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16. 我來送人頭
- 綰金環
- 半山樹
- 5479字
- 2020-04-13 23:58:10
…………
胡衛:“所以那把仰韶三道箍,是桑紫打開的?”
弗四娘:“有什么奇怪,這種江湖女子總有些絕技傍身,高手在民間嘛。”
胡衛:“拓跋宏烈和替身交換,究竟有何圖謀?”
弗四娘:“反正跟本案無關,搞不好他看不慣唐今生,真想尾隨殺他,只不過被桑紫搶了先。”
胡衛默默地想了一下,覺得還真有這種可能。
胡衛:“關于那種藥……”
弗四娘:“大人盡管去審陳群。”
審得出我跟你姓。
胡衛:“還是不對,案發時既然“老疤”在,為何沒人發現“替身”不見了?”
弗四娘一拍大腿:“恭喜大人,問了一個好問題!”
之前的問題它不好么?
“證詞陳述中,案發時有八位公子正準備跟鈺王回府,繼續第二場流水席。他們聚攏在一處,連同隨從共計二十六人,互為人證。”
“老疤的替身,應該就是這些隨從中的一員。三五個人少了一個很扎眼,二十余人中少了一個,除非特意去數,是看不出來的。”
“引發騷亂的那句‘小心刺客’,正是這群人里喊出來的,很可能是那個替身故意為之,以便渾水摸魚。”
經過她真假參半的胡說八道,胡衛大人終于同意結案。唐今生的案子開始整理通案判卷,入檔封存。
陳群那邊,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插曲。
……
公差這碗飯一點也不好吃。
如果不是為了“魏宬”的鑰匙……
“魏宬”位于皇城東,上元大街南口。整座建筑坐北朝南,是一座無梁拱頂的巨大石殿,對開窗,正南有三座大門,屋頂鋪著象征皇家的黑色瓦片,高懸“魏宬”匾額。
石室內筑有石臺,放置著鎏金銅皮包金絲楠木的云紋金匱。石室金匱,存放的是南魏開國以來所有關于宗室的卷宗。卷宗包括先朝遺事、帝皇寶訓、抄存邸報、制誥敕書、以及宗室犯罪的通案和審判卷宗。
管理“魏宬”的機要之權由中書省執掌,非魏帝特許不得入內。
唯一一把備用鑰匙,在刑部尚書左枚手里。這就是弗四娘進入刑部的真正動機——
她要查閱相王李鶴林的通案判卷,知道他毒發身亡時的具體情形。
動機不純的弗四娘粽子精一樣回到無事園,想找堂老板訴個苦,作個妖。
堂老板卻不在家。
此時,堂老板正跪在一個白衣素裳的少年面前,少年手握案卷,神情沉靜。
魏尊二十八歲,已近而立之年,卻仍然保持滿滿的少年感,看起來像十七八。清冷雋美的容顏,仿佛永不消融的遠山之雪,任憑烈日灼心。
“參見殿下。”
周海:“今兒叫堂老板過來,是要問問您那義女的事。”
“四娘?”
堂老板頗有些意外。
太子微微一笑,將手中的案卷遞給周海:“拿給堂老板看看。”
案卷一刻鐘前剛剛送到太子府,抄錄的正是刑部關于翻雪樓三樁命案的通案卷宗。堂老板一目十行地看完,還是不大明白太子的意思。
殿下是想招攬四娘?
太子玩味地觀察著堂老板的表情,突然輕笑一聲:“收容相王府的余孽,你膽子不小?”
堂老板的冷汗瞬間就下來了,這是他最害怕聽到的一句話。
他驚惶失措連磕頭也顧不上,急忙道:“殿下此話從何說起?相王案兩名余孽當年一起墜河,必死無疑。”
他看看眼前的案卷:“……殿下為何懷疑四娘?”
周海厲聲道:“老實說,弗四娘和弗助是什么關系?”
弗助,一個幾乎快沒人記得的名字,代號白甲,是相王府曾經的廚子。
堂老板愣怔片刻,才恍然笑道:“若是因為姓氏,殿下怕是誤會了。”
“四娘的弗并非與弗助同姓。”
“當年金梅炎組奉殿下旨意,在武陵關刺探北魏王舟的情報。屬下混跡在黑市兮云渡,無意中遇到一名巫醫。這人身材魁梧,五官深邃,不似大魏子民。屬下唯恐他是細作,便留了心,結果發現他利用人伢子略賣的女童煉邪術。”
“屬下和文敏趕到時,現場已經有六個被殘忍殺害的女童,四娘是唯一一個幸存的。”
“當時她受邪術影響腦子不大正常,癡傻不理人,神情很像堂崢。所以屬下一時心軟,將她帶了回來。”
周海對堂老板這個癡傻的弟弟有印象,最初堂老板加入金梅,也是為了賺錢給堂崢治病。可惜,堂崢幾年前一腦袋扎進水井,淹死了。
太子一言不發,俯視堂老板最細微的表情。
他說話時眼球向左下方轉動,這通常表示在回憶,不像在說謊。
“沒想到大半年后她竟漸漸好了。”堂老板有些無奈:“屬下不曾預料,她如今會這般能言善道。”
癡癡呆呆?盲聾暗啞?腦子不正常?太子指尖下意識地敲打幾下桌案,心道這是把當時虧的都加倍補回來了。
“那巫醫略通大魏語言,文敏當時審訊過他,他說是在尋找百濮侍神。”
“侍神?”周海好奇。
“據說百濮人奉蚩尤為先祖。侍神是那巫醫用大魏語言起的名字,百濮原話里稱之為佛侍孃,相當于教派里的神女、圣女之類。”
“四娘因為邪術的關系,記不起自己的身世,連姓名都忘了,只記得這個巫醫對她的稱呼。所以編戶入黃籍的時候她自己取了諧音,叫弗四娘。與廚子弗助同姓純屬巧合,還請殿下明鑒。”
“……你怎么看?”
堂老板離開后,太子問周海。
周海道:“老奴瞧著倒不像說謊,當年巫醫之事,只要將文敏喚來一問便知。”
太子嗯了一聲,想了想,用兩根手指敲了敲桌案:“二八之數。”
八分真,兩分假。
……
堂老板的后背已經被冷汗濕透了。他方才交代的絕大部分都是事實,除了弗四娘就是弗藍這一點。
那天他放棄了金梅平時的打扮,用本來面目偽裝成一個商賈混入兮云渡。一個孩子忽然拽了他一把低聲說:“堂老板!救救我!”
那時她剛被瘋子買回來,還沒開始換魂,神志很清醒。說完這六個字,她就被瘋子倒拖著,迅速消失在兮云渡那些迷宮般的吊腳樓里。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兩天之后,堂老板找到了她。
直到今天堂老板閉上眼,仍然能夠清晰地回憶起現場的情形。
一共有七具女童的尸體。
遍地都是血,幾乎沒辦法下腳。
每個小小的女孩子,軀體都如同砧板上綻開的魚生,被一刀刀割開全身每一寸皮膚,翻出片片生嫩的紅白。
就連臉上也不例外。
她們一個挨一個被活施了千刀萬剮的巫祝之刑,為了換魂之術。用她們的生魂,換侍神轉世。
人都切得稀碎了,堂老板自然以為她們已死透了。不料,文敏剛開始審訊不久,堂老板悚然發現,血泊中的女童尸體突然有一具睜開了雙眼。
鴛鴦雙眸,一黃一黑。
就在她面無表情猛然睜眼的一剎,那瘋子渾身一哆嗦,毫無征兆地心脈俱斷,猝然死去。
仿佛受了邪術的反噬一般。
……
“我不會死。”
陳群自始至終都只有這一句話:“我不會死,我要見拓跋步。”
胡衛充耳不聞。
但刑部里少不了拓跋家的耳目,陳群這句話還是很快傳進了拓跋家大宅,傳到了拓跋家主耳朵里。
“祖父,宏烈替您去瞧瞧?”
老疤主動請纓,打落水狗這種事聽起來就讓人愉悅。
兩個時辰后,從刑部大牢回來的老疤滿臉晦氣,打狗不成,反被狗咬了。
——陳群附在老疤耳邊輕聲道:“告訴拓跋步,巢元還活著,在我手上。”
……
郭丹巖捏了捏手心的藥瓶,有些遲疑。
他完全可以白天光明正大地派人送過來,究竟為什么要半夜三更鬼鬼祟祟親自來?
來都來了。
弗四娘的小院木門緊閉,掛著一塊很大的牌匾,整個牌面都是空白,只在左下角寫了兩行小字:“平安無事牌下”,“平安無事園”。
郭丹巖嗤了一聲,不就是塊白板?
無事園夜間無人服侍,他溜溜達達穿過小院兒,輕松翻進弗四娘的閨房,想放下藥就走。可等他將藥瓶輕輕擱在矮塌上,已經完全忘了要走的事。
矮塌上有文房四寶,一幅半攤開的畫。
畫中是一只形如彪貓的髯耏猛獸,活靈活現形神兼備。
這是……
鐵狻猊?!
閨房很幽暗,郭丹巖的眼睛卻倏地點亮了。多少次午夜夢回,他幾乎能描摹出那黑色狻猊的每一根鬃毛。
他第一眼就可以肯定,這是和他當年遺失的鐵狻猊令牌近乎一摸一樣的狻猊像!
實物擺在眼前臨摹也不會比它更像。
這個叫弗四娘的少女,刑部新晉捕快,小堂宴小老板,到底是什么人?她在哪里見過鐵狻猊?
這間閨房的陳設十分簡單。從矮塌,鏡臺,三足憑幾,到床前三扇寬邊素面的青紗連屏,都是紅酸枝木器。沒有當下流行的漆畫和金銀參鏤,顏色和款式都很素。
郭丹巖視線掃了一圈,落在鏡臺上。
鏡臺上放著妝匣和銅鏡。他猶豫了一下,終于敵不過對鐵狻猊的迫切,懷著激動的心,伸出顫抖的手。
妝匣上層是幾盒全新的口脂,紫粉、重絳和石榴花。中層空蕩蕩的,只放置了一把發黃的骨制梳篦。下層滿是簪釵步搖、明珠珰珥、金鐲子銀釧圈,琳瑯滿目翠羽鮮光。
小堂宴果然家大業大,錢不是問題。問題是這么個不缺錢的人,她為何要當捕快?
郭丹巖的目光移到旁邊的青銅鏡上。
這是一面浮雕的四神獸畫像鏡,鏡面微突,圓形紐座,鈕邊的四瓣柿蒂形葉紋纏繞一直抵達鏡緣。
這鏡子……哪里不對?
郭丹巖站在鏡前,心中生出一股揮之不去的怪異。
突然他一個激靈,本能地打了個寒顫,牢牢盯住銅鏡里的某一點。
青銅鏡里,映出間一模一樣的閨房,一模一樣的三扇青紗屏風。
屏風后是床榻,西窗月色透過窗紙微微滲入,屏風上有一個很淡很淡的影子。
那影子,可不像在睡覺。
郭丹巖一驚,猛地轉身低喝道:“誰?”
黑暗中傳來女孩子輕輕的嗤笑聲。
弗四娘詭異的瞳孔閃著幽光,要笑不笑地道:“嚇著世子了?”
有點。
郭丹巖摸摸鼻子,索性不要這張俊臉,長腿一伸勾來個束腰圓凳,在屏風前大馬金刀地坐下了。
二人之間只隔了一層朦朧的輕紗。
弗四娘斜斜側臥在錦織的軟榻上,右手托腮,肩髖腿足勾勒出一條舒暢優美的弧線,像只出水的鮫人。
郭丹巖欣賞著這條誘惑的弧線,毫不動心,穩如老狗。
他腦海最隱秘的地方,深埋著一個令他耳熱心跳初次情動的畫面。
沒有豐乳肥臀,沒有靡顏膩理,狼狽又青澀。那是一對小巧迷人、深淺適度的鎖骨窩,再向下是女孩子裹胸的織錦兩當,白綾紅里繡著朵小花。
郭丹巖惡人先告狀,把手一伸:“拿來。”
弗四娘譏諷:“剛沒找到?”
“嗯。”
弗四娘冷笑道:“原來世子是來偷東西的,我還以為你來偷人呢。”
“元精極樂丸,給我。”
弗四娘本以為他是來探病的。結果他放下藥瓶,竟然在她房里一通亂翻!
翻不著還敢張嘴要!
弗四娘差點氣樂了:“說給你就給你?”
郭丹巖試圖跟女孩子講道理:“這藥留著是禍患,那六顆我已經銷毀了。”
“說不給就不給。”
講道理失敗。
“今日老疤冒險當眾對你下手,已經說明了拓跋家的態度,絕不容許元仙丹有一絲泄露的風險。你為了不給自己招禍,故意將元仙丹捏造成春藥,企圖蒙混過關。”
弗四娘:“呵。”
“除了這點,大體細節都是真的。比如桑紫能夠察覺出酒有問題,的確是因為她對元仙丹了如指掌——陳群窩藏巢元、制作元仙丹、給同僚投毒,都發生在春歸樓,桑紫是直接參與者。”
弗四娘:“唔。”
“元仙丹和元精極樂丸也的確如你猜測,只差了一味生丹參。元仙丹本就是虎狼之藥,生丹參火上澆油激發猛藥又阻礙發散,使心臟不堪重負,因而猝死。巢元故弄玄虛,這種邪藥,能鼓搗出一種已經是逆天,哪里會這樣容易,隨隨便便又弄出第二種。”
弗四娘:“嗯。”
“所以,我已經將巢元斬殺了!”
弗四娘:“啊?”
!!!!!!
不是,慢著,等一下。
弗四娘難以置信地問:“什么?!你說你斬了巢元?”
郭丹巖點頭。
“陳群此人心志堅定,應該不會甘心就這樣赴死。然而罪證確鑿,如今他唯一的生機,便是說服拓跋家出手。”
“但陳群這白眼狼是拓跋家恨之入骨的政敵,再加上殺女之仇,拓跋步為何要松口?除非——”
“巢元。”
弗四娘翻身坐起道:“陳群能大批制作元仙丹,拓跋步應當早有懷疑。拓跋宏烈安排替身,也是為了上翻雪樓搜查元仙丹或者巢元的線索。”
郭丹巖道:“不錯。對陳群來說,巢元已死于春歸樓大火,但他完全可以糊弄拓跋家,讓他們投鼠忌器。”
“所以,我剛剛去送了一個人頭。”
……
陳群醒來時眼前一片黑暗。
他才抬剛起手,就觸到一塊粗糙的木板。
陳群活動一下僵硬的身體,發現自己被關在了一個狹長的木箱子里,大概七尺來長。
七尺三,走遍天。
這是一具棺材。
陳群是個凡事都喜歡留一手的人,所以無論是幫巢元詐死的龜息丹,還是舊夢的蟲卵,他都準備了兩份。
他要求拓跋步做的事很簡單,在他偽裝畏罪自殺后,將他的“尸體”偷換出來,送到金京外,八里莊。
八里莊是起點。
為了避免拓跋家埋伏,到達八里莊后,他要求下一程由老疤單獨騎馬相送。
向西有一條朱公河,那里陳群常年備著船,豢養著幾個通水性的殺手,他們會阻擋老疤,保護他從水路逃走。
可一切真會這樣順利嗎?
棺身忽然傳來咯咯震動,一道刺眼的亮光驟然打在陳群臉上,刺得他幾乎流下淚來。
棺材蓋被人掀開了。
陳群用衣袖擋著臉,緩緩張開眼睛。他不出意外地對上一張蒼老枯皺的臉,眼窩深陷,眼白發黃,面頰有許多黃褐色的老人斑。
拓跋步居高臨下地俯視棺材里的陳群。
“老夫看清楚了,蓋棺。”
陳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老匹夫在說什么?
他猛地翻坐起來,兩手緊緊把住棺材,怒視拓跋步:“你說什么?我死了你永遠別想找到巢元!”
拓跋家主嘆了一口氣:“常年打雁,險些叫雁啄瞎了眼。”
老疤應聲出列,一揮手,將一個毛絨絨血淋淋的東西丟到陳群懷里。
陳群顧不上害怕,胡亂扒開這東西的毛發,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怎么可能?!
巢元不是已經燒死了嗎?!
為什么他懷里這顆圓溜溜的東西,如此像巢元的人頭?
沒等他想明白,老疤飛起一腳,將陳群重重踹倒在棺材里。
“蓋棺!”
如狼似虎的家丁們立刻將沉重的棺蓋嘭地一聲閉攏。兩個體壯的家丁奮力跳上棺材壓住。陳群甚至沒來得及看清周圍的環境——
這里的確是八里莊。
八里莊,大錘鐵匠鋪。
馬大錘戰戰兢兢地手持耐火的土模,舀起發紅發亮的鐵水。
鐵水封棺。
棺材里傳來發瘋似的撞擊聲,那種沉悶的聲音每次響起,都像直接敲在馬大錘耳鼓上,讓他一哆嗦。
嘭!嘭!嘭!嘭!
漸漸地……密集的撞擊變成了一聲一聲的敲打。如果說剛才的撞擊聲像是抗爭,這種敲打已經轉為了哀求。
再漸漸地……敲打聲越來越弱,變成了似有似無的抓撓。
最后……連抓撓都停止了。
馬大錘知道,自己今日是決計不能活了,他大腿發軟,兩眼一翻倒在地上。
然而尷尬的是他居然沒、有、暈、倒!馬大錘恨不得跳起來給自己一錘子,你怎么還不暈!你怎么還不暈!
慌亂中,他聽到那個老人悠悠地嘆道:“這世道,連死人都能作假,還是要看一眼才安心。”
心頭事了,老人拂衣而去。
留下一個字:“賞。”
馬大錘被老疤丟下的銀鋌打中腦門,兩眼再次一翻。這次是真暈過去了。
——第二卷『鎮魂翻雪樓』完