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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2. 貓哭鬼笑

  • 綰金環(huán)
  • 半山樹
  • 4674字
  • 2020-04-17 22:02:07

…………

“這佛像有什么特別?”

郭丹巖圍著維摩山大佛轉(zhuǎn)了兩圈,不解地道。

大佛的本體是戒臺山。幾十年前的一個雨夜,天降雷火霹靂,山體崩塌亂石翻滾,所幸戒臺縣距離甚遠,并沒有造成傷亡。

凌晨趕來察看的人無不驚呆——天威煌煌,戒臺山原本挺拔的頂峰被劈得面目全非,起伏間竟隱約仿似一具大佛的輪廓。此時暴雨驟歇,金輪般的旭日跳出地平,緋紅色朝霞掩映四野。

大佛粗糲的雛形后,居然有瑞氣千條寶光萬丈,佛光令人無法直視。

先帝聞之,遂順天意遣工匠修繕,歷時十余年,最終完成了這尊天下最大的佛像。

佛身與整座戒臺山融為一體,壁立千丈,俯視蒼生。多余山體被巧妙地雕琢為圓,拱衛(wèi)其后,意寓佛國小世界。

先帝取“飛來”之意賜名維摩,又在佛腳下建造寺院,金磚鋪地七寶供奉,是為維摩寺。

維摩山大佛逐漸成為天下信徒朝圣之地。

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

在弗四娘左眼中,這尊維摩山大佛身上非但沒有佛光,還籠罩著一層濃郁的邪氣。

她盯著通往維摩寺內(nèi)院的岔路不答,耐心等待縣令蔣大人的到來。

郭丹巖覷著弗四娘的側(cè)臉,滿腦子都是鐵狻猊。

……

縣令大人突然上門,知客僧不敢怠慢,急急迎待,又令行者火速通報。

不多時,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僧迎將出來,正是方丈大慧禪師。

蔣酬志常來找方丈下棋品茗,二人頗為投契。他熟門熟路地打趣道:“禪師,蹭蒙頂甘露的人又來了!”

方丈室緊倚巖壁,巖下有泉常年涌泄,水漫巖山叮咚作響。大慧禪師平日里以此泉水焙茗沏茶,十分受用。

蒙頂甘露經(jīng)過三炒三揉,干茶緊秀卷曲。大慧禪師以沸水溫杯,投茶搖香一氣呵成,茶香撲鼻,湯色黃綠明亮,滋味回甘悠遠。

“好茶。”蔣酬志贊完,不由自主地長嘆了一口氣。

“大人是在為周家懸案煩惱?”大慧禪師問。

“簡直一團亂麻。”

“既然公務(wù)繁忙,大人今日怎會得空來此?”

蔣酬志道:“不瞞禪師,在下專門向刑部借調(diào)了一名神捕。今日這位弗神捕傳信于我,相約在此地一見——禪師可曾見過此人?”

內(nèi)院并無其他訪客。

蔣酬志有些失望。

大慧笑道:“大人且放寬心,今夜不妨留宿在此,那弗神捕定是路上有事耽擱了。”

蔣酬志無奈地道:“也只好如此了。”

洗茶泡茶中,時間飛逝。

蔣酬志用了點兒素齋,又跟大慧禪師敘了回話,回到客房時天正好擦黑。

“呼……”

他坐在床沿捏捏眉心,吁出一口長氣。這段時間提心吊膽馬不停蹄,此刻一旦松懈,所有疲倦登時一起涌將上來。不知不覺間,他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管家蔣勛領(lǐng)著小和尚來送洗澡水,門虛掩著無人應(yīng)答。蔣勛進來一看,老爺合衣歪在床上,已經(jīng)夢周公去了。

許是白天辛苦,連呼嚕都格外響亮些。

不知過了多久,蔣大人在睡夢中依稀聽到異響。聲音迂回嘈雜,一時像無數(shù)蚊蟲嚶嗡,一時又像許多嬰兒吱吱啼笑,繚繞不絕甚是惱人。

他緩緩張開了眼,映入眼簾是一張麻織的青灰?guī)ぷ印Y大人滯了一會兒才清醒過來,想起這里是維摩寺。

春深時分,地氣寒涼夜風(fēng)濕冷,蔣酬志坐起身來,先冷得打了個哆嗦。滿室黑暗似塊濃稠的墨,他眼前突然浮現(xiàn)出周家那些血淋淋的可怖景象。

血肉爛如泥塘。

夜里人的膽氣比白天弱上三分,蔣大人心下慞惶,大聲急喊來人。喊了幾聲,蔣勛揉著惺松的睡眼推門進來:“老爺?”

蔣大人正要詢問蔣勛有沒有聽見怪笑,窗外驟然響起一陣悠長的貓叫!!

貓叫開始稚嫩,像嬰孩呀呀哭泣,漸漸轉(zhuǎn)變?yōu)槠鄥枴X堖@種動物天生陰邪,叫起春來更是抑揚頓挫,十分瘆人。

蔣勛摸著胳膊上的汗毛唾了一口:“真該死,這是哪來的畜生!小人去打跑它!”

仿佛聽懂了蔣勛的威脅,第二聲貓叫響起,竟然換了位置,速度很快。

貓兒像在不斷逃竄,四下一片孩兒啼似的叫春聲,煩人又恐怖。這貓嗓門實在不小,又尖又亮,而且十分亢奮,折騰了許久都不肯停歇。

蔣勛點起燭火,窗外隱隱傳來憤怒的咒罵,看來被貓鬧醒的人不止一個。

那種忽高忽低的怪笑再沒響起。

問了蔣勛,也說完全沒有聽到。

蔣大人心想,許是夢罷。

……

藏經(jīng)閣位于法堂之后,樓高三層,藏書百萬。藏經(jīng)閣旁有一方單獨的小院,院中石屋方正簡樸。

黑暗中,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摸進來,掩上房門。

“嗤——”屋中突然亮起了燭火。

黑影驚得渾身一顫。

石屋中竟然已有兩個人,坐在桌邊笑瞇瞇地看著他。

“你再不放它出來,里面就是一只死貓了。”弗四娘撥了撥燭芯,不緊不慢地道。

蓮生訥訥地松開手中包裹,一只黃色大貓從氈毯里跳出來,綠松石般的眸子閃閃發(fā)亮,兩撮長長的白眉毛一抖一抖。

貓兒伸了個懶腰,試探地看了看周圍,一縱身,躥到了弗四娘的膝蓋上。有便宜不占是傻蛋,弗四娘抓住它,順手擼起。

愚蠢的女人!!

它求撓癢不成,頭差點被擼禿了!

蓮生此刻已經(jīng)鎮(zhèn)定下來,質(zhì)問道:“二位施主夜闖貧僧清修之地,不知是何緣故?”

郭丹巖道:“找的不是你,找它。”

蓮生擔(dān)心他們傷害大黃貓:“貓兒鬧春是天性,還請施主寬宏大量,不要與它為難。”

弗四娘擺擺手。

“它哪里是思春,它在哭。”

“貓會哭?”

蓮生疑惑。他膚色很白,顯得眼角一點胎記越發(fā)紅艷欲滴:“女施主在說笑?”

弗四娘低頭,瞧了瞧蜷成一團的大黃貓:“狗通人貓通靈。貓本就是陰性的生物,能看見平常人看不到的景象。如果附近有不干凈的東西,貓的天性會盡力驅(qū)趕,驅(qū)趕不走的情況下,便會哭。”

天下第一佛教圣地。

維摩寺會不干凈?

蓮生疾聲怒斥道:“佛門勝地,女施主切勿妄言!”

弗四娘嗤道:“妄言?這里不止貓哭,還有鬼笑呢……你沒聽到么?”

她尾音上挑,語氣有點涼。

蓮生只覺得一股冷氣從腳底下冒上來。

“整座維摩寺此刻陰氣極重。白日我觀那佛像,石雕的面部隱隱透出青黑之色,佛像五官飄花,是大兇入魔之兆。”

那種仿佛嬰孩吱吱啼笑的聲音,比哭還難聽。蓮生訥訥地想,這世上真有鬼么?

常言道:寧聽鬼哭,不聽鬼笑。鬼哭說明有冤屈,鬼笑,便是要害人了。

“你這只大橘有靈氣,是個好伙計。”弗四娘放下貓兒,起身準(zhǔn)備離去。

蓮生心神激蕩中下意識地答道:“不,這貓是周……”

他忽然醒悟,立刻閉上了嘴。

“周?”

弗四娘與郭丹巖對視一眼,捕捉到了這個敏感的字眼。

……

這具唯一完整的尸體身份不難辨認,正是周家大宅的主人,周哲。

周哲,字光中,號漁樵居士。這“漁樵居士”并不是文人雅號,他是一位真正皈依的在家學(xué)佛人。

雖然身在俗世,他卻精通佛學(xué)教義,修為深厚,心性高潔,雖出家弟子多有不能及者。漁樵居士樂善好施,長期供養(yǎng)著維摩寺,寺中不少僧人都與其熟稔,關(guān)系頗為融洽。

女娃反倒費了些周折。

這孩子叫周沛,與漁樵居士非親非故,是他收留的一名孤兒。平日她只在家中玩耍,幾乎足不出戶,最后幾經(jīng)周折才從賣糕的方家嫂子那里得知——

這名孤兒是,個,啞,巴。

早晨聽到這消息時,蔣酬志差點噴出一口老血。

他恨不得挖個地洞……埋了那說什么失魂癥的老嬤嬤。

幸好他手下的捕頭陸九州腦子轉(zhuǎn)得快:“大人,她要是個正常啞巴,好歹該會比劃幾下。況且周家殷實,是開了私學(xué)的,以漁樵居士的為人,必定讓周沛識字開蒙。”

說失魂癥也不是毫無道理,要不就是嚇傻了。蔣酬志這才心意略平。

——捕頭陸九州想起當(dāng)時蔣大人那種吃了蒼蠅一樣的臭臉,不由咧嘴偷笑。

盡管蔣大人去了維摩寺,并不在縣衙,山中無老虎,該辦的差還得辦。陸九州迅速將到手的情報整理了一下,謄在一張勘合紙上。

花甲巷五號柳愛嬌。

馬販趙三春。

魚市潑皮胡小瑞。

寫到此處,陸九州頓了一下,還是如實將最后一個名字寫上去:維摩寺大悲和尚。

這些都是曾與周家發(fā)生齟齬,可能結(jié)仇的人,換句話說,他們都有殺人動機。當(dāng)然,或許還不止這些人。

陸九州再拿起另外一張紙,這是今日最重要的突破:女娃周沛突然來了靈感。

可惜她是個啞巴,用手徒勞地比劃了半天,憋得臉通紅,衙差們?nèi)匀徊坏靡I(lǐng)。最后陸九州靈機一動取來紙筆,周沛用整個手掌抓著筆,畫了一副歪歪扭扭的涂鴉。

陸九州再問別的,她一概搖頭,眼中靈光褪去,又變回失魂癥似的傻丫頭。

衙差們頭碰頭琢磨這幅涂鴉。

小圓疊大圓。

一口人中間。

這是什么鬼?神仙也看不明白畫的是個啥。

“算了,還是等大人從維摩寺回來再商議吧。”

“聽說這次刑部派了個神捕。”

“神捕去維摩寺干什么,難道兇手是和尚?”

“出家人跟周家能有什么仇什么怨?”

“出家人的世界你不懂。”

“大兄弟,你這個想法真別致。”

沒人注意到,周沛木然的眼球突然滾了滾。

陸捕頭大手一揮,攆散了這群蒼蠅。他是個死心眼,幾乎花了整個白天磨這幅圖,專注的視線差點把紙燒出兩個窟窿。或許真是精誠所至,當(dāng)他眼睛實在疲勞,不得不抬頭眺望窗外緩解,下一秒他突然福至心靈。

原來……是那個?

他正想著,門突然被擂得山響,有衙差在外面大吼:“陸頭兒快來!周沛出事了!”

陸九州趕去一看,這不是周沛出事,這是房子出事了啊!

房子……幾乎塌了。

周沛被埋在瓦礫木石當(dāng)中,生死不知。陸九州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一通手忙腳亂,眾人將她挖了出來。

好在只是虛驚一場,周沛只有一些輕微的擦傷。

這女娃,命真是硬。

陸九州不解地望著一地瓦礫。這間房子去年才修繕過,并不是危房。怎么說塌就塌了呢?

而且,只有這一間。整個縣衙所有的建筑都完好無損,除了周沛當(dāng)時所在的,這一間。

當(dāng)初蔣大人將她安置在此,門外一直有八名衙差日夜輪班,并不曾松懈。

如果兇手想砸死周沛滅口,他是怎么做到的呢?

陸九州在瓦礫堆里徒手細翻了半天,思忖著,眉頭慢慢擰成了一個川字。

周沛被安置在另一個房間休息。陸九州跟過去瞧了瞧,拿起她的小手放進被里。周沛雙目緊閉,像是睡著了,睫毛蓋在蒼白的臉頰上。

陸九州道:“備馬車,叫張嫂過來收拾下,我要帶周沛去維摩寺。”

張嫂便是蔣大人安排照顧周沛的婦人。她把周沛的習(xí)慣摸得門清:不吃菜只吃肉,洗澡時別人不許進房間,睡覺時別人不許靠近床,一直安靜乖覺,從不亂摸亂動。

不知道是不是陸九州的錯覺,說到維摩寺,周沛的眼皮仿佛動了一下。

……

“那個蓮生是怎么回事?”郭丹巖合著眼假寐,一壁問。

“蓮生的命盤里,可能有一柱形成了卯酉對沖,這樣的人擁有靈感體質(zhì),對陰邪之物有強烈的直覺。”弗四娘枕著雙手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

這種情況跟太子倒是很像。

“維摩山明明是佛教圣地,怎么會招惹陰邪之物?”

弗四娘看了他一眼:“這個大佛肚子里恐怕有東西。”

郭丹巖來了興趣,翻身坐起來:“這倒奇了,你要去找?”

“再等等。”弗四娘揚起下巴示意:“是時候去拜見一下蔣大人了。”郭丹巖扭頭,看見維摩寺的內(nèi)門正緩緩打開。

未時三刻,陸九州親自駕車,將周沛帶到了維摩寺。

張嫂給周沛精心拾掇了一下,桃紅撒金花的對襟小襖,雙掛髻,憨態(tài)可掬十分喜慶。可惜周沛似乎不喜歡,一臉生無可戀的抗拒。

“老陸?你怎么過來了……怎么把周沛也帶來了?!”

蔣酬志十分訝異。

陸九州拱手,沉聲說道:“大人,借一步說話。”

蔣酬志正要應(yīng),一個女孩子的聲音脆生生地插進來,說道:“蔣大人請留步。”

……

“這是禪堂執(zhí)事大德。”

“這是客堂執(zhí)事大明。”

“這是庫房執(zhí)事大洪。”

“這是大寮執(zhí)事大悲。”

“這是衣缽寮執(zhí)事大善。”

果然……

弗四娘眼皮跳了跳。

和尚這個群體果然是臉盲的。同款的僧衣鞋襪、同款光頭、同款法號。如果沒有其它特征,比如大悲和尚那種特別肥的胖,是真的很難分辨。

胖胖大悲執(zhí)事任臨院,總管全寺上下,地位僅次于方丈大慧禪師。

根據(jù)陸九州的調(diào)查,曾有人看見他與漁樵居士在街上發(fā)生爭執(zhí)。二人都是本地名士,故此令人印象深刻。

“不知二位當(dāng)日因何爭執(zhí)?”

蔣酬志問。

他問得有一些心不在焉。等了這么久,盼了這么久,最后來的完全不是想象中成熟干練的神捕,而是這么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她看到尸體不會嚇哭吧?

于是,哀莫大于心死的蔣大人決定還是親自問案。那女孩子只是笑了笑,并不反對。

大悲和尚摸著光頭回憶了好久:“似乎為了《大明度無極經(jīng)》?又像是為了《大品般若經(jīng)》……老衲有些記不清了。”

總之,是為了辯論一個佛學(xué)問題,絕不至于為這種事殺人全家。

蔣酬志例行公事,繼續(xù)問道:“四月十三夜里,子時到寅時之間,大師身在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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