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滅門之禍
- 綰金環
- 半山樹
- 4435字
- 2020-04-15 01:21:34
…………
“此地不祥,血氣沖天。”
說話的是一個年少的女捕快。此刻她坐在悠舟客棧里,低頭捧著一杯茶湯,看不清樣貌。
對面坐的是個少年,像一張大餅,懶洋洋地平攤在桌子上。聽到這句,他抬頭掀起眼皮,慢吞吞地四下看了看。
他這一抬頭,客棧里仿佛登時一亮,吸引了不少目光。
少年生的是真好,特別是眼睛,黑白分明,像《周易》中論述的太極,陰中有陽,陽中有陰,孤陰不生,獨陽不長。
他的睫毛幽長濃密微微上翹,每次他抬起眼看人的時候,弗四娘心里都蹦出一個字——“撩”。
睫毛是真往上一撩。
“啪!”可巧堂下的說書先生用力一拍醒木,少年唬了一跳,訕訕地摸了摸鼻子,去聽說書的講故事。
“今天咱們要講的,正是維摩山大佛的神跡之一,叫做悠舟國。話說當年此地有個黃家莊,莊里有個黃員外,員外家里有個黃夫人……”
這黃夫人突然間就鬧病了,不吃不喝時喜時嗔的,瞧遍了大夫也說不出個名堂。
無奈之下,黃員外到維摩寺請來了一位高僧。高僧施法后問黃夫人,施主打哪兒來?黃夫人癡癡地答道,從山上來。高僧再問,施主現在所居何處?黃夫人道:悠舟國。
高僧沉吟片刻抬頭望去,只見房梁上掛著一個葫蘆瓢,他喚來家丁把葫蘆瓢打落,里面驀地竄出來一只黃鼠狼,吱地一聲逃之夭夭。
原來這“悠舟”便是葫蘆瓢。
“啪!”他再一拍醒木。
——黃夫人的病立刻就好了。
這段書說得平平無奇,既不驚悚也不香艷,更有幫悠舟客棧吹噓攬客的重大嫌疑,故而招來一片噓聲。
弗四娘兩個指尖拈著茶盞,垂下眼玩味地念了句,維摩山。
便是維摩山。
他們現在是在維摩山腳下的小縣城,戒臺。
維摩山地處翼州,乃大魏排名第一的佛教圣地,維摩山大佛被稱為“天賜飛來之佛”,吸引無數信徒千里朝拜。
“你打算怎么醫那個失魂癥?”郭丹巖好奇。
“我不會醫。”弗四娘道。
“咳咳……那你來干什么?”
“我也不想來。”
刑部侍郎胡衛大人一紙公文,將弗四娘送到了這個香火鼎盛的佛教小城。
弗四娘苦著臉想:和尚這種臉盲的群體,最討厭了。
……
蔣酬志差點愁得一夜白頭。
他任戒臺縣令已有五六個年頭。在夜不閉戶、路不拾遺的戒臺,他這父母官干得一直很輕松。偶有糾紛,也無非是些打雞罵狗的鄰里矛盾,惡性案件幾乎聞所未聞。
衙門口那面諫鼓除了每天準時叫蔣大人放衙下班,一直都很安靜。
春去秋來,秋去春來。蔣大人的日常無非啜啜茶水,翻翻話本,愜意之余也常感嘆,這日子簡直是在致仕養老。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五天前一支來自金京的車隊突然出現,陣容豪華武力強大。戒臺縣事先毫無準備,搞得一片人仰馬翻。
這是魏帝李弼重派出的特使。
南魏四季分明,降水豐沛,境內水系發達。每年四五月照例會有桃花汛,夏有伏汛、秋又有秋汛,水災一直都是朝廷的心頭大患。
降水豐虧由天,調水理水由人。
此番皇帝遣鈺王為特使,帶領都水臺的都水謁者一路考察河工,奏報汛情,抗洪賑災。隊伍從金京所在的冀州出發,途徑并州、矗州等,一圈兜下來,沒有半年不能成行。
維摩山,戒臺縣,只不過是途中一個不起眼的小點,純粹是路過而已。
蔣酬志聽說這些大菩薩并不打算在他這間小破廟停留,心下松了一口氣。
不幸的是,他這口氣松得早了點兒。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事了——
天快亮的時候,賣炸果子的孫麻子照例摸黑去出攤。小車推過一處大宅時,孫麻子腳底一出溜險些跌倒。
他罵罵咧咧地低頭一看,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一跤摔了個結實。微亮的天光中,孫麻子清楚看到地上被他踏出來的幾個血腳印,兩手也摸到黏糊糊的液體,他慢慢抬起視線……
血。
暗紅色的血從這幢大宅的門縫底下一路鋪開,蜿蜒成一張腥氣撲鼻的網。
孫麻子胸脯劇烈起伏幾下,終于發出一聲慘叫。
一個時辰后,周家大宅。
蔣酬志恨不得揪住老天爺的胸口問一聲為什么?到底為什么?從來不出事,一出就出這種滅人滿門的大事。他鐵青著臉咽了又咽,強壓著嘴里不斷泛起的酸水。
周家已淪為地獄。
一夜之間,二十余口全部慘遭毒手,雞犬不留。現場極其慘烈,如同遭遇猛獸撕咬噬食,鮮血四濺,碎肉殘肢滿地。
一直平安喜樂的佛系衙差們紛紛嘔吐,仵作甚至拼湊不出一具完整的尸首。
蔣酬志強忍著心中不適,吩咐道:“盡量保護現場,你們幾個去后邊看看。”
這一看不要緊,后院居然發現了一名幸存者。
這名幸運的小女娃扎對羊角辮,八九歲的摸樣。她蹲在后院一棵半大不小的楊樹上,抱著膝蓋蜷成一團,身上的小襖被血浸透,半干后硬得簡直能站起來,有一股強烈的腥臊氣。
兩個衙差架起梯子,小心翼翼抱她下來,從頭到腳仔細關照了一番。讓人驚訝的是,女娃居然毫發無傷,衣上血漬并不是她自己的。可也是,真流出那么多血哪里還有命在?
遺憾的是這孩子嚇傻了,無論怎么問,她都只是揚起雪白的小臉,把黝黑黝黑的大眼睛瞪得溜圓,一言不發。
蔣大人無奈只能放棄,心下盤算著將她帶回去好生安撫,等她緩過了勁兒,說不定能提供些有用的線索。
這時一個衙差匆匆過來稟告:“大人,花圃又發現一具尸體。”
花圃有塊泥土被翻開,果然半掩半露著一具尸體。
衙差們七手八腳,很快就把尸體挖了出來。
這具尸體顯得很奇怪,因為他居然是正常、完整的。
仵作匆匆趕來,這一次發揮了作用:“啟稟大人,死者喉部有一道明顯的深紫色痕跡。瞳孔放大眼瞼出血,嘴唇發紺且舌骨骨折,可以斷定是被人勒死。”
“死亡時間大約是昨夜子時到寅時之間。死者鼻孔及喉管內殘存著少量迷藥,身上沒有其它傷痕。”
蔣大人呼出一口氣,莫名覺得這案子總算有些接了地氣兒。前頭那些個殘肢斷臂,骨肉碎塊,實在難以想象是人類所為,簡直要懷疑人生。
這樁滅門慘案影響極壞。對維摩山佛門勝地的名聲有毀滅性的打擊。再加上特使的隊伍正駐扎在縣驛站,更像赤裸裸的挑釁。
走過路過居然沒錯過,鈺王觸了霉頭當然很不高興,把蔣酬志罵得狗血淋頭,責令半月之內必須破案。
蔣酬志最大的希望都在這個癡癡呆呆的女娃身上,他用盡渾身解數,換了幾個老嬤嬤,都撬不開這傻丫頭的嘴。最后那個年長的老嬤嬤說:“大人,這怕是失魂之癥,小孩子被可怕的場景嚇掉了魂。”
失魂癥?
蔣酬志立即請來維摩寺的幾位高僧,奈何僧人看了這女娃也紛紛搖頭。
蔣酬志實在沒法子,只得火速寫了封急腳信,向昔日好友,刑部侍郎胡衛求助,大意是——
“胡兄,來個能破案的,或者,來個會叫魂的。”
于是乎……
弗四娘就被胡侍郎大筆一揮,下派到戒臺縣,協助辦案。
……
小地方的特點之一,就是消息傳得特別快。
街上一片壓抑的騷動。這幾天百姓都在私下議論,可惜維摩山佛門凈土多年的招牌,一夜之間毀在這樁滅門慘案上頭。
再想到兇手可能正潛伏城中,說不準就在身旁,大家心口都涼嗖嗖兒的。
悠舟客棧里人心惶惶,消息傳開后,說書的沒有了,位子空出許多。弗四娘選了張窗邊臨街的景觀桌,坐下用早飯。
一碟杏仁酥,一壺棗花蜜。
對面放著一碗粥、一碟醬菜、一盤炸果子。坐的仍然是那個好看的少年,他邊吃邊問:“你不去周家看現場?”
弗四娘的視線移向窗外。
悠舟客棧位置不錯。蔥籠樹影掩映著一間又一間屋脊,勾勒出戒臺縣的繁榮。
視線盡頭可以看到維摩山大佛的全貌。巨大的佛像頭頂皇天腳踏厚土,雙目微闔,慈悲莊嚴。
她凝目注視了一回,答道:“先去維摩寺。這個佛像不太對勁。”
“也不去縣衙露個面?”
郭丹巖提醒她:“那個蔣大人,還等著你叫魂呢!”
弗四娘頭也不回地走開:“都說不會了。”
其實,昨夜她已經悄悄潛入縣衙看過那個女娃。
在弗四娘左眼里,女娃從頭頂到胯下的氣都很正常。說明她的天地命三魂,天沖、靈慧、氣、力、中樞、精、英七魄俱在。
生氣充沛,陽火旺盛。
哪里是什么失魂之癥!
如果她不是啞巴,只怕其中另有蹊蹺。
……
舉頭望山門,低頭數臺階。
少年嘆了口氣,翻來覆去念叨著“深山藏古寺,深山藏古寺”。再走一段,換成了“望山跑死馬,望山跑死馬”。
弗四娘被他煩的不行,調轉頭來呵斥了聲:“誰請你來了?”
兩人之間隔了十來級臺階,郭丹巖瞇眼仰望逆光中的少女,嘴里說道:“你。”
這一刻,他內心其實生出一些錯愕。
光暈中的弗四娘極美。
但美人猶如過江之鯽,他又不是沒遇見過。偏偏這個一臉狠戾的半瞎少女身上,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特殊氣韻。
一言一行,舉手投足。
就是該死地,牽動他的心。
……莫不是上輩子欠了她的?郭丹巖挫敗地想。不!不可能!一定是因為他太想查出鐵狻猊的下落。
弗:“你到底跟來干什么?!”
郭:“不是說好合作么?”
弗:“你說清楚要找什么令牌?”
郭:“你先說明白,你想找什么鑰匙?”
這種車轱轆對話來來回回已經繞了好些遍。弗四娘無語地閉上嘴。
一路爭執中,二人不知不覺到達了山門殿。
所謂山門其實是“三門”。
當中一扇大門為空門,兩扇小門分別是東無相門、西無作門,共同組成了維摩寺的外門。
山門兩旁蒼松古柏遒勁,偉岸參天。山門殿內有兩尊金剛大力士像,皆手持降魔杵,怒目相向。東側是放生池,池中魚滿為患,可以想見平日里的熱鬧。殿后東側是鐘樓,懸著洪鐘,供奉地藏菩薩,西側是鼓樓,置有大鼓,供的是珈藍神。
戒臺縣出了大案,維摩寺自然也收到了消息,索性連接待的僧人也省了,今日里整座山門空空如也。
“如何?”
弗四娘搖頭:“一下子瞧不出什么,先去看看大佛。”
通往維摩寺的道路有三岔。當中一條石階之字形通往山門,共有九道轉折,每道轉折都有九百九十九級臺階,代表修學的九個次第。
東路寬敞平整,之字坡道可供馬車行進。這條路通往內院,不對普通人開放。
西岔路最短,直通維摩山大佛座下。
大佛蓮座下辟出一片巨大的石臺,有肋侍菩薩、佛弟子、金剛、神王雕像各兩尊,尺寸次第變小,共同拱衛著維摩山大佛。這里蠟臺、香爐等一應俱全,是平日里香客信徒參拜大佛最主要的場所。
山門殿西側,有一條小路直接通往石臺,沿途種滿了文殊蘭和雞蛋花,暗香浮動。兩人邊走邊遠遠打量,偌大的石臺上不出意料空無一人。
咦,不是。
石臺角落里有一個人影,似乎蹲在地上。
弗四娘微微側頭,頗有興趣地觀察著那個僧人。他面前的,好像是一只貓?
她越走越近,清風斷斷續續地將那僧人的話送至耳畔。
“貓兒啊貓兒,你既然留在寺里……要謹言慎行……千萬不可……危險……”
貓才不鳥他,悶頭吃它的貓飯。
僧人于是對著它苦口婆心,拉拉雜雜又說了一遍。
“請問小師父德號上下?”
僧人不防身后有人,嚇了一大跳,噌地站立起來。兩下照面,弗四娘心中喝一聲彩。
僧人身著玉色常服,絲絳碧綠,袈裟淺紅,右眼角落下一點胎記殷紅如血,端的是神圣不凡之相。
說白了,小和尚生得好俊。
弗四娘再問一遍:”小師父德號上下?“
僧人如夢初醒般唱一大喏:“女施主有禮了,小僧法號蓮生。”
“蓮生?”
郭丹巖摸摸鼻子:“怎么我聽說,維摩寺僧人是依照七十字輩往下排,比如祖慧普智覺,大本圓可悟之類,小師父這個法號跟別人不太一樣?”
“實不相瞞,小僧原本居于靳縣東郊的鑼鼓寺。后來鑼鼓寺走水,幸虧維摩寺大慧禪師收留,所以不曾重新排輩,舊號蓮生。”
蓮生眼神清澈,言語謙和,頗有高僧風范。
郭丹巖還有話說,被弗四娘冷冷的眼風一掃,只好閉嘴。
“小師父,可曾聽說戒臺縣的滅門慘案?”
蓮生眼角的紅點微微一動,眼神增添一抹暗色,仿佛烏云投在湖心的陰影。
他冷冷道:“俗世中因果循環,萬般皆空,請恕貧僧一無所知,失陪了。”
說完抄起貓兒,頭也不回往內院方向走去。
貓被夾在胳肢窩,不情不愿地叫了聲。
“咪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