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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16. 仙都夜宴

  • 綰金環
  • 半山樹
  • 4287字
  • 2020-05-09 00:07:35

…………

玉林仙都苑。

紫宸殿內張燈結彩,鋪滿錦繡帷帳,一派豪華景象。

文武百官依次列席于正殿,側殿是身份貴重的女眷們。低階官員和家眷被安置在走廊,也有小輩干脆在仙都池邊席地而坐。

“陛下駕到!”

“皇后駕到!”

紫宸殿內傳來一聲聲高呼。

樂起,全體皆跪。

魏帝舉杯飲畢,樂止。

百官俯伏再行拜禮,然后各就位坐。皇風之曲樂起,配合平定天下之舞,大宴緩緩正式拉開序幕。

郭丹巖抬頭,剛好與坐在斜對面的太子視線相交,各懷深意的目光輕輕一觸即分。

太子修長的五指蓋住玉杯,就像他捏著郭丹巖的秘密——擅自離京;以及,對小捕快別樣的心思。

郭丹巖摸摸鼻子,先有太子修書,后來黃歇造訪,天下哪有這么巧的事兒?

京城里大把的聰明人,最讓他忌諱的就是對面這個不倒翁似的太子。是什么讓他對自己的身份起了疑?

幸好他一直提防著會有這一天。真世子么?給你們看就是了。來來,關門,放郭小石!

一時間管弦鐘鼓,妙音齊鳴,九功八佾,同歌并舞。

列金罍,滿玉盞,觴爵交錯,珍饈佳肴流水一樣傳進殿來。

氣氛愈發熱烈。

“陛下,這丹參黿龜湯是新御廚的拿手絕活兒,聽說是用丹參、羊肉、黿龜和豬皮一道熬煮出來,敢稱天下第一鮮。”

太監總管王開心親自試過宮女端來的湯盅,雙手捧到皇帝面前。

魏帝略微意動。

“陛下……”

皇后忽然俯身柔聲道:“龍鳳麟龜被稱為四大祥瑞,黿鼉龜鱉通人性、知善惡,是長命百歲的吉祥之物。”

“今夜群臣齊聚,恭賀陛下內政修明,承運天地,乃令五色舍利子出世。弘法揚善之日烹龜食之,妾身唯恐不妥。”

魏帝對拓跋皇后本來厭煩,這番話卻剛好戳中他的心事。他這個帝位來得名不正言不順,對“天命”、“真龍”,“皇氣”之類最是敏感。

禮佛之日殺龜,真是霉頭觸到家了。

魏帝面色倏然一沉,對王開心冷笑道:“如今你是越發會當差了。”

王開心一腦門重重磕在地上,唬得渾身哆嗦:“老奴罪該萬死!請陛下恕罪!”

魏帝也不叫起。最后還是皇后出面打圓場道:“說到底這是御膳房的疏漏,公公去再傳些起面餅和炙白肉——都是陛下素日最愛吃的。”

王開心用余光瞄了一眼魏帝,見他不置可否,心肝肺肚顫悠悠地請示圣意:“陛下,那御廚……”

皇后斟酌一下魏帝的面色,對王開心道:“今日陛下為社稷禮佛積福,不殺生,姑且饒他性命,打出宮去罷了。”

王開心屁滾尿流地滾走了。

魏帝好些日子沒正眼瞧過皇后,現下二人近在咫尺,才發覺她比從前豐腴了好些,膚如凝脂,水滑瑩潤。

他腦中突然不受控制地蹦出一些綺念。

這場可大可小的“龜湯”風波在帝后低聲談笑間消弭于無形,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

太子雖然坐得最近,卻神情冷淡,從頭到尾沒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興趣。

國清寺是南魏正經八百的皇家寺院。今日主持隨梅大師親自來迎請五色舍利子入寺供奉。

一場莊重的法事完畢后,雅樂重新奏起。

群臣跪伏行禮,恭送魏帝先行還宮。拓跋皇后正要出座謝宴,卻被皇帝一把捉住手腕,扯到身前。

帝后相攜離去,園中氣氛頓時松泛活絡起來。

玉林仙都苑設計精妙,飽含皇家園林恢宏富麗的氣勢,又不失自然之趣,園中地勢起伏,遍植各種奇花異草,雖由人作,宛若天成。

山水樓閣之間,官員們相互攀談結交,年輕人呼朋引伴意氣風發,猶如一幅富貴繁榮的皇家長卷畫圖。

良辰美景,仙都之夜。

卻沒留住太子。

他斜倚在回府的馬車里,以手支額閉目養神。

“見著了?”

周海應道:“見了,殿下出宮時,老奴親眼看見刑部尚書左枚在跟弗姑娘說話,似乎相談甚歡。”

太子閉目嗤笑一聲:“相談甚歡?左枚是個老狐貍,她想拿鑰匙恐怕不易。”

周海也笑:“其實弗姑娘想要這鑰匙,還不是殿下一句話的事兒。”

太子不答,車中便靜下來。

馬車駛過幾條街,忽然聽得外邊有鳥聲啾啾鳴叫。

周海推開車窗問:“什么事?”

外面的人低聲講了幾句。周海面色沉了下來,他闔上窗對太子道:“殿下,張三失蹤了。”

張三,就是今日殺龜煮湯的御廚。周海安排接應的人遲遲等不到張三出現,一打聽,發現張三剛出宮就被一輛順風車馬行的車給擄走了。

御廚是太子的人。

丹參黿龜湯自然也是得太子授意。湯中熬煮了大量的丹參,氣味濃郁得不得了,目的只有一個,試探太子心中的猜測:究竟還有誰在服用那種藥?

那種,奪走了唐今生性命的藥物,決不會只是“春藥”。

翻雪樓一案雖然被拓跋家抹去真相,變成了普通的食藥相克案,蛛絲馬跡又怎能逃過太子的眼睛。

拓跋氏擴張得太快,短短幾年間勢不可擋,這事本就透著蹊蹺。斷案時,弗四娘一句“用藥拖意志堅定的同僚下水”,點醒了太子。

如果這有這么一種藥。

既然能操縱同僚,為何不能操縱龍椅上的帝王?

由于鈺王輕狂,這種秘藥在翻雪樓險些暴露,為了掩蓋這個秘密,拓跋宏烈差點要弗四娘血濺五步。

黑幕的一角被她輕輕掀了一下。

孤若是拓跋步,必定會加快速度,抓緊動手……太子修長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膝蓋。拓跋皇后今日的反應,驗證了太子的猜測。

皇帝恐怕已經服用了那種藥物。

那么問題來了——

張三被誰帶走了?!

……

怎么搞到魏宬的鑰匙,弗四娘暫時還沒有想法,但至少她見過了刑部尚書。

腹黑的酉先生在維摩山崩潰之際突然出現,救下了正頂著玉尸逃命的弗四娘。

無奈第一次地動時崩落的大量碎石卡死了金線,弗四娘被拴在了地下。要脫身,唯有舍棄嫘祖繅絲。

她趁酉先生不注意偷偷擼下金環。這時,第二波更劇烈的塌方開始了,逃離時弗四娘被落下的碎石擊中背部,眼前一黑。

“……”

她再次睜開那對深淺不一的鴛鴦色眼眸,看到了熟悉的聯珠花紗帳。

轉動視線,地上是一摸一樣的三扇青紗屏風。

這是平安無事園,她的房間。

弗四娘坐起身來攏攏碎發,嗤笑一聲。這種遇事兩眼一翻兩腿一蹬,昏過去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嬌嬌女待遇,她居然也享受了一把。

裹綠和蓄朱抬著木桶進來,與弗四娘六目相對,裹綠笑道:“醒了就好。”

弗四娘問:“我睡了多久?”

裹綠道:“不算久,卯時奴婢照常過來打掃,澆完花正打算起個茶爐子,就聽見外頭有人敲門。門外停著輛馬車,小姐獨自睡在馬車里。”

弗四娘又問:“見到送我回來的人了?”

裹綠道:“并未,但車里有封信留給小姐。”

信有火漆封緘,印面是一朵金梅。

弗四娘打量著這個圖案,沉吟了一下。金梅?金梅又叫黃素馨,還有一個更通俗的名字叫迎春花。

這是組織的徽記?

信的內容簡單粗暴:三次任務,換魏宬的鑰匙。

弗四娘想了想,問道:“我義父呢?”

這次是蓄朱答道:“老爺前日外出,至今未歸。”

堂老板絕非普通的酒樓老板,從當初在兮云渡見到他,弗四娘就知道——他身手俐落,而且背后有人。

弗四娘入職刑部當捕快,也是堂老板拗不過,替她活動的結果。

知道她跟拓跋家糾葛,堂老板甚至將拓跋家在金京的暗樁分布偷偷告訴了她。

他背后的人,一定不簡單。

義父他,會不會認識這朵金梅呢?

弗四娘正被裹綠強迫著梳洗打扮,就聽外面有粗使丫頭來遞消息。蓄朱出去瞧,片刻后進來回話說:“小姐,左家大姑娘親自來接,邀你入宮赴宴。”

什么左大姑娘,還右大姑娘呢。

弗四娘毫無反應地對著銅鏡,繼續看裹綠梳頭。

將頭發分股結鬟于頂,是垂鬟分髾髻的第一步,裹綠攥著弗四娘的一綹頭發,冷不防她突然用力一掙。

“疼疼疼疼……”

弗四娘齜牙咧嘴地按著揪疼的頭皮,一邊急急地問蓄朱:“你剛說什么?”

左大姑娘?

滿朝文武貌似只有一位左姓重臣:刑部尚書左枚。

弗四娘揮手讓裹綠退開,自己三下五除二地拆去鬟髻,隨手結成一條長辮。

她相信,今夜在宮中一定會遇到左枚,這是組織在向她展示實力。

三次任務,換魏宬的鑰匙。

這把鑰匙就在左枚手中。

……

沒人注意到,在東華門外等待護國公世子的馬車,只剩下了兩個侍衛。

車夫不知何時消失了。

仙都池畔,郭丹巖與眾人賞花賞酒賞美人,聽鳥鳴玉林,嬉笑作樂甚是快活。

一名小太監近身來幫郭丹巖斟酒,嘴皮子微動,輕聲說了句“成了。”

郭丹巖神色自若,又多坐了一陣,吃了幾杯罰酒后起身告辭。他走在提著燈籠的宮女身后,帶著微薄的醉意,最后回頭看了一眼。

這一場仙都夜宴。

是繁華的極致,亦是衰敗的開始。

燈火闌珊處,有一個頎長的黑衣身影,背對著他在與吏部尚書左枚交談。只見一條粗黑的長辮子垂在腦后,身形窈窕。

郭丹巖的心臟猶如突然被重錘了一記。

他不由自主地停下。這一眼時光交錯,斗轉星移,玉林仙都苑的一切都失去了色彩。

他又回到那一年武陵關外,兮云渡口,霜雪覆蓋的遼河,北魏王舟上,黑衣,長辮子。

黑衣長辮子。

那是弗藍映在他眼中最后的模樣,因為反復揣摹愈發清晰。

眼前這個背影,分明就是長大后的弗藍!

這人是誰?!

郭丹巖使勁閉了下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誰知當他再睜開眼,這背影卻不翼而飛,連刑部尚書都消失無蹤。

“世子?”

宮女折回他身邊小心地喚。

郭丹巖定睛再看,夜風中只有一束輕輕搖曳的石楠花。

……

今夜無人入眠。

弗四娘剛剛見過左枚,是在他身上動腦筋,還是答應接任務,她得好好掂量掂量。

太子在追查張三的下落。

郭丹巖殘存的酒意叫那個背影沖得煙消云散,回府時頭腦清醒,眼大如燈。

除了這些作妖的年輕人,帝后今晚也很忙——

隨著元仙丹之毒日漸積累,皇帝的身體一天天消瘦下去,精力卻愈發旺盛。

更深露重。

皇后的建德宮燈火通明,一片人仰馬翻。拓跋皇后侍寢后鳳體欠安,太醫火速趕來,居然摸出了喜脈?!

皇后有孕?!

整座皇宮在沉沉夜色里突然被驚醒,無數風云暗潮涌動,時局的平衡在這一點將破未破,動蕩一觸即發。

鳳塌之外紗帳交錯,黃蠟蜜燭已經燃盡,燭淚坑坑洼洼覆滿燭臺。

拓跋皇后也不知是昏是醒,許久之后,她胸口才漸漸有了起伏,呼吸間已然帶了哭腔。

“陛……下……陛下……”

魏帝幽暗的眼神落在鳳榻上,不出意外地瞥見了一抹血色。

他緊緊握住皇后的雙手,十分痛心地道:“毓瑩,你怎地如此粗心!”

皇后此刻腦中一片空白。腹中這個孩兒承載了拓跋家的時運前程,她機關算盡,步步為營,卻終于敗給了魏帝一時興起,突然臨幸。

她也想過破釜沉舟吐露真相。但皇后算不到她從頭到尾被絲絳捆綁,又被塞住嘴,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

此時此刻,魏帝心中想的卻是一個和尚。仙師說的果然沒錯,這賤人偷育龍種,居心叵測。

要除去一個尚未成形的嬰孩實在很簡單,比如這場帝心叵測和藥物催發下,徹底失去控制的情事。

幾名御醫低聲商議了半晌,臉色都越來越難看。

孩子大約沒救了。皇后覺得腹中一抽一抽,越來越疼,她渾身發抖,一滴淚順著淡紅的眼角,滑落到枕上。

就在皇后絕望之際,一個年輕魯莽的醫正斗膽進言道:“陛下,皇后娘娘只是動了胎氣,多服些保胎的藥物靜養即可,其實并無大礙。”

王開心跳起來啐道:“這是哪兒來的庸醫?簡直蠢得發亮!沒看娘娘都見紅了嗎?”

太醫們瑟瑟發抖跪了一地。橫豎都是一刀,方才的醫正咬咬牙,硬著頭皮說道:“這血,其實并非來自皇后娘娘。”

“是陛下血絡受損,血溢脈外,封藏固攝失職,故而血精俱出。”

殿內空氣突然安靜。

血精俱出?

魏帝只覺得喉嚨一甜,一口心血翻涌上來,噎得面皮發紫兩眼翻白。

“陛下!!!”

——第三卷『飄花大佛』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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