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誰能夠認識最初的民藝之美
事實上,在今天認識民藝的意義,對美的認識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不是在“有趣的”程度上的鑒賞。應該承認,在某個時期曾經反復深入地品味這樣的美,最終可追溯到三百年前。我現在的想法與第一代的茶人之想法是同樣的。我在最初看到民間器具之美時,作為日本人,我感到了不可抑制的喜悅。對于工藝之美而言,這才是真正稀有的直觀,是卓越的鑒賞。
要說“第一代的茶人”,我所指的是紹鷗和利休
。如有例外,大概也就是光悅那樣的了。中期以后,特別是遠州
時期,茶道開始沒落。時至今日,人們所看到的只是枯萎的形骸之習慣了,讓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了末世。
我在列舉第一代茶人時,可以從中引出并不完備的民藝之意義,這也許就是啟蒙時期吧。這樣的案例對于一般讀者是合適的,在大家沒有采信我的見解的場合,或許要借助于第一代的茶人之信用。我想我的主張也許是主觀的,而茶道則有著客觀的價值。
我作為最早發現民藝之美者,要將第一代的茶人稱為先驅者。尤其是在我的想法與他們之間,并沒有與外界的任何歷史產生聯系。我受茶道的啟發成就了對美的看法。然而,在今天的茶道中,茶人們卻不能理解一絲一毫民藝之美。也許可以認為這是自由開拓的看法。可是,我所審視并必須贊賞的先驅者們,都是在日本的歷史中發現的吧。
在此,我所說的“茶”之美也是“下手(粗貨)”之美。而如今因循守舊的茶人們,竟然對這樣平易的真理充耳不聞,這是不可思議的。然而,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無論是茶器還是茶室,是民間器具還是民家,都具備了美之要素。在這里,忘卻了清貧的茶道,已經成為富貴者的雅玩。如今的茶器高達萬金,茶室裝飾風雅,烹茶則要求奇珍之味。這樣的茶道還是茶之道嗎?我看不見得。
早期的茶人所使用的是來自中國的藥壺,茶碗則是朝鮮的貧民使用的飯碗,而水瓶和花瓶則是鹽壺或種壺。
這些原來都是實用品,也是民藝品,沒有絲毫作為美術品的痕跡。是早期的茶人敏銳地發現了這樣的器物之美,并在這樣的美之中建立起“道”。如今人們將這樣的器具稱為“名器”,其實這樣的器物只不過是民間器具,決非“名器”。民間器具之所以沒有逃脫他們的視野,是因為民藝品就是茶道。我對他們的眼與心感到羨慕。
如果這些器物被叫作“名器”,用織錦包裝后放在多重箱中,人們也都相信這樣的話語,有誰知道這就是最便宜的大量制作的民藝品?又有誰知道這些器物的制作如此簡單呢?
如此去說,也許是對今天茶人們的詰問,他們不知道這些原本是雜器,是在大量的器物中選出來的少量的珍貴物品。但是,所選擇的物品必須是民間器具,這是不變的。如果沒有大量的雜器,就無法進行選擇。而在其原產地,則是無從選擇的物品。聽說茶人在品鑒茶碗時有“七大準則”。我想這些美的準則是由最初的茶人確定的,然而,如果制作者有意識地按照這“七大準則”去做,這些“準則”也許會逐漸消失。事實是,最早的茶人們并沒有談及任何一個“準則”,是他們的后代才捕捉到這樣的“準則”,并使之成為茶器之美的。這些已經不是民藝品,而是羅致了眾多病狀的專門制作之物。“七大準則”一定不是制作者提出來的。打上“樂”字銘文的茶碗若是以民藝品為標本,一定是用心的“上手”之物。若是在某個“井戶”茶碗上看不到無心之意,紹鷗會立即將其拋棄。茶道之美無處不在,如同民間器具之美無處不在一樣。早期的茶器是比較好的,其心態是質樸的、率直的。當有“樂”字款的茶碗顯得重要時,茶人們就開始褻瀆茶道之祖的真意了。
過去被叫作“大名物”的都是美之器物,因為所有的都是真正的民間器具。茶人們不可能將某種華美的、技巧復雜的貴族物品選作茶器。某種程度的雅致,也是民藝品所擁有的特殊之美。當茶人們將目光聚焦在高臺之上的美時,雖然有意識的作品也是美的,卻只限于高臺之上了。而民間器具的無心之作則上不了纖弱的、不確定的高臺。如此,我們基本上能夠從穩妥的角度出發,將高臺之上的美從民間器具的類別中清除出去。
若是說到茶室之美,也是“下手”之美。其本來就不是繁雜的建筑,而是規范的民居,是狹小的、貧寒的、粗糙的居室。如今作為古建筑得到保護的鄉村家舍是非常美的。無論是倉庫、存放水肥的小屋,還是安有井字紋樣小窗的廁所,造型之美無處不在。特別是我在朝鮮旅行時,沒有看到不美的民居。只有那種一塵不染、清爽潔凈、明暗均衡、美觀大方的小型民居建筑才是茶室之美的范本。早期的茶人一心要將茶室建設在有樹、有竹、有土的地方。“茶”之美是清貧之美。如今用金錢精心打造時,茶室已經死亡。我沒有見過好的新建茶室,在訪問鷹峰時,曾設想要在深山中毫無顧慮地建設新的茶室,此舉或許可能會讓地下的光悅長嘆。希望這樣的想法沒有冒犯任何人。
茶之料理也是同樣的情況。現在都以山珍海味為主旨,有著很強的季節性,因而定價非常之高。然而,這卻不是真正的茶之料理,按季節選擇土地上的產物才是正宗。這是有著田原風味的手工料理,具有泥土的芬芳,是自然健康的味道。可是一進入京都,就只能在有名的茶室里才能看到。就像如今掛在民家的賣給旅游者的草鞋一樣,雖然還殘留著一丁點兒的古代匠意,但已經不是地道之物。為招待富貴客人而掛著的草鞋裝飾,雖然還是用品,卻不再是民眾的用品。
茶道的深沉是清貧的深沉。茶器之美是雜器之美。讀者也許相信“大名物”才是美的,然而這樣的美卻不是終極之美。在這里最值得依賴的,是對民藝品的依賴。茶人們具有世界上最優秀的眼睛是值得羨慕的,對民藝品的愛也必須具有如此眼睛。我認為民藝品的美是直觀的,這不是武斷的結論。對茶人們的信任,也許可以解答全部的疑惑。幸運的是,讀者所信任的是早期的茶人,而非所謂的茶道,在此基礎上是能夠深入討論民間器具的。我想可以安心進入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