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凌風拜別厲睿淵后，并未直接離開皇城。暮色已深，宮墻內(nèi)的燈籠次第亮起，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駐足片刻，抬頭望向天邊最后一抹殘陽，那血色般的晚霞讓他想起辰皎肩頭滲出的鮮血。他閉了閉眼，轉(zhuǎn)身朝陰暗潮濕的天牢方向走去。
天牢門口，蓮玉已等候多時。見段凌風走來，他快步迎上前，低聲道：“將軍，一切已安排妥當。“
段凌風凝視著這個跟隨自己多年的心腹，嘴角微微上揚：“先前還有人說我了解他，然而最了解我的就只是你了，蓮玉。“
蓮玉聞言，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神色。他想起三年前那個雨夜，段凌風渾身是血地從戰(zhàn)場上歸來，也是這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他壓下心頭翻涌的情緒，恭敬道：“將軍過謙了。以您的謀略才學，世上也難逢對手。“
“你是跟蘇晟太久了，慣學會了他那一套油腔滑調(diào)。“段凌風輕笑著搖頭，聲音里帶著幾分疲憊。他伸手按了按隱隱作痛的胸口，那里有一道尚未痊愈的傷疤，是辰皎用性命為他擋下的。
蓮玉注意到他的動作，眉頭微蹙：“你的傷...“
“無礙。“段凌風擺擺手，轉(zhuǎn)而問道：“辰大人情況如何？“
蓮玉神色一凜，壓低聲音道：“陸離在幫他包扎傷口，都是皮外傷，只需每日上藥即可。還有一件事...“他頓了頓，“他們父女倆的牢籠只隔了一堵墻。“
段凌風眼中閃過一絲痛色。他想起辰皎那雙倔強的眼睛，即使在最危險的時刻也不曾流露出半分怯懦。他微微頷首：“謝了。不出一個時辰，厲睿淵便會下旨，你趕緊前去身邊侍候左右。“
蓮玉點頭，將手中的籃子遞給段凌風：“這里我已打點好一切，但也不要談的太久，恐生變故。“
段凌風接過籃子，沉甸甸的重量讓他想起自己肩上的責任。他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天牢。
天牢內(nèi)陰暗潮濕，空氣中彌漫著腐朽與絕望的氣息。兩側(cè)牢房中的囚犯見到有人進來，紛紛伸出枯瘦如柴的手臂，發(fā)出凄厲的喊聲：“冤枉啊！大人，冤枉啊！“
段凌風目不斜視，徑直走向最里側(cè)的牢房。那里站著一位身著官服的老者，正是太醫(yī)院院判陸離。見段凌風到來，陸離連忙躬身行禮：“將軍。“
段凌風點頭示意，目光落在牢內(nèi)那個披頭散發(fā)的身影上。辰奕寒衣衫襤褸，露出的皮膚上布滿鞭痕，有些傷口還在滲血。段凌風眉頭緊鎖：“陸離，他的傷如何了？“
“回將軍，都是皮外傷，未傷及筋骨。“陸離恭敬答道，“下官已經(jīng)把更換的藥交給獄卒，他們會按時為辰大人換藥。“
“多謝。“段凌風的聲音低沉而真誠。他知道陸離的醫(yī)術(shù)在皇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雖然比不上那個神出鬼沒的“鬼醫(yī)“，但治療這些外傷綽綽有余。
陸離連忙擺手：“將軍太客氣了，這是下官分內(nèi)之事。“他嘆了口氣，“雷侯下手太狠，每日都要對辰大人用刑，只命人吊著他一口氣...如今將軍回來，辰大人的日子總算能好過些。“
段凌風沉默片刻，輕聲道：“你值得一聲謝。“他知道自己能做的有限，只能讓辰奕寒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少受些苦楚。
陸離識趣地告退，臨走前又叮囑獄卒幾句。段凌風推開牢門，將籃子放在地上，與辰奕寒面對面席地而坐。辰奕寒緩緩抬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光亮：“將軍...多謝將軍...“
段凌風伸手扶住他顫抖的手臂：“辰大人不必多禮。“他幫辰奕寒整理好散亂的頭發(fā)，露出那張飽經(jīng)風霜的臉，“我只能保證你在牢里的日子好過些，其他的...“
“這就夠了。“辰奕寒打斷他，聲音嘶啞卻堅定。他看向那個籃子，眼中流露出渴望。
段凌風會意，取出籃中的酒菜。一壺陳年花雕，兩碟小菜，還有一只香氣撲鼻的燒雞。他斟滿一杯酒遞給辰奕寒，后者一飲而盡，發(fā)出滿足的嘆息：“好酒...真是好酒...“
“關(guān)于你的處置...“段凌風斟酌著詞句，“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了。“
辰奕寒的手微微一頓，隨即又給自己斟了一杯：“將軍可還記得，數(shù)月前您在我府中的承諾？“
“自然記得。“段凌風直視著他的眼睛，“我今日來，就是要兌現(xiàn)那個承諾。“
“是我連累了辰皎...“辰奕寒的聲音哽咽，渾濁的淚水順著臉上的皺紋滑落。他想起女兒倔強的眼神，想起她離家那日頭也不回的背影，心如刀絞。
段凌風給自己也倒了杯酒，鄭重舉起：“岳父大人放心，我會護辰皎周全。“
這一聲“岳父大人“讓辰奕寒渾身一震。他顫抖著舉起酒杯，與段凌風輕輕相碰。酒入愁腸，化作滾燙的淚水。
辰奕寒不顧身上傷痛，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辰皎從小就有主見...我雖對她嚴厲，卻始終壓制不了她的性子...“他的目光穿過牢房狹小的窗戶，仿佛看到了遙遠的過去，“她進鐵甲學堂，不為功名利祿，只為報效國家...在男尊女卑的世道里，這想法簡直癡人說夢...可她做到了...“
段凌風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從她入學第一天，我就看出她非池中之物。她有理想，有抱負，誰也攔不住她。“他想起初見辰皎時的場景，那個在訓練場上揮汗如雨的倔強身影，那雙明亮如星辰的眼睛。
兩人相視一笑，再次舉杯。酒過三巡，段凌風突然雙膝跪地，拱手行禮：“岳父大人，對不起。“
辰奕寒大驚：“將軍這是為何？“他想要攙扶，卻被段凌風按住。
“辰皎如今是欽犯之女...“段凌風的聲音沉重如鐵，“我可以救她，可以娶她，但她...只能為妾。“這句話像刀子一樣割著他的心。
辰奕寒如遭雷擊，踉蹌后退。在云國，妾室地位低下，所生子女皆為賤籍。即使段凌風再寵愛辰皎，她的孩子也將永遠低人一等。想到女兒要承受這樣的屈辱，辰奕寒心如刀絞。
段凌風見他搖搖欲墜，連忙扶住：“岳父大人...“
“將軍不必自責...“辰奕寒強忍悲痛，“能保住辰皎性命，已是萬幸...她會理解的...“話雖如此，他心里卻沒底。辰皎性子剛烈，寧愿站著死，不愿跪著生。她從小就不肯叫他“爹爹“，永遠是一聲疏遠的“父親“。如今要她接受為妾的命運...
段凌風沉默不語。他知道這對辰皎是莫大的委屈，但眼下這是救她唯一的辦法。只有將辰皎放在身邊，他才能安心。
“將軍已經(jīng)做得夠多了...“辰奕寒擦去眼淚，“我辰家上下感激不盡。“
段凌風搖頭苦笑：“我做了什么？若非岳父大人暗中送信，讓我一路保護辰皎...“他握緊拳頭，“可我武功盡失，最后反倒要辰皎舍命相護...“
“將軍定能恢復武功。“辰奕寒突然神色一變，眼前浮現(xiàn)出奇異景象：一個白衣男子手持泛著紅光的寶劍，擋在辰皎面前...畫面一轉(zhuǎn)，那男子口吐鮮血，辰皎抱著他在山谷中痛哭...
“岳父大人？“段凌風見他神色異常，連忙扶他坐下。辰奕寒死死抓住段凌風的衣袖，頭痛欲裂。他看見辰皎手持血劍殺入皇城，面容扭曲痛苦...“辰皎...不可...“他喃喃自語。
“岳父大人！“段凌風連聲呼喚，卻見辰奕寒充耳不聞，只是反復念叨：“救辰皎...她不能死...“
不知過了多久，辰奕寒才漸漸平靜。他渾身冷汗，臉色慘白如紙。段凌風喚來獄卒為他更衣?lián)Q藥，心中驚疑不定：“岳父大人這是...“
“將軍相信未來嗎？“辰奕寒虛弱地問。
段凌風不解其意。
“我能看到...每個人即將發(fā)生的事...“辰奕寒喘息道，“包括我自己的死期...“
段凌風瞳孔微縮。若是旁人說出這話，他定會嗤之以鼻。但聯(lián)想到辰奕寒之前種種反常舉動...
“這癥狀從教導太子開始加重...“辰奕寒苦笑，“我看到了自己的死亡...不是怕死，而是日夜看著自己的死狀，等待死亡降臨...這種折磨...“
“還有多久？“段凌風沉聲問。
“半年...“辰奕寒望向窗外，“秋后...“
段凌風心中一震，這正是朝廷處決重犯的時節(jié)。
“我原計劃一年后請辭，帶辰皎回燕京...“辰奕寒的聲音充滿遺憾，“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guī)С金▉硪娔阕詈笠幻妫俊岸瘟栾L提議。
“不！“辰奕寒激動地拒絕，“不要讓她看到我這副模樣...讓她以為我還活著...千萬別讓她看到我行刑...“
段凌風沉默良久，終于點頭：“我答應你。“
暮色漸深，牢房內(nèi)的油燈忽明忽暗。兩個男人相對而坐，一個即將赴死，一個背負承諾。他們都知道，從今往后，每一步都將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