪、小代、小楊。

喪禮結束了。我不知道這篇文字怎樣結束。回想種種,唯一未做的事,是不能臨別與木心單獨坐坐。單獨坐坐,又怎樣呢,我不知道。大半年過去,我被凍結的記憶就是小隔間的那幾分鐘,眼看先生死在那里:縮小了,像個孩子,一個滿頭白發的死孩。

我沒讀過詳詳細細的文字,描述死亡——不是小說,不是虛構,是真的死亡——如今我試著做,但做不到。人總有目擊死亡的頭一次。到我這歲數,不少人早已經歷過,而我的初次的伴送,沒想到,會是木心。追思會上好幾位青年都以為先生起碼活到九十九歲,以為有的是機會跑來烏鎮看望他。我聽著,卻又想起先生昔時的笑談。

是在抗戰末期,木心十來歲,說是烏鎮人成天聚在那里閑聊斗嘴,口氣之大,一扯就扯到世界大戰——于是木心改口說起烏鎮話——“那么,希特勒,羅斯福,到底啥人贏?!”

終于有位年長的男子結束道:“總歸美國人。不相信?你看看羅斯福那只下巴!”

木心也有一個狹長豐厚的下巴。“還早哩!”我對他說。那時先生才過六十歲,重拾寫作沒幾年。“是呀,我還是個文學青年,剛剛開始呢!”這回翻閱他暮年的筆記,其中一段大意是,真的藝術家便是活到九十幾,亦屬夭折的。

我懂他的意思。五十多歲去國前,他的藝術,他的記憶,先已死過一回:文稿照片被抄沒,先生沒有私人的物證得以勾連他的過去。此所以他在病榻撞見自己十九歲時的照片,扭頭慟哭。而他的幼年的形影,二〇〇九年初,尋上門來:王韋,帶著家族老照片送到烏鎮。

那時木心名叫“孫璞”,四五歲,拍攝年份是在一九三一到一九三二年間,距今快要八十年了,影像模糊,但是好看,一幀典型的民國家庭照——孫璞,穿著繡花絲綢的小長袍小馬褂,頭戴小帽,身后的小姐姐微微扶著他,右側是父親,當胸握著禮帽,左側是母親,前額一縷劉海,再左側,是他的美麗的大姐,二七年華,模樣介于女孩和姑娘之間,伸一只腳踏著園林的矮欄桿。

照片中的家人全都看著鏡頭,唯小少爺略微斜睨——先生早對我笑說這幅記憶中的照片,說他當時顧念衣襟不妥帖,袖手拽著下擺,未及正視,照片已拍好了。現在,我總算親見了這份珍貴的影像。

那是先生一家最好的時光。兩三年后,木心的父親病死了;又若干年,小姐姐死在十五歲年紀——一九八六年陪木心去哈佛辦展覽,車中聽他說起小姐姐的死,說是裝殮時身體已經蠻長了,她的男友跺著雙腳,仰面大哭。言及此,先生看向窗外,哽咽而沉默了——一九五六年木心二十九歲,頭一次牢獄之災,囚禁半年間,母親心焦而死,不滿六十歲。一九六七年,木心四十歲,時“文革”初,他的大姐姐被批斗至死:那照片中的美麗的女孩。

此后歲月,這份江南人家就剩木心一人活下來。

這就是我所知道的木心的身世。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識先生,他對我說起過父母姐姐的死,語氣平緩。其實當他大姐姐出喪時,木心在靈車里放聲號啕,連慣見喪事的殯儀館司機也回頭看他:這一節,是王韋告訴我的,當年他在靈車里和木心舅舅一起送別母親——王韋說時,正捧著木心的骨灰盒,與我并坐在桐鄉回向烏鎮的車上。

先生的死日,是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倘若喘息不止,到得今年二月十四日,木心便活滿八十五歲:孫璞,是族中最高壽的人,現在他潛入這幅民國的照片,與全家會合了。

二〇一二年三月至十二月寫于北京

注釋:

[1]本文初刊于《〈溫故〉特輯:木心紀念專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后收入《草草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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