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卿卿姑娘她...“
段彧佝僂著腰,雙手捧著一封信,不敢抬頭看主子的臉色。段彧太清楚這一個月來,那個有著湛藍眼睛的姑娘是如何一點點占據了攝政皇的心神。每日下朝,段凌風第一句話必是詢問卿卿的情況;朝中再棘手的政務,只要回府看見那丫頭在庭院里撲蝶玩鬧,緊鎖的眉頭就會不自覺舒展。
段凌風盯著那封信,玄色朝服下的身軀微微僵硬。信封上“好朋友親啟“五個字娟秀靈動,一如那人天真爛漫的性格。他伸手接過,指尖觸及信紙的剎那,竟有些顫抖。
“她人呢?“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見。
“走了...“段彧聲音更小,“一早就不見人影,只在枕下留了這封信...“
段凌風閉了閉眼,緩緩拆開信封。信箋上寥寥數語,字跡匆忙:
「好朋友:
我見到卿哥了,他很好,卿哥說上京城不安全,讓我回風雪莊園等他。謝謝你這些天的照顧,你家的八寶鴨真好吃!下次再來找你玩!
卿卿」
信紙從段凌風指間滑落,飄搖著落在地上。一個月。整整一個月的朝夕相處,她竟連他的名字都不愿記住,臨走前寫的還是“好朋友“。她的心里眼里,永遠只有那個“卿哥“。
“呵...“段凌風突然笑了,笑聲干澀得如同枯葉摩擦,“也好。省得我每日操心廚房做什么給她吃。“
段彧偷偷抬眼,看見主子嘴角掛著笑,眼里卻是一片荒蕪。
但下一刻,段凌風倏地站起:“她一個人回去?路上吃什么?住哪里?風顏卿就這么放心?“他大步向門外走去,“備馬!我...“
話音戛然而止。段凌風停在門檻處,抬起的腳緩緩放下。他憑什么去追?風顏卿都不擔心,他這個外人又有什么資格不放心?
“皇爺?“段彧小心翼翼地問。
段凌風搖搖頭,慢慢走回書案前,拾起那封信,動作輕柔得像在撿拾什么易碎的珍寶。他坐下來,將信紙攤平在案上,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幾行字,仿佛要從字縫里看出更多信息。
就這樣,從日落到月升,段凌風一直坐在那里,直到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刻進腦海,每一處折痕都爛熟于心。
時光如流水,轉眼三年。
那封信被段凌風收在一個紫檀木匣中,放在枕邊。夜深人靜時,他常取出反復閱讀,盡管信紙已經因多次觸摸而邊緣磨損,字跡也淡了許多。有時他會自嘲地想,自己征戰半生,朝堂上翻云覆雨,卻對一個小丫頭的一片信紙束手無策。
這三年來,江湖上出現了一個令人聞風喪膽的魔頭。此人專殺與段凌風有關的人物——昔日的部將、門客,甚至是只有一面之緣的商人。死者皆是一劍封喉,傷口處凝結著詭異的冰霜,據傳兇手是個身著紅衣的女子,但無人見過其真面目。
段凌風派出大量紫衣衛追查,卻始終一無所獲。更令他憂心的是,風顏卿離開朝堂已有兩年,一年前在廬州沐公府附近相遇時,那個曾經風華絕代的劍客已變成滿臉胡渣的憂郁大漢,眼中再無昔日神采。
“朝中需要你。“當時段凌風如是說。
風顏卿只是搖頭:“我現在只想陪著她。“
這個“她“不言而喻。段凌風沒有追問卿卿的情況,怕從對方口中聽到他們如何恩愛美滿的細節。如今魔頭肆虐,他卻連個商議的人都沒有。
“報——!“
紫衣衛統領急促的聲音打斷了段凌風的思緒。他放下手中軍報,抬眼看去。
“魔頭已殺入上京!正朝攝政皇府而來!“
段凌風瞳孔驟縮,立刻起身:“布天羅地網!“
夜幕降臨,攝政皇府內外埋伏了三百紫衣衛,弓箭手占據制高點,刀斧手埋伏在暗處,整個府邸如同一個精心設計的死亡陷阱。段凌風本人則身著玄色戰袍立于庭院中央,長劍懸在腰間,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銀光。
“來了。“為首的紫衣衛低聲道。
一道紅影如鬼魅般掠過圍墻,速度快得幾乎留下殘影。紫衣衛立刻收縮包圍圈,弓箭手拉滿弓弦,寒光閃閃的箭鏃全部指向那道身影。
紅影輕輕落在墻角飛檐上,夜風吹拂,紅紗飄落,露出一張令人窒息的容顏。
段凌風如遭雷擊,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凝固。
那是卿卿。
但又不是他記憶中的卿卿。眼前的女子一襲血紅長裙,眉目如畫卻冷若冰霜,湛藍的眼睛依舊如星辰般璀璨,卻不再有天真爛漫的光芒,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膽寒的殺意。她手中握著一柄晶瑩剔透的冰劍,劍身繚繞著森森寒氣。
“卿卿...?“段凌風的聲音顫抖得不成樣子,三年的思念與此刻的震驚交織在一起,讓他幾乎忘了呼吸。
女子——不,卿卿——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的表情出現一絲裂紋。她紅唇微啟:“好久不見了,好朋友。”
段凌風站在原地,仿佛被凍僵了一般。眼前這個赤瞳如血、殺氣凜然的女子,真的是當年那個在桃樹下啃著果子、笑得眉眼彎彎的卿卿嗎?她的湛藍眼眸去了哪里?那曾讓他沉醉其中的星辰大海,何時化作了這片仇恨的火獄?
“妖女!妖女!“紫衣衛中有人驚恐大喊。
“閉嘴!“段凌風厲聲喝止,聲音震得庭院樹葉簌簌落下。他向前一步,試圖靠近卿卿,“卿卿,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你怎么會變成這樣?“
卿卿冷笑一聲,手中冰劍輕顫,劍尖凝結的寒霜在地面劃出一道冰痕。她紅唇輕啟,吐出的每個字都像冰錐刺入段凌風心臟:“都是拜你所賜。“
話音未落,她身形陡然化作一道紅影,冰劍直取段凌風心口!
“保護皇爺!“
三十名紫衣衛瞬間結陣,刀光劍影交織成網。卿卿身形在半空詭異地一折,竟從不可思議的角度切入陣中。冰劍橫掃,三名紫衣衛的兵器應聲而斷,劍氣余勢未減,在他們胸前綻開三道冰藍色的血花。
“結天羅地網陣!“顧云尚大喝。
紫衣衛迅速變陣,內外三層將卿卿團團圍住。內圈持短刃近戰,中圈使長槍牽制,外圈弓箭手蓄勢待發。這是段凌風親手所創的殺陣,曾困死無數高手。
卿卿卻笑了。那笑容美得驚心動魄,也冷得令人膽寒。她足尖輕點,竟憑空升起三丈,紅裙在月光下如血蓮綻放。冰劍向下一點,無數冰凌如暴雨般傾瀉而下!
“躲開!“段凌風大喊,卻已遲了。
冰凌穿透鎧甲,紫衣衛慘叫聲此起彼伏。最可怕的是,傷口處迅速結冰,寒氣順著血脈蔓延,眨眼間便有十余人化作冰雕,臉上還凝固著驚恐的表情。
卿卿落回地面,赤瞳掃過剩余紫衣衛:“下一個。“
顧云尚咬牙上前,長劍直刺卿卿咽喉。這一劍快若閃電,是風顏卿親傳的“驚鴻一式“,曾取過無數高手的性命。
“鐺!“
卿卿輕描淡寫地用兩指夾住劍尖,輕輕一折。精鋼長劍竟如冰棍般脆生生斷裂!她反手一揮,斷刃刺入顧云尚肩膀,寒氣瞬間凍結整條手臂。
“顧統領!“紫衣衛驚呼。
卿卿沒有乘勝追擊,她的目光越過眾人,直刺段凌風:“你就只會躲在別人身后嗎?”
段凌風緩緩拔出長劍,橙色劍芒照亮他慘白的臉:“卿卿,若你恨我,這一劍,我絕不躲閃。“
“皇爺不可!“紫衣衛驚呼。
卿卿赤瞳微瞇:“虛偽。“
她身形再動,這次速度快得肉眼難辨。紫衣衛根本來不及阻攔,冰劍已刺到段凌風胸前寸許!
“劍陣,落!“
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響起。霎時間,無數劍氣從天而降,如牢籠般將卿卿困在原地。每一道劍氣都精準地劃過她的身體,留下深可見骨的傷口——肩膀、手臂、腰間,鮮血瞬間染紅了她半邊衣裙。
然而卿卿只是微微蹙眉,竟不顧身上傷勢,冰劍依然執著地向前遞去!
“噗嗤——“
一柄泛著橙色光芒的長劍從她后背刺入,前胸穿出,帶出一蓬鮮血。劍尖停在段凌風胸前,僅差一寸。
時間仿佛凝固了。
段凌風瞪大眼睛,看著卿卿嘴角溢出的鮮血滴落在地,綻開一朵朵小小的血花。她赤紅的眼眸漸漸褪去怒火,恢復了一絲昔日的湛藍,那么清澈,那么悲傷。
“卿卿...不...“段凌風伸手想扶住她搖晃的身體。
持劍的黑衣男子猛地拔出長劍。卿卿向前踉蹌一步,倒在段凌風懷里。她抬頭看向那個銀發男子,氣若游絲地吐出兩個字:“大哥...“
男子如遭雷擊,銀色瞳孔劇烈收縮。他手中的赤霄劍“當啷“落地,雙手顫抖著伸向卿卿:“不對...不是這樣的...這不是真的...“
段凌風這才看清男子的面容——竟與卿卿有七分相似!只是線條更為剛硬,眉宇間多了幾分凌厲。此刻這張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深深悔恨。
“燕華...“段凌風突然明白了什么。
燕華一把將卿卿從段凌風懷中奪過,緊緊抱住:“卿卿,怎么會是你?他們告訴我殺攝政皇的是個魔頭...他們給我看了冰魄劍法的痕跡...怎么會是你?!“
卿卿在他懷中微弱地笑了,鮮血不斷從嘴角涌出:“大哥...還是這么...好騙...“
“別說話!我帶你回去!大哥一定能救你!“男子抱起卿卿就要離開。
就在這時,一陣狂風驟起,吹得人睜不開眼。風沙中,一襲白衣的風顏卿匆匆趕到,懷中抱著一枚發光的玉玲瓏。當他看到銀發男子懷中的卿卿時,整個人如遭雷擊,跌跪在地。
“還是...遲了嗎...“風顏卿的聲音破碎不堪。
狂風更烈,飛沙走石。所有人都不得不遮住眼睛。當風停歇時,庭院中已不見卿卿的身影,只有地上那攤觸目驚心的血跡,證明方才的一切并非幻覺。
“卿卿...卿卿!“段凌風跪在血泊旁,雙手深深插入泥土。胸口傳來的劇痛幾乎讓他窒息,比赤霄劍直接刺入還要痛上千百倍。
......
記憶如潮水般退去。段凌風獨自坐在書房,手中握著那封已經泛黃的信,指腹輕輕摩挲著“好朋友“三個字。十六年了,那日的場景仍歷歷在目,每一次回憶都如赤霄劍再次刺入心臟。
窗外,一輪血月高懸,與那夜如出一轍。
“卿卿...“段凌風將信紙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靠近她一點,“你在哪兒?“
無人應答。只有夜風穿過庭院,吹動那株早已枯萎的老桃樹,發出嗚咽般的聲響。
赤霄劍在劍架上微微震顫,橙色光芒忽明忽暗,像是在回應主人的呼喚,又像是在為某個逝去的靈魂哀悼。
段凌風不知道的是,此刻在他身后的陰影處,一個男子無聲微笑,黑色瞳孔在黑暗中閃爍著詭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