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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守護與送別(上)[1]

木心先生的最后時光(上篇)

桐鄉第一人民醫院,全樓簇新。十二樓住院部VIP病區十一號房間,是木心的病室。躺在兩邊有欄桿的床上,先生的左腕插著輸液管,間歇醒來,床頭被搖起,他側靠著,和我喃喃說話。他的嗓音原是低沉沙啞,這兩年已乏力笑談,此刻是因我的到來么,他的話反而多了,說一句,停一停,忽然認真看定我:

那你是誰?

這一問,比昨天初到時先生的當面不認,尤使我心驚。昨天,十一月十六日黃昏,我與內人從杭州機場趕到桐鄉醫院,直趨先生床前。沒想到他抬臉說出的第一句話是:

“海盜呢!他們走了嗎?”

我本能發笑,同時心神紛亂:先生譫妄了!來路上關于應對先生病重的倉促想象,當下失效——現在他也成了我不認識的人。

“打走了!全部打走了!”我俯向他,高聲應答,如騙小孩,同時迅速鎮定自己,預備接手這驟然陌生的經驗。他靠靠好,神情將信將疑:“哦,原來這樣……”

今天,上午,先生又開始與我絮絮說話,是昔年對談時的熟悉目光,忽然,“你是誰?”我永難忘記那一瞬。

“我是丹青啊!”我沖他吼叫,另一念同時到位:完了,先生要死了……他微微一愣,神色轉而舒緩。片刻,如他交代自以為要緊的意思時,轉用普通話,平靜而清楚地說:

那好……你轉告他們,不要抓我……把一個人單獨囚禁,剝奪他的自由,非常痛苦的……

現在我要試著寫出這份記憶:今年,十一月中至十二月下旬,我幾度守在木心病榻前,之后,是他的葬禮。這是我第一次目擊垂老的人,病危,衰竭,死。我不想限制篇幅,不愿遺漏種種細節。這是木心以自己的性命的完結,給我上最后一課。

時間推前:今年十月下旬,先生自返鄉六年后第一次住院,本意是醫治白內障。陪同入院的北京李春陽夫婦,近年與木心交誼甚篤,其時正去烏鎮看望先生。手術前必須體檢,一查,脈搏僅二十余,病名是“房室傳導阻滯二度1型”,血壓、肺功能也極度反常。院方即下病危通知,迅即轉往心臟專科。經救治,各項數據迅速回升,復檢趨近正常。先生吵著回家,春陽于是護送他歸去烏鎮晚晴小筑:那是鎮方十年前為木心在故園舊址新建的家。

春陽每日與我通話,報告病情,最后說,先生回家后已能起坐飲食,談笑如故。為之操勞十余天,春陽夫婦回了北京:那是十一月初的事情。

稍早,九月間,紐約華人建筑師林兵與先生商議“木心美術館”事宜,我在側;更早,七月中,鎮方領導陳向宏先生面告美術館方案年內啟動,我也在側,當天并與向宏陪了先生探看場地。

明顯而急驟的衰弱,始于二〇一〇年秋,先生雖無怵目的病象,但已極度蒼老,形銷骨立。他瘦伶伶盤踞著他的座椅,默然不動,不再如過去那樣悉心打理自己;勉力啟唇,出聲輕啞,唯目光靈動潮潤,如孩子般來回仰看我們。稍有起坐走動,是必須兩位侍護的青年,小代、小楊,左右攙扶了。

前年,大前年,先生尚能自己行走,夜飯后必是轉回客廳,作狀長談,各人沏一杯綠茶。臨窗的英式寫字臺,靠墻的古董立柜,居中的皮沙發,詩經體《烏鎮》的手書條幅,都是從紐約寓所運回。如今是在烏鎮的故園,我們對坐著,先生一支煙,我一支煙,邊旁倆小伙子,江南的粉墻、木梁,暗沉沉,日子還會很長。

徹夜的暢談早已不復。撐到十一二點,先生抱歉似的說,那么,休息了吧。還鄉后,他通常是八九點鐘便即歇了。

現在想來好慶幸。去冬,整一年前,二〇一〇年十二月,兩位紐約電影人在這里為先生拍攝紀錄片,為期十天。看那時的照片,先生的面容尚且飽滿。今春片花出來了,優質影像,精心的剪輯,他看去簡直神氣如昔,唯始終戴著棉帽,攝像時有毛毯覆蓋雙膝,望之如所有福相的老人——近年結識木心的晚輩便是這樣地看先生,以為在這歲數,允稱朗健,但我明知先生真是衰頹了。我得識木心那年,他才五十六歲,比我現在還年輕。到七十九歲歸國,念及我所記得的木心,這些年他已確鑿是老邁的人。

“你看,老頭子動作慢吞吞慢吞吞,我年輕時總覺得是裝出來的!”一次木心又跟我這樣地說笑,說時,他才六十幾歲,正和我在街上健步走著。如今先生舉止愈發遲緩了,我忘了這番話——后來他給寫成俳句了——此刻想起他吞聲嬉笑到躬下身子的模樣,近年,他連這含胸痛笑的氣力也沒有了。

誰不在心中對遲暮的老人略起倦怠么?近年,說實話吧,先生已難得惹我興致勃然。談鋒,語笑,都還在的,但如所有老人,便是木心,也終于再四說起我早聽過的人名、警句、逸談——上世紀三十年代他的母親如何率領街坊撲滅大火的故事,與我說起過六七回——我大笑,或表驚異。先生似乎著即看出我的佯裝,隨之抱以狡黠的、我所經年熟悉的輕笑,與我對視,在對視的一瞬,交換了彼此的寬諒——但愿我沒會錯意吧——稍稍靜默后,于是起別的話頭。

他不再留我。有時住一夜我便離去。二樓客房,開窗即是西鄰的竹梢。前年來時,車近東柵,但見先生滿頭白發候在宅院大門口;到去年,僅在客廳門簾處站著迎我了,如在冬日,他會當胸抱一個老式的暖水袋;到今年,先生艱于起立,就坐在沙發上等我進屋趨前,俯身攏他一攏:他日益像個小孩。翌日我要走,便跟隨他緩緩行到小門檐,待他顫巍巍立定——周身很輕很輕——給我抱抱過,朝我微微頷首,我就撒開步子走了。

他也不再費心維系我倆勉力合謀的歡談。如我母親,他耳背了,羞慚而無辜地看看我——這是他老邁后新的神情——聽我揚聲對他叫。今年夏秋的兩次來,眼看他半碗湯,勉強幾口米飯,就點起煙看我們吞吃,滿桌江南菜是本鎮沈師傅做的。飯后,七點剛過,先生便輕聲而斷然地說:“好了,上去睡了。”這在早先從未有過。回京通話,瑣事交代一過,他溫靜地說:“油盡燈枯了。現在想的都是死事。”我沉默,不知該說什么。我久已聽慣木心說及死亡:他人的,或自己的。他唯不去醫院,也不談起病與治病。

受寒,胃絞痛,失足跌跤,在紐約他就不給我知道。總要自己熬過去,事后平然說起。二〇〇三年那次看望他,他正病中,久談不支,便回臥室躺下縮著,我進屋看他,他要我走開。我知道木心脾氣。如今,小代、小楊也知道的,說是先生日常梳洗一律關門自理,略有不適、不便,就鎖起房門。

這樣地,直到十月底春陽來電話:“先生住院了。”

年邁而無子女,臨老起病是怎樣心情?聞知長輩危急的一刻,晚生的心緒又是怎樣?木心不是我的父親。父母倘若病危,我會放下所有事,迅即趕去的。差異便看這一層么?當春陽料理先生入院時,我想,是我趕去的時候了。北京諸事走不開,可以是理由,當春陽說先生回家了,他還好——復檢的數據確是好的——我于是坐下。其時正籌劃與兩位老友的聯合展事,日日盯著做一本隨展的畫冊。

小代、小楊,幾年來已知盡心照料先生的起居,但究竟不懂如何應對猝發的危急,我也不懂,何況木心年逾八旬——月初,由桐鄉醫院回到烏鎮,不數日,先生即成天昏睡,幾不進食。十一月八九日,小代電話:“先生說胡話了,怎么辦?”向宏立即派醫生前往診視:肺部感染,導致腦缺氧,臟器功能隨時可能衰竭,必須入院搶救。

此是垂老之人入冬后常見的癥狀。作難的是怎樣說服木心返回桐鄉醫院——先生從不就醫,春陽竟能領著他去,已是奇跡——有兩次小代把電話遞給先生,他已說不了成句的話。“性命要緊啊先生!”我大叫,話筒那邊是極輕微的喃喃……終于,不記得先生如何同意了,或者說,屈服,他再度入院。葬禮后問起小代,他說先生下樓等車時,猶在抽煙。總之,木心再度離開烏鎮,鎖起臥室的門。臥室外是有壁爐的二樓客廳,一個多月后,布置為他的靈堂。

時在十一月十五日。十六日下午,我到桐鄉。

“海盜在哪里……”他認真地問。完了。先生與我二十九年的劇談笑說,就此永逝,他變成滿口胡話的老人。

新醫院都是相似的,潔凈而無情——紐約的公立醫院大致建于“二戰”前后,管理上佳,設施和面積尚不及這里——十二樓病房多半空置著,若在京滬,想必人滿為患。院方早經向宏的關照,十分重視,將先生安置單人病室,我親見樓下本地鄉民求醫住院的紛亂。向宏說也可直送上海華東醫院,但以能夠動用的關系,須得擠在五人一間的病房。現在獨間里是兩位片刻不離的青年——鬢發烏黑,胡須剃青,他倆在老人身邊顯得過于年輕——還有一位阿姨。鎮方的副總,小傅,隨時探視,每日準點送來保溫的菜肴白粥……故鄉能做到的這一切,應是可寬心的。

先生渾然不知,牽連著吊針,仰面喃喃:

我能想象這件事……但我叫不出它的名字……不詳……誰可以決定這么做法……有喜劇性,反而傷人心……這是錯的……要么,夜里買只雞我們兩個人燒燒吃吃……再買點冬筍……

“文革”囚禁的記憶顯然蘇醒了。他在想什么?大部分時間先生昏睡。醒來,床頭搖起,先生似乎不知他曾睡過,被周圍好幾只手勉力扶正時,用眼睛找我,繼續說話。他好像認得我了。到達翌日我取出本子記錄他的胡話,忽然覺得有事可做。待他說得累了,合眼欲睡,我就趕緊畫他——他不喜自己的老相,從未允我畫——猛抬頭,他又睜了眼,目光移動,顯然轉了什么念頭:

……想想那些詩的價值,心里非常開心……再想想,到底不行,還是小孩子……那些詩、短句,是和大家一起玩呀(他的雙手緩緩舞動起來,牽連輸液管,旋即被護士止住)……基督徒。我們這里后來才知道基督的教導……(忽然他分明哼唱巴赫的旋律,力氣不濟,止了聲,呆呆看我)

譫妄的先生。剛開始我驚痛無措,現在反而高興起來:近年那個衰頹緘默的老人,消失了,或者說,在病榻上生動起來,他又是早先與我調笑說話的木心,而且撤除了他的精明的理性,不再字斟句酌。此后五六天顯得漫長而凝滯,那是我繁忙生活中一段孤立的時光。除了夜里回烏鎮休息——西柵景區槳聲燈影,游人如織——白天一到醫院,一進病房,我就滿懷興致接續他時而被痰咳阻礙的傾談。其間,我很快學會動用床側那枚啟動升降的開關,學會和倆小伙一起迅速更換尿濕的棉褲(木心早與我戲謔過這老來的失禁),或者豎起活動小桌板,哄他喝水、吃飯,目睹人的口唇可以這般無力,以至難以吮入清水。

他變得愈來愈依順,聽任拔去針頭,更換吊瓶,被審慎地扶起、放倒、翻身,或大動干戈弄下床來,嵌進輪椅,到二樓實施周期性檢驗,然后隆重推送回房——小半因為譫妄,多半是失去了最后的氣力,他只剩思緒和言說了,在斷續的句子中,某一瞬,他的眼神閃爍如昔,知道說出好的句子,從我的注視,尋求證實。我愈發喜歡這奇怪而珍貴的時刻:不必佯裝恭謹,不再擔心被拒絕,隨時畫他,摸他腦袋,間或朝他呵斥,要他停止拉扯輸液的管子。他仰起下巴由小代給他刮胡子,乖乖配合毛巾的擦拭,總之,他真的變成一個小孩。

神奇之事。先生入院前,有人適巧轉來在上海意外發現的木心照片,攝于一九四六年,他才十九歲,斜站著,學生裝,戴副白手套,身邊站著兩位穿長袍的男子。

初次給他看,他完全不能辨認,移開目光。翌日再試,他可憐樣地抬眼看我,一臉困擾,又低頭看,終于嘟囔道:“噫!……是我呢!神氣得很呢!”

忽然,木心扭頭痛哭。

我不愿描述這片刻。他頭一次當我的面,失聲大慟——那么多年,我只記得先生有過兩三次微妙的哽咽:說起魏晉的嵇康與山巨源,說起托爾斯泰的出走,說起他夭折的小姐姐——有誰近半個世紀再沒見過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嗎?……轉瞬,他展顏微笑,如小孩,一點不羞愧剛才的失態,又看照片,幽幽說起當年的情形:“大家都喜歡我……那是我第一次辦個展呢……”之后他再看,再哭,頃刻收淚,無辜而失神地看我們,顯然動著什么別的念頭,然后仰面睡倒。

另一份禮物是林兵的美術館設計稿。“一頂橋?”先生討饒般地看我,知道自己糊涂了。“美術館!你的美術館!”我沖他吼。

哦。風啊,水啊,一頂橋。

浙東方言便是這樣地將“橋”叫作“一頂”。他瘋了,我想,等著他恍然沉吟。漸漸地,先生看向天花板,語調平靜:

這可以使人瘋狂……這樣地倒在床上,死了,真好。

我不確定他是否終于確認這是他的美術館:他最后牽記的事。“先生!明年開館,我輪椅推你去!”我高聲騙他。我所全神貫注幾近享受的事,是他糊涂了:倘在早先,先生的獨斷無比挑剔,但七月與設計師面對面,他已放棄了畢生的精明:“去弄吧……弄好了,嚇我一跳。”

十一號病房。空寂的長廊。可有治愈的希望么?如若不然,先生還有多久?“多久”,難以啟齒的詞。十九日,木心讀者樊小純請到上海方面三位會診的中年醫師,各事心臟、呼吸、神經科。江南午后陰冷,他們進入病房,輪番診視,分文不肯收取。事畢,與本院大夫聚在面北的大間詳細陳述:關鍵是左肺淤塞,必須動用器械吸取積痰,其間,心脾腎肝出現任何異常,便無可救——多久?大量病例固然可以援引,一說是三個月,一說可能半年。所有詞語回避死亡,同時,指向終結。

木心難以闖過今冬。看著他由壯及老,老而弱,弱而衰,我明白這是他最后的時光。只是,還有多久?

有幾次,他的目光毫無指望:“回去……送我回家。”但神色不再急切執拗,甚至不很認真,又說起別的胡話。上一回入院,春陽說他吵著回家時仍然清醒,仍有難以違抗的意志。我們從來聽從他,此刻我只能看著醫師的嘴,懷抱可疑的希望。他們先后沉吟著,熟練而公正地陳述我所不懂的術語。

……地底下有玫瑰色的火焰……在讀我的詩……彌賽亞……我說完了……我要跪下去了……不行啦,不行啦……這樣下去,我要屈服……

當我躡手躡腳離開病房時,已看慣這張床。早經排定的種種事等著我:二十一日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的桂林社慶,二十二日回京布置我們的展覽,二十五日開展,之后連續兩天講座,滿目年輕人,其間,浮現垂病的先生和那間病房。每日與小代、小楊通話,月底,院方為先生動用了吸痰的氣管鏡。小手術,幾乎無痛,據說先生全程服從,奏效了。我心里泛起輕微而自欺的寬慰,念及還有多久,還會怎樣,似也并不格外沉重,但日子就此嚴肅起來,嚴肅的核心,是在桐鄉。

二十九日再去桐鄉,停留三天,其間我與向宏經歷了艱難的故事:先生必須完成后事的囑托。入院前,他已手書遺囑,筆跡顫抖,才幾行字,未及寫完。現在作難的是:他幾時清醒?我不想描述詳細的經過,終于,到那一刻,他很乖,被扶起后,凜然危坐,伸出手,簽名有如嬰兒的筆畫,“木”與“心”落在分開的可笑的位置,接著,由人輕握他的手指,蘸染印泥——先生從來一筆好字啊,人散了,我失聲哭泣,哭著,這才明白自己積久的壓抑。

十一號病房里外,人多起來。先生唯一的親屬,外甥王韋,與我是同輩的老知青,從北京趕來侍護。江蘇的詩人兼畫家仲青,沉溺先生詩書,在我十一月下旬離去的翌日,自行趕來,晝夜不離。二〇〇六年被鎮方派在先生身邊的第一位女孩黃帆,去歲辭職回長沙謀事,聞知先生病危,也來了。小代,小楊,輪流值更,隔天會有一夜通宵不眠,明顯消瘦了,仍然耿耿忠心。在門口走道匆促握手,我們一個個走向先生床前,有如小小的家族。

陪伴先生度過紐約最后十年的黃秋虹女士,也從美國趕來了,拖著行李箱。我挽她立在床前,忽又不能自抑:紐約老友來了——昔年每去先生借宿的秋虹的獨幢宅院,必是遠遠望見木心等在門首階前——如今先生渾不知秋虹來到,自顧沉睡著,因氣管鏡用過,鼻腔橫著淺藍色塑料管,看去如在頹然賭氣。

“來……丹青。”二十九日初進病房那天,先生已然起坐,是我第一次聽他如從前那樣揚聲喚我,輕拍床沿,示意近前,滿臉是有如發狠的自嘲的笑,說出他唯一一次完全醒豁的話:

“喔喲……這次是禍闖得大來!”他現出我好久沒見的老男人的憨笑,“原來弄成這樣子……難為情!難為情!……你坐,你坐。”

這才是我們尋常單刀直入的話語。我用粗口高聲夸張我的興奮,不愿錯過這片刻的虛妄。果然,剛才的醒豁瞬時用盡了他的氣力——自孩子們告訴他下午我將到來,他便聚集神志,等著我——床頭搖落了,他又開始漫長的昏睡……第三天,遺囑、委托,諸事停妥,他睡去,醒來,顯然完全忘了午間的簽署,喃喃開腔:

“有沒有這種可能?”

“什么可能?”

“他們來抓我?”

“瞎說!”我沖他吼。

先生舒緩了,靜默片刻,悠悠地說:

“《紅樓夢》……大有深意。”

“你記得《紅樓夢》嗎?”

“記得。”他望著天花板。“上帝弄錯了……我不是寫這種類型。”

“你寫的是什么類型?”

“我……已經寫出來了。”

這是可以抓住的話題。我探頭湊近他,如行逼供:“你記得你寫過什么!?”

“記得……”

“《明天不散步了》《哥倫比亞的倒影》,記不記得?”我狠狠地問。他目光移開,看向東墻,嗓音微顫,趨于尖細:

“……寫得好……偉大!”

烏鎮落雪了,細如雨絲,緩緩斜飄著,如極輕極輕的旋律的放慢。一九九四年底,先生獨自來到闊別近五十年的故里,來信說桐鄉上車時,雨雪霏霏,他混在人堆里偷聽久違的鄉音。去年紐約人過來拍攝,也是忽然有雪,庭院頃刻素白——“他寫雪!寫得多好!”先生曾幾次極口贊美魯迅的《在酒樓上》——那天他依從我們,西服禮帽穿穿好,拄著手杖,由我扶他在雪中的花園走了一圈。日后在紐約看那段影像,是我與先生的末一次散步,不到五分鐘。

四點,護士進來給他的嘴戴上吸痰器。我回程的航班是在六點。車候在樓下。小代提醒我必須去機場了。下樓進車,小代電話追來,說先生尋我繼續講話。我遲疑,舉著手機。殘忍其實不必動用狠心,只臨時一念:我要小代去問先生想說什么。不多時,回音來了:先生說,“要談綱領性問題,沒有綱領,無法生活”。

后來小代證實了我的殘忍的推測:先生隨即昏睡,醒來就忘了他的綱領。若我在側,他會說下去的。這是十二月一日,我與木心最后一次交談。幾天后他被推進重癥病房,開始全時昏迷。

十一月中到十二月中,記憶紛亂。穿梭于種種忙碌,在不同的地點和事務間,我猛然看見桐鄉:十一號病房,時間漫長而凝滯。我不在的日子,孩子們日日夜夜環侍在側。先生不再醒來,腎衰竭開始。十二月五日置入二樓重癥病房后,生命靠輸液維持。為免感染,探視時間縮短為每天午后半小時。眾人不散,輪值的某一位就睡在長椅上,預備隨時聽取危急的報告。十二月六日,先生的心律和血壓一度急驟下降,經短暫搶救,數據恢復了,之后,呼吸完全依靠機器。月初我在時,一位杭州的呼吸科資深大夫親來會診,結論幾乎同樣,但陳述更為嚴密周詳。多久?我追問,心里仍是并不誠實的希望,希望先生竟能睡到春天,某日,恍然睜眼……“你要我回答這么困難的問題么?”大夫苦笑,抬眼巡看圍攏他的人,開始援引拖延時間久暫不一的病例。

是的。先生如今成為病例,匯入無數號碼,不再是那個《即興判斷》與《巴瓏》的作者,而是床頭小視屏上被監測的一組數據。

十二月十四日,結束上海的瑣事,午后等車接我去桐鄉。先生繪畫的收藏者,近年客居上海的紐約人弗里德·高登,趕來與我會面。入秋他去烏鎮看望過先生。他懇求我,能不能將木心送回烏鎮,死在家里。他自己便是雇了醫護來家看守他的將死的母親。我告訴他,中國的情況有些不同。他于是說起他如何送別自己的雙親。我聽著,忽然劇烈地心酸。我不知道我與先生是什么關系,現在他快要死了,央我將他送回家里的,是一位美國的老人。

小蔣到了。烏鎮旅游公司的司機。幾次去來由他接送,途中說起他一生頑健的祖父,七十九歲那年,白日還在田里做事,夜飯后鄭重收起一副碗筷,提一把傘,居然說要回家,然后徑出家門。兒女攆過去,使勁拖曳,進進出出三五次——“我爺爺力氣好大呀,陳老師。”那年小蔣才十歲——弄到深宵,老人終于躺下,翌晨就死了。

這是先生喜歡聽到的故事。簡直唐宋傳奇。他也會說,那是托爾斯泰頂喜歡的鄉下人的寓言……

三點整,桐鄉醫院二樓,我迎面撞見重癥病區門外群集探病的鄉農,人聲嘈雜。警衛嚴格把守,我被推搡著,如在托爾斯泰《復活》中描述探監的一幕。人叢中先后出現一張接一張熟悉的臉:王韋、小代、小楊、秋虹、黃帆、仲青、徐曉琪……我像是見到一群難友。另幾位陌生青年也擠過來,圍攏我,紛亂中知道那是過去十余天趕來看護先生的讀者:青島人劉正偉、他的女友張潤林、廣西胡范貴、溫州毛曉剛、湖北匡文兵……隨即我們又被擠散。小楊,撥開人群推我擠入門內的甬道,忙亂戴上管理員分發的塑料帽子、鞋套、口罩、胸襟。一轉彎,巨大的病室展開了,二三十架床躺滿病患,我隨小楊快步走向沿墻由簾子遮擋的封閉小隔間,先生在左手那間,蓋著白被單,仰面昏迷。

這是我第一次領教重癥病室,滿室器械,無能識別,有如陌生的刑具。環視種種光潔簇新的部件,我悚然起栗:不因為瀕死的先生,而是那些器械的現代感。沒有退路了。先生已入絕境。他的昏話一點沒錯:四十年前的囚禁記憶將他領來這里,他又被單獨“關押”,再也出不去了。

當值大夫,一位和善的中年人,走來與我說話,清楚地重申:醫生無權出外行醫(當然,病患也就無權離開這里)。如果堅持將老人送回家,可以的,所有插管拔除后,最快,病患會在十分鐘內死亡(何其雄辯的科技)。像是只為弗里德的懇求,我斟酌詞句,勉力申辯著,一面想象先生被抬過室外寒風,塞進汽車,運回烏鎮……大夫平靜地看著我,顯然知道先生沒有子女,我是那個做決定的人:下一步措施是切割喉部氣管,直接吸取積痰。

十二樓病房此刻在記憶中多么溫存,我們晝夜進出,說話,小桌上放著水果、暖瓶、花,抽屜里存著先生的手表和換洗內衣……重癥病室與人間絕對隔離,不見任何日常用品,除了機器。

“《紅樓夢》……”十幾天前先生喃喃囁嚅。現在我湊近叫他,不再指望回應。他的假牙被取走了,人中與下巴癟縮凹陷,凸起的下顎又長出紛亂白須,因微弱的殘喘,不可覺察地起伏著。除了插入鼻孔的細塑料管,他的張開的嘴含著另一支此前我沒見過的粗管,被兩條交叉橫穿的白膠帶固定著,膠帶兩端劃過面頰,觸及雙耳。他的肩裸露著,我猛然意識到被單下只是便于器械直接觸探的身體。我俯看他,什么也不能做,頂多待五分鐘就要讓位給其他等候探視的青年。先生不再是病人,而是平躺在機器間的展示物,不知道誰在床邊,不覺知他自己。

三點半,探視停止。眾人回到十二樓齊集,站著,商討是否切割先生的氣管。回家不可能了。多么仁慈。那機器房便是人的終點。精確的科技如今確保人道,使病患成功茍延,茍延給家屬看——這時,人道就是科技——我去到走廊與上海的呼吸科醫生通話。他確證切割氣管只是尋常小手術,并以專業修辭暗示:是的,是茍延,不是救治,沒有人確保病患因此不死而活下來。

十一號病室。冬日斜陽。先生的床撤除了。我們站著。倘若放棄切割氣管,慈悲還是殘忍?我不知道。我不是醫生,但醫生等我決定。半小時后,每個人囁嚅著,同意放棄。

烏鎮西柵臨河民宿的二樓,昏暗靜謐。翌晨開窗下看,河面一小片一小片半圓形的微波,有如魚鱗,緩緩轉移著漂涌的方向——那年先生獨自潛來故鄉,臨水自語:“這就是我的文風。”——只剩午后探視的半小時了,白日無事,去到晚晴小筑。先生豢養的兩條黃狗碎步跟著,巡視一過,到處只是凄清。在二樓先生臥室站了站,書架上是我看熟的相片:尼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伍爾芙夫人……那鏡框是他在紐約時閑來用灰色刷過,弄成烏瓦般色澤,仿佛年代久遠。畫室陰冷,案頭紙筆散亂,瓷盤凝著經年的顏料。取了一摞先生的筆記本轉去吃飯間坐看。先生的文稿,向來寫在便宜的拍紙簿上,邊角還粘著紐約商店的黃紙價標——轉瞬,陰郁消散,我被他這里那里毒辣而恬靜的詞語逗笑了,大笑,笑到失態,小代陪在一邊。

難得的僻靜。家與醫院多么不同。午間,午后,一本接一本,密密麻麻,我熟悉先生未經謄清的稿面,但難以辨識哪些是回國后所寫,給小代看,似乎筆畫見拙的部分便是:又想起半個月前他的可笑而悲慘的簽名。在一組橫寫的筆記下端,頁面空處是兩行豎寫的聯。先生常由白話忽而回向古文——我驀然欣喜:葬禮有了挽聯!隨即驚異自己竟有葬禮的一念——先生寫時,也就想著了嗎: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嘆壯志未酬

兩點半馳向桐鄉。真不愿結束這寂靜的閱讀。從來是先生喜滋滋展開他謄清的手稿給我看——很久很久前的事了——此刻驚覺:這是我頭一回未經許可看他的稿本,在他的家,我做著不該做的事。他會活著回來么,就這樣,木心斷然遺棄了畢生的稿件……三點整,我又置身轟然擁擠的重癥病房,闖進狹小的機器間。六天后得知,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活著的木心。

慘白的日光燈照。門口護士說,氣管鏡吸痰剛做過,剛撤除。我不再注意滿屋器械,直趨床頭:木心,雙眼微睜,并不在看,眼角凝著淚滴,在膠帶與插管的縱橫牽制中,向內縮卷的雙唇,開闔著,如一條魚被取出水面,奮力喘息。因這艱難的喘息,他的整張臉以我從未見過的姿勢由枕面昂然仰起下巴:這是他入院后唯一一次受難而掙扎的模樣。但他分明不知道自己的掙扎。一個全然喪失意識和氣力的人,才會使身體——主要是頸脖與腦袋相連的部分——這樣地交付給固定的痙攣。

我放聲大哭,憤怒地面對這張臉。木心不理會,就那么昂著臉,奉獻般地固定著同一的姿勢,喘著,當我的面,頑強毀滅我對這相貌的所有記憶。

夜里回到北京,開始寫訃告。我從未做過這種事。先生沒有單位,向宏說:“你來寫吧。”六年前木心的書第一次在中國大陸出版,我寫過一篇推介,現在竟是寫著先生的訃告了。空出死亡年份與日期那一欄,我很久不知如何接著寫。“你們要保持想到死亡。”先生一再說。我想的,從小就想,如今我要對先生說:真的死不是“想”,是那間機器房。

快點死罷……麻煩!伊不讓你死。

他在十二樓這樣抱怨過。誰“不讓”?命運么?“命運很精致。”這是他寫過的話。他以自己的漸漸熄滅,教我什么是死:他其實也不知道。他不知道機器房,不知道自己怎樣昂著臉艱難喘息,不知道喘息之際,我在北京撰寫他的訃告,也不知道十幾位年輕人天天在門外等著見他,翌日,十二月十六日,我趕去出席《南方人物周刊》設在北京的頒獎會。他們事先通知我:今歲五十位“年度魅力人物”中,木心列名——可憐的獎項。那奉獻般的喘息才是人的光榮與魅力——上臺后我問眾人:“誰知道木心?誰讀過他?”所有中年人靜默著,除了《南方人物周刊》的副主編楊子,但數十位年輕人紛紛舉手了。先生回國的六年間,我每到各地大學講演,每次,每一次,至少有一位青年起立問道:

“能談談木心先生嗎,他最近在寫什么書?”

我會謝謝提問的青年,但不應答。除了六年前那篇推介,我不在公開場合說及木心。此刻看著隱在會場暗影中的年輕人,我不會說,昨夜我已開寫木心的訃告,不會說,昨天下午我在那間機器房。

十二月十七、十八、十九日,小代連續報告同樣的情況:“陳老師別擔心,他就像睡著了,很平靜。”他和我并肩目擊先生那天的喘息,不會騙我,安慰我。快要年底了,每一牽念,引我無端想象先生可能會沉睡到春節。不知來自何處的知識:無知覺的病人有時靜靜睡幾個月,睡半年,甚至更久長。“就像睡著一樣”,那就好。我無能分辨這是希冀還是幻想。我確切的記憶是機器房:我開始信賴它,并由它轉為想象,想象先生由機器維持的殘喘,或將延長。

但另一念頭隨即刺來:先生果真完全失去意識,“像睡著一樣”?!要是夜半醒來,瞬息知覺,發現被囚禁,他對誰說?他有氣力說?

每一刺,這思路便即迅速閃開,如俗語所說,不去想,也不敢想。

下旬早經排滿上海安排的三場活動,一結束就能去桐鄉。我高興起來:過去六年從未這般密集地去到烏鎮,現在那里像是我的故家。二十日我在做什么?很久后才想起來,是與兩位老友撤了聯展,黃昏去一家書店簽售畫冊。夜里聚餐,談笑,有瓦罐土雞湯,鵝黃的雞油浮在湯面上——烏鎮沈師傅的雞湯也是油水晶瑩,有冬筍,有火腿——席間和小代通電話:“還是像睡著了一樣,陳老師,你放心。”回家已是深夜,翌晨,二十一日,我被出版社老板劉瑞琳電話叫醒:“先生死了。”

天氣好極了。北京難得大晴。我不震驚,也無所謂相信不相信——在我讀過的描述中,聽取噩耗的人總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內心很深很深的什么位置,那一瞬,是有那么一聲響,如被悶住的敲擊,不很重,也不疼痛,只是一擊……起身撥給小代,他說,是的。我喜歡他說話總是鎮靜。他說半夜他們被叫起來,趕過去,據醫生記錄,死亡時間是凌晨三點。劉老板的消息則來自一位烏鎮郵局職員清早發布的微博,她于是向我求證。之后數小時,接連幾十通短信進來,安慰我,要我節哀,我不會存號,不知是誰。

忙碌開始了。第一動作是在訃告空格填上日期,發出,事先已商定由出版社與烏鎮同時公布。之后我與向宏確認:晚晴小筑二樓客廳馬上著手布置靈堂,葬禮與追思會定二十四日……預訂了二十二日去到杭州的機票,通知上海的活動全部取消,給我認識的木心讀者與評論者先后去了電話……

葬禮。我從未操辦過葬禮。葬禮要有音樂。夜里在畫室的成堆碟片中匆忙翻尋并試聽我要選擇的樂章,想起好久沒聽音樂了。多好聽啊,多么對!在巴赫《十二平均律》首曲一迭聲亮閃閃的旋律中,我分明看見先生平躺在那里——為什么是《十二平均律》首曲——太好了!巴赫!還有薩繆爾·巴伯的慢板!還有莫扎特《安魂曲》第八樂章的焦慮與絕望……先生會同意的。我不管他同意不同意。還有貝多芬《第135號作品弦樂四重奏》的第三樂章。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先生再三提及這一段,其時我從未聽過,之后終于買到了,要他來,他默默聽了一刻鐘,顯然藏著不想說出的隱衷,很久不說話。麻煩的是選取肖邦。先生喜歡肖邦。我有魯賓斯坦全集,但是找了很久,同時,正在播放的別的曲子——好像是勃拉姆斯——響徹畫室,以音樂自己的邏輯和那股蠻勁,轟然前進。一時我忘記先生死了。桐鄉醫院重癥病房的記憶被音樂輕易掀翻、覆蓋、超越,但我隨即想到——好像頭一次想到那樣——巴赫與貝多芬也都死了,早就死了。

深宵鋪開宣紙用毛筆抄寫先生自撰的聯,這也是我從未做過的事。攤在地上看,為格外寫壞的某一筆,理紙重寫。選出稍微可看的兩對,預備分別用在桐鄉葬禮和烏鎮的靈堂。這么做著,我發現自己毫無悲傷,甚至如我往常畫畫寫寫時,竟自得意起來。胡蘭成描述他為亡妻選擇棺材,運送途中對著鄉人極口夸耀這棺材的良木,口沫橫飛。二十多年前讀到,驚異這描述何其悲慘而坦率。深更半夜了,此刻我也在這乖謬的得意中嗎?

現在寫到艱難的部分了。我知道,其實無法描述。當我湊近玻璃罩細看木心,很久才認出盛放并封鎖他的是一臺狹長的冰柜。

二十二日,所有人活泛起來。桐鄉醫院不再是掛念之所。歷經漫長的守護、等待、無措,時間仿佛了無盡頭,現在大家有事做了。黃昏抵杭即與小代通話,聽他聲音似在車行的疾風中:“小楊在,仲青、黃帆都在……陳總和我正去桐鄉路上……直接到殯儀館見吧……”殯儀館。這個詞到底出現了。天黑下來。車折往城外荒郊,沿大路轉彎時車燈照亮一面巨大的五彩牌坊,旋即開進仿佛單位大院的殯儀館。場院一片黝黑,快步走向有燈光的西側邊廳時,遠遠瞧見幾位年輕人接二連三跳下臺階,迎出來,擁我回入夜燈昏黃的小廳——抬眼看見小廳門楣“羽化閣”三字,我心里忽起怨毒之念——內墻正中,是假花環繞的先生遺像,左右墻面排開高大的紙質花圈。向宏,王韋夫婦和孩子,王韋的小姐姐與夫君,已在那里。小廳冰涼,我們握手寒暄后,如鬼一般說話,我不知該做什么,經向宏提醒,這才想起走向靈位,匆匆行禮。可我不要這些,只念著快點看見先生。靈堂,鞠躬,都是裝假,在醫院時我只需徑趨床前,此刻他在哪里?

殯儀館總是叫人害怕的地方,單這三個字便起寒意而心生不悅。我當然聽說過停尸間,聽說尸身到了那里便怎樣的不再是人——車進漆黑場院的一瞬,念及先生已淪落此地,那悶著的聲響又敲擊了——挺身站好,我預備接受難以接受的時刻,跟隨職工去到走廊盡頭的某處停尸間。不料一問之下,眾人立即壓低嗓音踴躍應聲:“就在這里,就在這里。”——很久后我還記得那凄涼溫馨的一刻,仿佛家人引你進入內室,探看臥床的人——在背襯靈位的落地帷幔右端,有一角被掀開了,顯然那是昨天以來大家走熟的位置,我們魚貫而入。

前廳的燈光透進帷幔,原來這里還有一方小小的隔間,幽暗僻靜。眾人讓開了,我一眼看見地面正中那具低矮的靈床,玻璃罩里,就是他:縮得那么小,小得像是嬰孩——你確知那個人死了,和你尋到他,親眼見他死在那里,是兩種感覺,兩種感覺,都無法描述啊——我只記得有盞燈直照著他的臉,但此刻想不起那小燈安在哪個位置。

被悶著的敲打又開始了,這回不是一下,而是,均勻地,一下接一下,漸猛漸強。幾步走近靈床,我躬身貼近玻璃罩看,拼命貼近,近到只能額頭抵著玻璃,為了看清木心。不是驚怵與痛楚——或者有甚于此——只是,被當面阻擋:被堅硬的玻璃,被這張臉的一動不動,迎面阻擋。

他的假牙未能及時嵌入,內卷的嘴現在緊閉了,下巴布滿仍未剃除的胡須。一頂帽子很不安妥地扣在顱頂,大約難以從后腦塞好,以致帽檐前傾,遮沒額與眉。黑呢大衣領口交叉著那條我在紐約見慣的灰藍格子圍巾。

我呆呆地看。原以為機器房的一幕已是最為不忍的記憶,現在我寧愿先生仍然喘著,漲紅臉,生氣勃勃地昏迷。

完了。無可辯駁的完結。可恨的玻璃罩。當我嗔目凝視,冰柜內壁的鐵皮格子發出間歇啟動的冷氣聲響,在均勻的聲響中,先生一動不動,一動不動。

喂!木心!咱們老交情呢,怎會弄到這步田地,怎會像隔著菜市場貨柜的玻璃那樣,才能給我看清啊。

兩床鮮黃與艷紅的絲綢繡花被在冰柜內墊蓋著先生。向宏解釋,一時找不到合適的包裹,當地鄉俗便是這樣……事后我才明白:其他亡者必是存在停尸間,昨晨先生移入后,館方格外優待,在告別儀式前將遺體單獨存于這電動冰柜裝置的靈床,以示區隔,以便瞻看,也為緩解親友的心傷。這實在是本鄉能夠做到的至善了,但我驟然發怒喊叫:“先生一輩子不肯隨俗啊。”

夜里九點多鐘。大家就這么站著,看我昏怒。先生平躺著。“要經常想到死。”是啊,屋子里現在就是死亡。我堅持叫囂不可以這樣子:假牙要裝上,胡須剃凈,頭發梳好,不要這頂帽子,拿走絲綢被蓋——他們說,裝殮師明天才能來——然后如少年時在派出所鬧場般,我詰問這小房間難道就是告別廳嗎?!眾人活泛了:不是啊不是啊,隨即涌出小廳,領我摸黑去到館內最大的告別廳。這廳堂總有兩百平方米吧,因為空大,更其寒冷。當值工人跟來,摁了開關,成排日光燈依次放亮:四壁的帷幔與假花陣顯現了。有如尋釁未果,我頹然冷靜下來。

十點鐘了。留守的青年夜里睡哪兒?大廳的燈關滅了,他們一個個沒入黑影,回向那座存放冰柜的小廳。

半小時后我與向宏趕回烏鎮。車入東柵鎮口,略一心驚:晚晴小筑門外停滿公司的轎車,保安進出走動,像是兇案現場,大墻面展開白底黑字的布幅“木心先生悼念處”——全部完結了。不到兩個月,我一步步闖入未經想象的場景。前年先生尚健,還能步出門外等我,駝著背,白發蒼蒼:我看他身影就知道他委屈,嫌我遲來而讓他久等了。“喔喲——路上怎樣?”這就是他的責備。要是瞧見今晚家門口保安走動,他會非常害怕。

兩條黃狗迎出來,旋即跳開。庭院樹叢已滿綴單枝的黃菊,走廊兩側青磚地面也等距排開了小小的盆栽。這里平日僻靜無人,現在保安巡逡著,吃飯間門口橫著來賓簽到的小桌,一周前我還在里面獨自翻閱先生的稿本,此刻望進去,條桌邊圍滿葬禮接待的年輕員工;靈堂方位指示牌在每一轉角豎著,如烏鎮景區賓館的小牌,形制玲瓏。樓梯轉角暗影中停著去年才為先生購置的輪椅,折攏著。小代說,夜飯后先生會要求坐進去在回廊里給推那么一陣子,以為樂事,“像小孩子一樣”。

上樓,轉彎,客廳燈光雪亮,壁爐前的沙發全移走了,百合花、冬青樹、先生的相片、各種版本的木心著作,團團圍攏一大圈,密匝匝環繞著壁爐上端的遺像。被大吊燈照亮的數十支小蠟燭集體搖曳著,看過去一派甜蜜歡喜的可憐樣。難為向宏親自在這里布置了一整天,除了鮮花成陣,他在南窗下特意斜放了先生的小案桌和扶手椅,桌上擱著我看熟的煙斗、鋼筆、花鏡、打火機,墻根衣帽架垂著木心的禮帽和大衣,銀質把柄的手杖靠在邊上。

“……不我畏也,里可懷也。”詩經體《烏鎮》條幅從樓下書房移上來,掛在北墻。

這里比殯儀館暖和多了。像被誰抱攏了似的,我心里不知是寬慰還是凄涼。小蠟燭們,一朵挨一朵浮在杯底的清水和燭淚上,紛紛顫抖,給成排玻璃杯依次反射著火光,如破涕而笑的意思,好像說,別難過呀,別難過。我這不是難過,是好比一腳跌入全盤皆輸的境地:人死了,原來是這樣的嗎?花團錦簇的靈堂修辭,頂頂雄辯的還是那臺冰柜啊。

全部完結了。滿目遺物。先生的臥室就在隔壁。今夏來,夜談后上得二樓,站著,又談一會,他就給小代扶進去。江南民居,夜深沉。“太安靜了,像要發生謀殺案呢。”先生笑吟吟補一句,斜眼看我。今晚這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像要開酒會。就這樣,一份人家,現在變成了靈堂。

午夜回到賓館,就十余枚碟片編寫音樂選段的順序,明天請人輯錄。向宏關照我得有一份悼詞。既是寫了訃告,怎沒想到還有悼詞呢。江南陰冷,熄燈合眼,是那臺嘶嘶作響的冰柜。我不愿描述那張臉,一再一再趨近苦看,是不得不掙扎于先生的面容的記憶,重新認識死去的木心——起身下床,我打開電腦寫悼詞。天亮后,二十三日,預約與未知的客人將陸續到來,二十四日,便是木心的葬禮。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底至二〇一二年二月五日寫于北京

注釋:

[1]本文初刊于《〈溫故〉特輯:木心紀念專號》,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后收入《草草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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